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清穿)》茉儿。

6、【第五章】卧唱敖包待月明

　　“姑娘……你……你慢着点儿……”
　　我骑在马上，兴奋得忘了害怕。
　　虽说以前没骑过马，但初次与我身下这批白马相识，我就爱上了这个颇有些灵性的小东西。康老爷子倒真是大方，出手就将这蒙古进贡的上等马匹借与我学骑马。
　　短短一个时辰，我已然与这机灵的小家伙熟悉得像老朋友一般。我不需用缰绳，只要俯身在它耳边说一句“向左”，它就会乖乖向左行去。我在马上，越坐越兴奋，想试着让马疾驰。那首领侍卫却紧张得不行，一个箭步上前牵过马。
　　“宁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今儿就到这吧。”
　　我一噘嘴，从小白马身上慢悠悠翻身而下。
　　“常喜大哥，谢谢你了。”
　　“宁姑娘不必客气。”
　　我见那侍卫显是松了一口气，暗觉好笑。伸手拍拍那小家伙，与它眼对眼互瞧了一会儿。我冲它微微一笑，凑近它耳旁小声说道：“咱们晚上见。”
　　从草原上回来，我正欲回自己的布城歇一歇。经过太子的帐前，却听一阵争执声。我叹一口气。自我进宫来，这太子爷我也是见过几次的。每次都是一脸傲慢，不可一世。对待下人更是粗暴至极。这样目中无人，难怪后来招老爷子不待见。
　　我欲作充耳不闻状迅速离开，帐中却忽然冲出一人。那人一脸怒气，大踏步而出。差点将我撞倒在地。
　　“姑娘，你没事吧！对不住，我……”他及时出手扶住我，脸带歉意。
　　我见他着一身蒙古长袍，看起来颇有几分贵气，猜测他该是蒙古贵族。站正身子，理理衣服，我冲他一笑，“没事儿！”
　　八成是那草包太子又口出狂言，惹恼了人家。
　　那蒙古男子亦回我爽朗一笑，转身离去。

　　月影西移，我却半分睡意也无。在现代时，我总是习惯晚睡。是个十成十的夜猫子。今儿白日里骑马来了兴致，眼下更是亢奋异常。索性起身穿衣，绕过正熟睡的雨娟，出了布城。
　　来到马厩前，我寻找着小白的身影。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不是当真听懂了我黄昏时说的话，我正摸黑寻它时，就见它呼的一下昂起头，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我忙上前摸摸它的头，示意它安静些，生怕吵醒了守马厩的侍卫。
　　牵着小白走出马厩时，银白月光正洒向苍茫草原，有一种云雾缭绕的错觉。端的是一幅人间仙境图。小心绕过巡夜的侍卫，我骑上小白，出了驻地。
　　终究是不敢疾跑，只让小白小跑着，任它带着我恣意随性地在草原上散步。
　　漫无边际的草原，只我一人辗转难眠。没有与我共说心事的好友，没有柔声哄我入睡的奶奶。我只身一人，落入这陌生的时空。一阵热意涌上眼眶，想家的感觉令我几欲落泪。
　　“小白，带我去处好地方，如何？”
　　小白缓缓掉头，小跑着朝另一个方向去。
　　待到来到一处湖前，我下得马来，牵着小白向湖边走去。
　　脱了鞋袜，把双脚浸入水中，一阵清凉沁入心脾。
　　既来之，则安之。我相信上天自有安排。是时候了，我就会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放下忧虑，我双手枕上脑后，躺下身去。谁曾想，竟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树上竟然有人！
　　“大半夜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人难以入眠。原来还有同道中人。”
　　那人从树上纵身跃下，径自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说，你倒挺惬意的。”
　　我唇角一勾，“哪有您来得惬意呀。大半夜的在树上看风景。”
　　“十三爷，奴婢这会子不方便给您请安，您别怪罪。”我冲自己的脚尖努努嘴。
　　“得了！听说我皇阿玛都没拿你当奴婢，你跟我奴婢长奴婢短的做甚！”
　　“谁说皇上没拿我当奴婢了！他老人家使唤我那会儿，您是没看到！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呐。”
　　十三唇边笑意爬上眉梢，转头看向湖中央。
　　微风拂过，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印入十三的眼中，更似夜空的繁星。
　　“就这样称呼吧。”
　　“嗯？”
　　“以后，在我面前别称奴婢、爷。就只有你、我。”
　　我略一怔住，亦笑着看向湖中心。“好。”
　　“皇阿玛请人教你骑马了？”
　　“嗯。只是不知道那算不算教……”
　　十三眼带询问地转向我。
　　“那侍卫压根儿没想让我好好骑。我刚要小跑，他就上来牵马。我刚要疾驰，他就催我下马。”
　　“哈哈哈哈……”
　　寂静月夜，只有十三的笑声回荡在湖边。清朗、开怀、肆意而悦耳。
　　“你想学，我教你！”
　　我欢呼着拉他的袖子，“此话当真？”
　　十三斜睨我一眼，“你去打听打听，十三爷何曾食言？”
　　我正要谢他，他却垂眼看向我犹浸在水中的双脚。
　　“不过，你要先晾干你的脚，穿上鞋袜。”
　　我嘿嘿一笑，伸手就取鞋袜。

　　十三站在林外，食指屈于唇瓣间，向远处吹一声长哨。立时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
　　他轻抚着从远处奔来的黑马，转头看向我，“一黑一白，倒挺登对。”
　　我也一笑，翻身上马。
　　十三骑马一路伴在我身侧小跑，叮嘱我要注意的地方，而后示意我试着让小白快跑一阵。
　　“放心，有我在。”
　　我松开对小白的束缚，一挥马鞭，“驾！”
　　小白撒欢似的冲了出去。
　　一开始，确实快得有些吓人。慢慢地，我能适应马背上颠簸的感觉了，亦能在疾驰中欣赏两旁倒退的风景。
　　“怎么样？马上疾驰的感觉可好？”
　　十三扬鞭赶上，满意地看着我。
　　“委实不赖！”
　　我又一鞭挥下，小白加速向前奔去。
　　“哈哈，你这是对我下战书了？”
　　我回头，笑看十三，“十三爷可有兴致比一场？”
　　十三抬眉，扬声道：“奉陪到底！”
　　我们就如此难分胜负地在草原上驰骋了一夜。直到东方渐渐露白时，我才与他一道牵马回了马厩。
　　“皇阿玛最近时常对着一首词发笑。那词用字虽美，却又不似文人诗词的韵律。我见那字着实奇异得很，猜想该是你之前所写。”
　　我转一转眼，偏头道：“末句可是写着‘坐看月中天’？”
　　“是。”
　　“那是一首歌，我很喜欢的歌。极美。”
　　“歌名就叫月中天，对吗？”
　　“皇上告诉你的？”
　　“我猜的。”
　　十三目光灼灼盯住我，“你会唱，对不对？你可愿唱给我听？”
　　我看着他满是期盼和诚恳的眼神，忍不住笑了。
　　“当然。你教我习字、骑马，我都还未谢你呢。”
　　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就这么说定了！”

　　回到帐中时，雨娟已经起了。
　　“宁儿，你上哪儿去了？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哦，没去哪儿。一早就醒了，睡不着，出去透透气。”
　　雨娟收拾好褥子，与宛真姐换值去了。
　　我在帐中无趣得紧，正欲出去找点儿事做，宛真姐掀帘而入，说是皇上宴请蒙古贵族，要我一道去帮忙。
　　我正往存放餐具的布城去取碗碟，忽听得一处帐内两人可以压低声音的谈话。
　　“我说……这样不行吧？万一被逮着了，咱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你不做，一样是死路一条！你忘了太子爷是什么人了！”
　　“哎……都怪那蒙古的小王子。偏是个倔脾气！他若不顶撞太子爷，咱也不用做这种事。”
　　“行了！快把药收着，一会儿撒进去就行了。”
　　“嗳，你盘上的记号做好了？别毒错了人。”
　　“放心吧！我还能忘了这？！”
　　我赶紧闪过一边，在不远处的土丘后注视着那两个太监端着碟子走出帐来。
　　我一面取了碗碟，一面思量着他们这是要害哪位王子。忽然想起那日太子帐外撞上的人。莫非是他？
　　我一直努力回想康熙四十一年巡行塞外发生了哪些事情，但一无所获。
　　常识告诉我，若不阻止太子这种可笑、不经大脑的行为，蒙古人决不会放过他。此次塞外之行，必要出乱子。

　　帐内，皇上正与几位蒙古王爷把酒言欢，气氛融洽。几位皇子也与蒙古的王子们交谈甚欢。惟有太子一人，傲慢地独坐一旁。我不禁暗暗丢一个白眼给他。
　　上菜时，我特别留意着太子的表情和上菜的下人。当那两个太监端着烤兔肉进帐时，我看到太子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冷笑，转瞬即逝。
　　是了，就是在这兔肉里下的毒。我该怎么做呢？
　　蒙古王爷带着王子们轮番向皇上和众皇子敬酒。我趁着空档，把握时间想法子。当蒙古王爷终于提议尝尝他们新猎的兔肉时，我也想出了一计。
　　“皇上，丫头斗胆提一建议。”
　　“丫头，你有何建议？讲！”
　　“不知皇上可还记得那洋人所赠的刀叉？”我停下来等皇上点头回应。
　　“嗯，朕记得。怎么？”
　　“丫头想着，或许今日可以借这兔肉试试那刀叉的妙处。”
　　“哦？这倒新鲜！不妨一试！丫头，那你就去取刀叉来吧。”
　　“是。”
　　我原还担心皇上不会应允。毕竟蒙古人吃烤肉都是整只撕扯的，用刀叉慢慢割着吃，不是他们的风格。眼下，皇上既答应下来了，那就好办多了。
　　取了刀叉，匆匆赶回帐内，我向众蒙古王爷、王子说明了刀叉来历。他们也表示出好奇，愿意让我为他们演示。
　　我先装做笨拙的研究起握刀叉的姿势，然后为皇上细切了兔肉，并示意皇上也试一试。皇上很快学会，并且用得得心应手。如此一来，可以证明这刀叉原是没有问题的。
　　我从皇上座边走下，开始逐一为几位蒙古贵客切兔肉。太子眼中明显流露出不耐与恼怒。当我不紧不慢来到那日在帐外遇见的四王子面前时，他冲我微微一笑。我亦有礼地上前为他分割兔肉。
　　就在银刀割进兔肉的一瞬，刀变了色。我也及时停手，装作惊讶地看着那盘肉。
　　“皇……皇上，这兔肉……有毒！”边上一位婢女惶恐地说道。
　　皇上眼中显然有了震惊之色。他一拍桌案，勃然大怒。
　　“谁这么大狗胆！去把御厨给朕带上来！”
　　不错。今日这兔子虽是蒙古人所猎，但兔肉却是皇上御厨亲自烹制。太子此举无疑是让皇上难堪。
　　我看向太子，他此刻面色亦是如灰如土，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那蒙古王子站起身来，向皇上行礼道：“皇上不必恼怒。所幸臣下福大命大，没有让小人奸计得逞。臣恳请皇上，不必追究了。”
　　众蒙古王爷有的面带疑虑，有的眼中惊恐，有的兴灾乐祸。皇上此刻当真是左右为难。查，他必心知此事与太子逃不开关系；不查，又难平蒙古人非议。
　　我上前跪地，“皇上。众位王爷、王子。今日之事，奴婢有罪。奴婢原是负责监管今日御膳烹制的，却疏忽大意，险些酿成大错，请皇上降罪。”而后，头点地，俯在毯上。
　　“皇上！这位姑娘今日可以说是臣的救命恩人，功过相抵，恳请皇上饶恕她！何况，今日之事若追查下去，于朝廷、于我蒙古都不利。不应为了一个小人奸计，伤了和气！”
　　“四王子所言甚是。皇上，今日之事既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如就算了罢。臣等愿守口如瓶，决不对外张扬。”一位蒙古王爷起身附和道。
　　我赌的就是这个。这件事，乍看之下是我们的人下了毒，但若细推下去，也有可能是蒙古人下毒后栽赃嫁祸。甚至还有可能是第三方欲挑拨满蒙关系所为。是非不明之前，蒙古人担不起这么大责任，更不愿因此致使与满清之间的关系生了嫌隙。故而他们很有可能提议息事宁人。
　　如若不然，皇上也不至杀了我。豁出去是挨顿板子，安抚蒙古人。
　　皇上微闭了闭眼，握拳，睁眼。
　　“今日之事，朕不予追究。但，也决不会委屈了四王子。众位卿家请放心。”
　　我松了一口气，偷眼瞟向太子。太子怒而不敢言，怨而不敢报，强压心中情绪，脸上一时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天朗气清，我坐在湖边，倚着跪趴在我身侧的小白。
　　那日替皇上解围后，我见了六个人，六人反应大相径庭。
　　皇上在宴席散后单独召见了我，眼中有着深深的无奈。我知道他仍旧疼惜太子，念着与孝诚仁皇后的感情。他是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他那样渴望能带自己的孩子走出岔路。
　　“丫头，今日……朕要多谢你啊……”
　　“丫头不敢当。皇上平日里待丫头宽厚、慈爱，丫头只是略尽微薄之力，实在不敢居功。”
　　皇上面带忧虑，眼中有自责。
　　我抬头深深看进皇上眸中，忘了大不敬的忌讳。只想将我眼中的温暖、诚恳传递给他。
　　“皇上，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如果做错了事，身为父母的或责罚、或规劝，只希望孩子能体会他们的苦心。”
　　皇上慈爱的看向我，微点了点头。
　　“皇上身负江山社稷，不比寻常百姓家的父亲，没有办法时时督促子女成长。有时孩子做错了事、走了岔路，无法及时给予劝导。但，这错不在皇上。如若您不是万乘之尊，又何来这么多无可奈何呢？”
　　老爷子眼中瞬时有了欣慰的光芒，声音略有些颤抖。
　　“丫头……你……你能体会朕的无可奈何？”
　　我尽力用一个女儿的心情去体会、去理解这位无奈、自责的父亲，重重点下头。
　　皇上站起身，走出帐外。李德全示意我跟上。我忙迈大步，站立在皇上身后。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负于身后，远眺草原上的夕阳。
　　良久，皇上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丫头。朕这个父亲，看来真的是很失败啊……”
　　夕阳余晖染红了皇上明黄的袍子，勾画出他英武的轮廓。
　　我嘴角噙笑，扬声回道：“但您是一位成功的帝王。”
　　“何以见得？”
　　“皇上，请您相信丫头。您日后定会是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是……”
　　皇上挑眉，“只是什么？”
　　“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皇上莫再自责了。”
　　“哈哈哈……好！好一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皇上转而用一种难辨感情的复杂目光凝视我，道：“丫头，朕会记着你今日说的话！”

　　回帐的路上，撞见四爷、十三、十四。十三急急上前拉住我，面上颇有几分欣喜。
　　“你怎么想到的？”
　　“什么？”
　　“你早知道那肉里有毒，你是如何想到用银刀来试毒的？”
　　“我……我原本带着那刀叉是想着或许那把刀能有用场。哪知道竟用来试毒了！”
　　十四朗声大笑，“你倒挺机灵的！戏演得十足十得真！起初我们真以为你不知情呢。”
　　“十四爷过奖。”
　　四爷只淡淡看了我一眼，慢悠悠道：“你此番救下那蒙古四王子，虽立了大功，却因此开罪了太子。日后，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心下虽有准备，但听四爷出言提醒，仍是一凛。面上却依旧不以为然。
　　“横竖我是乾清宫、皇上身边儿的人。太子爷再如何也不能将我吃了去。左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
　　“你倒真想得开！”十四丢给我一个大白眼，撇了撇嘴。
　　十三则牵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四哥平日里很得二哥信任，我们会帮你的。”
　　十四懒洋洋道：“十三哥，你也别太自信了。你和四哥总归不能时时守着太子。还是让这丫头多警惕着些好！”
　　我福下身去，“谢三位爷提点。奴婢定会小心行事。”
　　说完，我转身要走。余光瞥见四爷若有所思的神情，十三略带担心的眼神和十四痞痞的笑容。

　　回到帐中，宛真姐匆匆上前拉过我。
　　“宁儿，你……”
　　“姐姐，我很好。放心。”
　　她紧咬下唇，半晌，方抬头直视我，“你今日这一出头，只怕……”
　　“太子会伺机报复，对吧？姐姐不用替我担心。日后我知要多加小心，别让他寻了错处。他也奈何我不得。”
　　“宁儿，只怕……太子没有这么简单啊！”
　　宛真姐伸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叹了口气。
　　“差点忘了。蒙古四王子要见你，就在驻地不远处的林外。”

　　当我靠近四王子身边时，他忽然回过头，竟向我行了蒙古人的礼。我慌忙上前拉住他。
　　“姑娘，你用你的智慧和胆识救了我一命。我真不知如何报答你。”
　　“四王子不必客气，这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直说无妨，我定能满足你。”
　　我苦笑着摇头。难道救人一定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这么说一定伤了你自尊，可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方式可以……”
　　“四王子，我确有想要的东西。”
　　那位王子睁大了眼睛，“是什么？”
　　“若您不介意，请为我寻一套蒙古女子的长袍。可好？”
　　四王子开怀大笑，道：“有何不可！定为姑娘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