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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章】身若同感痛锥心 ...

  •   日影迟迟,我端了把椅子,抱着暾儿坐下,仰头去看天。院里的一颗杏树飘下了一枚小小的扇叶,摇摇荡荡落在我裙上。恍惚有集市人声传来,仿佛悠远,愈发衬得这一方院内宁静。这一切像极了我幼时记忆中的老宅,长而深的胡同,我在院内的石阶上托腮而坐,听着小贩的叫卖声,只等着爷爷为我带回一支糖葫芦。等得久了,就在这暮霭微风中困倦起来,将头埋在膝上就睡过去了。朦胧中,是奶奶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臂弯温软,轻轻摇晃着我……
      而如今,我抱着暾儿,轻拍他的背心,晃着臂膀,满心的柔软都为他。那个时空里的二老,不知他们过得可好……
      一晃眼,三个小人儿已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儿过去了。我扭头一看,弘昌手里正捏着什么东西跑在前头,盈袖和瑶瑶都跟在后头追,三个娃娃脸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子。这样秋凉的时节,也能出一头汗,足见这三个小魔头疯得厉害了。
      我摇摇头,却只得随他们去。天家的孩子,也就这些年头的欢笑无忧,再大一些,男子便入朝参政,女子便和亲远嫁。我不知盈袖和瑶瑶命运如何,但我清楚地明白,弘昌将会是这府里的长子,日后落在他身上的担子,比这皇十三子府内的任何一人都要重。
      “昌儿!”
      突如其来的呼喊声,生生截断了弘昌奔跑的步子。不过转瞬,他已是垂手而立,将头埋了下去,不敢稍动,唯见胸膛因方才的奔跑而犹自起伏。我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捏着的是一只蝴蝶。一双纯白的蝶翼,却是少见的一只蝶儿。
      盈袖和瑶瑶此时也停了下来,两个小丫头俱向院门望去。盈袖却很快就转身向燕儿跑了过去,大半身子都藏在她后头。
      来人,正是弘昌的生母——葛兰。
      她急步走来,向我福一福,道:“福晋,妾身教养不善,竟让他在此胡闹,扰了福晋清宁,望福晋——”
      我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昌儿不过五岁的年纪,正是孩子心性,爱玩儿爱闹,我也喜欢热闹,哪里谈得上搅扰。”
      我先向瑶瑶努了努嘴,道:“瑶瑶,快见礼。”
      她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对着葛兰福了身子,脆生道:“给兰额娘请安。”
      葛兰点头应了声“好”,扭脸看我,“二格格就是个贴心懂事的孩子,福晋教得好。”说罢却抬眼望了望燕儿身后躲着的盈袖。
      我照旧笑了笑,只不去应她的话。转手把睡着了的暾儿交到燕儿手里去,我走近弘昌身边,抬起他捏着蝴蝶的手,对他柔声道:“弘昌阿哥,这只蝴蝶是你捕来的么?”
      弘昌抬头看我,又瞥一眼立在我身后的葛兰,点点头,“方才停在外头的花儿上……”
      我抽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汗珠,转而笑问:“借额娘瞧瞧可好?”
      他仍是瞅了瞅葛兰,方伸手来。那蝴蝶在他两指间挣扎着,半边未被钳制的蝶翼拼了命地扑腾。我对他说:“弘昌阿哥可学过一句话,‘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学过的。”他眨眨眼,乌黑的瞳仁分外清澈。
      “那你知道这话的意思么?”
      他盯住我,一动也不动,我不知他是否明白了我的用意,未及再说,却见他两指一松,那蝴蝶已翩然离去。
      再回头看弘昌时,我赫然惊觉,这孩子的脸上分明已有了极似他阿玛的神色。不由笑起来,转身对葛兰说:“姐姐你瞧,这样聪慧知理的一位阿哥,如何会是教养不善?难得孩子有几分耍闹心性,由着他去,未必不好。”
      葛兰定神将弘昌一瞧,眼里流露出温柔而欣慰的神色。我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子,向着盈袖走过去,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盈袖,你是这府上的大格格,见了额娘该要行个礼才是。”我一面替她抻平衣服,一面笑着鼓励她。
      我知道这孩子的心思,纵然她年纪小,却未必就不明白。在她记忆里,亲生的额娘从不曾来看过她,亦不曾教导过她。她虽然一口一声额娘叫着我,日日住在我这正院内,却未必能弥补她心里真正渴求的母爱。
      她已然无法回去嫡亲的生父母身边,但我至少不应让她带着遗憾和自卑长大。翎儿将她交给我,我又如何能不尽全力?
      盈袖一双乌亮的眼睛看着我,慢慢地浮起了一层水雾来。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将一张小嘴抿得很紧。我复又抱了抱她,轻抚着她的后背,“盈袖,你记得嫡额娘是如何教你的吗?”
      她低低啜泣了一声,方道:“记得。”
      我将她小脸从怀中挖出来,用尽量柔和的神色看着她,“好孩子,照嫡额娘的话去做。”
      她终于抬起手抹了抹眼睛,转身向着葛兰端正一福,“盈袖给兰额娘请安。”
      葛兰倏然将目光投向我。这一声“兰额娘”,分明是正室嫡出子嗣对侧室所用之称,出自盈袖之口,用意已然分明。
      葛兰这个“亲生额娘”的身份也是不易担,受累不说,见了盈袖亦是分外尴尬。她不知如何管教,只好推给我。我索性也替她了了这心事。
      终有一日我要告诉盈袖,她的生母是何人,姓甚名谁。要她明白,她并非自幼遭生母嫌弃,她有这天下间最尊贵的身份!
      对视良久,葛兰方转眸一笑,向我复行一礼,“妾身——多谢福晋。”

      晚间用膳,胤祥忽然问我:“方见下人们往院内送东西,都是偏院搬过来的。你今儿这是唱的哪出啊?”
      我微微一笑,将碗筷一放,“你原先一门心思要把盈袖塞我怀里,如今我接下来了,岂不称你心意?”
      他怔忪片刻,方笑道:“你真要接纳她?”
      “有什么法子,与翎儿交好的是我,不是葛兰。让她带着盈袖,到底是为难了些。再者,咱们院里还有瑶瑶共做伴。”
      他点点头,道:“也好,也好。”
      “只是——”我顿了顿,看着他说:“这事儿别叫外人知道了去,传进宫里,又是一番追查。”
      “我省得,府上这么多张嘴,是得好好管管了。”顿了顿,他又道:“暾儿该满周岁了,咱们是不是按例摆席?”
      我想了想,回道:“眼下这时节,也别大摆筵席了,只请四哥来热闹一趟罢。咱们和四哥原就亲厚,便是皇父知悉也无碍。”
      他抬眼看住我,“四哥自然是要请,但咱们这张帖子,总不能只写四哥罢?”
      我知他是有意请四福晋同来。我本同四福晋扮作和气妯娌,近日她因翎儿对我多有疏远。而胤祥原是跟着四爷长大,四福晋入门后亦对他多有照拂,他自然对四嫂多几分亲近。
      “四嫂若乐意同来,我自然欢迎。”
      晚膳用罢,我见他转身欲向外,忙唤住他:“暾儿就要满周岁了,我也不打算再将他带在身边了,明儿起让他随着奶娘睡罢。”
      他停了脚步,回身看我,一脸坏笑,“怎么,夫人言下之意,是要为夫速速搬回正院随侍过夜?”
      我笑骂道:“好个没脸没皮的,没一句正经话。我可是好意,堂堂十三爷总窝在书房过夜算怎么个事儿?”
      “怕这好意不是为我罢?当初将我扫出门的,可不就是夫人?”他一手摸着下巴,向我挑眉。
      “我便不赶你,你也终日窝在书房,不到夜深是绝见不到人影的。”
      他摇头苦笑,“得,爷算是在这嘴皮子上吃够亏了,夫人万般有理,为夫知错,这就搬回院内听命左右。”说罢,还煞有介事向我作一揖。
      他迈步出去,我抱了暾儿闲坐桌边。暾儿一双眼睛盯着来来往往收拾桌子的几个丫鬟瞧,我却无心去管了。方才说起暾儿出生近一年来的事儿,纵然他有意打岔逗趣,我心底却不自觉溢出几丝微恙。
      细细一想,自打暾儿出生,我便执意将他带在身边,凡事都需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奶娘在旁多半是指点教导,并不曾插手分毫。便是那之后,我一门心思都扑在暾儿身上,只想着在他短暂的人生中,多予他一些怜宠。胤祥还曾打趣,对我说:“我这哪是得了个儿子,分明是捡了个冤家。”那时我笑说:“你这醋吃得怪没道理的。”
      只是……这期间,仿佛是有什么不对……
      似乎就是在暾儿出生之后,胤祥总是在书房坐到夜深,每夜皆要待我睡沉了,才回屋来。有时暾儿夜里醒来,少不得也惊动了他起身,我见他原就睡得少,心中多有不忍,劝说他去偏院过夜,任是哪一屋都定然欢喜。他只是摇头不允,便说:“我去书房歇罢。”也曾想过,朝堂上真有这许多琐事,竟要他夜夜操劳?可那桩桩件件,如今都决计不会交由一个失宠的皇子来过问了。这皇十三子,俨然已是闲散宗室罢了。纵他有心,奈何皇上有意要他施不开拳脚,不过徒劳而已。
      那他究竟是为何如此?难道是有心瞒了什么?
      近一年的时间,我到今日才有心好好思虑这一分显而易见的不同寻常,想想不是不愧疚。当初入这皇子府,我当是先为人妻,后为人母,如今竟为了暾儿将他置于一旁,甚少关切。难为他也容忍了我。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疑虑重重。他必然是瞒了我什么……
      康熙五十年七月,皇上巡幸木兰围场,那时皇十三子府上下皆避暑别院。我记得那一阵子,隔三差五,便有皇上御笔批复的请安折子送至别院。胤祥每每接了折子,总是在书房坐上大半日。从前他总有许多朝堂上的趣事说与我听,若是折子里有了皇上赞许的批复,他总是嚷着要我念一念。然而便是五十年的那些请安折子,他从不曾让我知晓内容。如今想来,却觉得那些折子似乎是症结所在。
      因揣着心事,不论如何也睡不着,辗转几回,终究阖不上眼。往昔那个意气风发、胸有万千丘壑的皇十三子,几时变作这样隐忍不语的男子了……我竟到今时才恍然惊觉。总以为他对我笑,便是好。未曾去想,他笑,未必是真心想笑,不过哄我安心罢了。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像是胤祥的脚步,极缓几轻。我闭眼装睡,感觉到他近前来,伸手将我散落颊边的发丝理了理。随后背脊一凉,是他掀了锦被侧身而入。久久未闻他躺下,仿佛是支着上身坐靠床榻。待我终于有了几分倦意,却听他轻叹一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次日一早,胤祥照旧上朝。我将暾儿交给奶娘看顾,独自一人往书房去了。
      书案一如往日,收拾得极为齐整。我转到案后,随手拿起堆在一旁的几本折子翻看,皆是近几日的,并未有什么不同。抬手间,不经意碰落了几本折子,我弯腰拾起,翻动间,赫然却见一行朱批印入眼帘……
      “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
      那一刹那,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我早知有这样一份折子。想起那时读史,看到这里,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康熙为何要给曾经极尽宠爱的儿子如此沉重的一击。而如今,那白纸黑字的史料就在我手中,就是那一行殷红如血的朱批,几乎灼伤我的眼……
      我怎么会如此粗心?我竟然忘了,就是这两年间的事啊……我怎么会让他一人承担这样的打击和难堪?
      我几乎是丢开了那一本折子,捧在手中都仿佛烫手。心神杂乱中,我将折子胡乱放回书案。眼见另一旁放着一沓已着了笔墨的宣纸,伸手一翻,却见这厚厚一沓,无一不是在临摹康熙的那一句朱批……
      他夜夜在这书房中,便是对着这一行字?将这样的错愕难堪,书了一遍又一遍,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度过这每一夜的?
      每每细想一分,心中就愈发感到痛楚。我嫁了他这些年,何曾为他做过什么?总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求,有他相伴就足矣,如此便是福,却忽略了他的雄心与抱负……此时想起八福晋,她曾经那般坚定地说:“但凡他所求的,我必倾尽所有达成所愿。”而我,我几曾及得上这样的一份心思?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一页页宣纸翻到最后,唯有最后这一张所临的内容不同。不再是那一句伤人至深的朱批,而是几句关切探问,另有几句嘱咐。
      这是……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之所以选择躲在这书房一夜又一夜,原来是为这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第七十章】身若同感痛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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