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58、第五十八章 归期

　　两日后。司马承重新下旨，公正评判连沛功过，革职反省，世代不许入朝为官。
　　当日，陆府与连府中仆人、侍卫悉数撤离，一切恢复如常，但似乎仍有暗卫在侧监视一举一动。
　　陆瑾借机请旨，辞官下野，司马承犹豫后，并未同意，安抚了一番，叫陆瑾安心养病，继续为朝廷效力，此事便不了了之。

　　日月如梭，寒去夏来，几番轮转，十年如弹指一挥间，静静流淌而过。这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司马承减赋养民，修建水利，四海歌颂。亲王司马战，整肃军风，大越的军队，如铁板一块坚硬。
　　司马昱和连沛一起去江南办了民间私塾，吸引了如文庄公一族等大量文豪名士加入，桃李满园，天下赞誉。
　　陆清月陪伴在侧，带着两儿两女，掏鸟窝，打野味，泥猴般的孩儿们，也悄无声息地长成了知礼知节的小大人。
　　皇士安四处游医义诊，但自己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在他看来，找寻医术上的突破，救治苦难病人，付出一切都值得。
　　陆瑾就显得闲云野鹤很多，每日会会好友，看看医术，采采药材，一不小心，教了几个人点石成金，生意越做越大。
　　凌琅玉带着神胄营，平定西域十二异族，教予生存育民之法，令异族受益无穷，终于臣服于大越王朝，边境安宁祥和。
　　大越十三年，国泰民安，盛世气象。

　　夏末，蝉鸣依旧。
　　陆瑾在庭院中信步，心情看上去挺好，但实则才大病一场，睡了一月才醒来，恍如隔世。他心中明白，自己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按皇士安的说法，应已灯枯油尽，只能等奇迹发生了。
　　这些年来，陆瑾心境大有变化，死生之事，皆稀松平常，每次睡醒，都会觉得自己又赚了一条命。想到这里，陆瑾回了书房，提笔给凌琅玉去信，眼中满是笑意。对于自己的病情，陆瑾丝毫不打算隐瞒，两人均有了默契，唯有面对真相，才更知当下之珍贵。

　　宫殿内，司马承正听司马战汇报各地军营操练之事，內监呈上边疆奏报。
　　奏报上字虽不多，但司马承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放下。
　　司马战见大哥面有忧虑，道：“皇兄，边疆有变？”
　　“边疆安宁，一切都好。”司马承摇摇头，“凌琅玉请旨交权。”
　　司马战迅速扫了几眼，高兴道：“凌将军想回来？这是好事啊，咱们得有十年未见了！”
　　司马承却似有不舍，不打算隐瞒心事，道：“凌将军乃护国柱石，不宜辞官。”
　　司马战道：“皇兄，凌将军十年前临危出征，替大越安定边疆，现今异族臣服，凌将军想回来照顾陆瑾，恕臣弟直言，这也并无不可吧。”
　　司马承心中矛盾，无法抉择。
　　“皇兄，边疆有西宁王、刘世伦将军镇守，足矣。何不趁人之美？”司马战见司马承不回话，有些着急，道，“若有必要，臣弟愿替凌将军永驻边关。”
　　司马承盯着司马战，眼神复杂，久久才道了一句：“你越来越像你二哥了……你走吧，朕自有打算。”
　　司马战不便多说，退身离开。

　　几日后，圣旨已下，凌琅玉护国有功，现边疆宁定，着打点一切，半月后返京，由百官奉迎，国宴款之。
　　陆瑾闻此消息，气色大好，病也好了大半，神清气爽地赏着云。
　　“瑾兄！凌将军要回来了！”司马战人未到，声音就传来。
　　陆瑾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司马战快步进来，哈哈大笑：“也是，这么大的消息，你肯定早听说了。”
　　“大人，扬州来信。”下人递上信函。
　　陆瑾接过信件，上头写着皇士安的名字，眼前一亮，忙打开来看，眉梢都带着喜色。
　　司马战好奇道：“神医的信？说什么了？”
　　陆瑾道：“神医说已经研究出新的针砭之术，或可对我的症状。”
　　司马战由衷大笑：“太好了，瑾兄！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什么时候过来？”
　　陆瑾道：“神医在扬州义诊，但他旧疾复发，行动不便，叫我尽快去找他。”
　　司马战比陆瑾还着急，忙道：“那别耽误时间了，你赶紧找皇兄告假，去扬州一趟吧！”
　　陆瑾笑着点点头：“我打算向陛下请辞。”
　　司马战微顿了一下：“……也好，你安心养病为好。我想皇兄也会理解你的。”
　　司马战走后，陆瑾提笔去信，告知凌琅玉自己需先行一步，定下扬州之约。

　　一日后，陆瑾的折子送入宫内，竟意外地很快有了回音。司马承准予了陆瑾的请辞，未有多言。
　　陆瑾打点好一切，默默看着桌上放着的司马承的批文，若有所思。明日就要出发南下了，临走前，也理应向司马承谢恩辞行。
　　皇宫内，陆瑾缓缓走着，往事如梭，从眼前飞过，十几年莫名的纠葛，该告一段落了。
　　“陆大人，皇上在那处等您。”一內监上前，轻声提醒。
　　陆瑾顺着手势，朝不远处看去，司马承孑然一身，站在高高的宫墙上。
　　司马承听见脚步声，稍稍偏了偏头：“都打点好了？”
　　陆瑾走近了些，行过礼，道：“都好了。”
　　“什么时候走？”
　　“明日清晨。”
　　“这么快……也好，早些去吧。”司马承转过头来，一阵风吹过，两人的头发都凌乱起来，看着陆瑾鬓角的白发，怅然若失，抬手指了指陆瑾，道，“正当壮年，都有白发了。”
　　“是啊。”陆瑾点头，“时间过得真是快。”
　　司马承抬手，朝自己头发捋了捋，不知为何，今日面对陆瑾，竟有一种久违的轻松，道：“你一走，朕身边，就没几个旧人了。”
　　陆瑾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陛下贵为九五之尊，身边有诸多志士谋臣效忠，比那时，更是人才济济了。”
　　司马承蓦地轻声道：“不一样。”
　　陆瑾没有回话，静静地在一旁站着。
　　司马承示意陆瑾上前：“这是个好地方，朕平日被烦的头疼，就会上这里站站，吹吹风，一会儿就静下来了。”
　　陆瑾并无推脱，也靠着墙边俯瞰下方。两人并肩而立，时空交叠，仿佛回到在城楼垛口并肩作战的豪迈当年。
　　司马承静静站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道：“你可怨过朕？”
　　“我知陛下难处，岂会生怨怼。”陆瑾心中明白，这位帝王在说十年前将自己下狱处斩之事，便一笑了之，回忆道：“当年，我助陛下私下调查府衙人员情况，早就被他们视作眼中钉，招来横祸。陛下苦于前朝蛀虫势力在府衙中错综复杂，所以借着此事，任由他们张狂，才令他们掉以轻心，现出原形。”
　　司马承道：“朕虽没有打算杀你，但真是想好好教训你。”这话，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话都说开了，气氛不像刚才那般尴尬，陆瑾笑道：“陛下的警告，草民收到了，所以草民乖乖在牢里等死，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司马承无奈摇头，道，“你是不敢多说，可他们为了把你捞出大牢，闹得可是鸡飞狗跳，叫朕头疼。”
　　陆瑾道：“陛下帝王风度。”
　　司马承似是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来，静思良久，才忽然开口道：“你……与东瑞王可有过约定？”
　　陆瑾一愣，疑惑道：“从未。”
　　司马承半晌无言，蓦地笑了一声，自嘲道：“竟因一句挑拨，令你十年蹉跎，朕愧矣。”
　　陆瑾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只道：“这十年并无蹉跎，反倒静心观世事变化，有了另一番收获。”
　　司马承默默听着，突然笑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陆瑾。
　　陆瑾也转过头看了一眼司马承，也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怨怼也好，恩义也罢，一笑，皆泯之。
　　陆瑾离开洛阳后，一道圣旨追来，封陆瑾为丰邑侯，重修许昌陆府，赐通商牒文，陆家世代准予经营皇家商事。

　　扬州城。
　　陆瑾按约定的日子，赶到扬州医馆，这医馆里却不见皇士安的踪迹，只有几名陌生大夫和医馆小厮在忙着。
　　“请问，皇士安皇神医是否在这里？”陆瑾朝一名小厮打听着。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一位年长些的大夫起身道：“神医病重，去了。”
　　陆瑾心中猛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夫道：“就在今晨。”
　　这突然而来的消息，叫陆瑾如雷在顶，喉头一动，道：“今晨……”
　　大夫打量着陆瑾，迟疑道：“敢问贵姓？”
　　陆瑾神色一敛，道：“免贵姓陆，陆瑾。”
　　大夫道：“请跟我来。”
　　陆瑾忙跟上大夫，进了内间，见大夫从上锁的柜中掏出一个包裹，交给了陆瑾，道：“孩子，这是士安兄给你留的东西，你拿走吧。”
　　陆瑾接过包裹，那里头有一封信，还有医书遗册，图谱两卷。
　　“多谢大夫……”

　　大王庄，大王河畔。
　　陆瑾心情复杂，不知不觉就来了大王庄散心。
　　宽袍书生静静站在河岸，手中紧紧攥着皇士安留给自己的针灸技法和图谱，眺望着这宽阔的河面，鱼儿跃，飞鸟掠，万物生机勃勃。
　　站了许久，直到余晖铺落，河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将皇士安留下的东西收好后，陆瑾转身，朝河畔的枫树林走回。又是一年秋风起，霜叶染尽漫山红。
　　陆瑾信步走着，行至歪脖枫树近处，抬头看向那根横生的树杈，往昔种种，浮现心头，不觉嘴角上扬。
　　一阵风来，枫叶沙沙作响，飘落一地，陆瑾偏头，摘去肩头的一片红叶，手指捏着根茎，放在眼前旋转打量着。
　　枫叶转动，一袭白衣，出现在枫叶那边。
　　陆瑾放下手来，满眼都是笑意。
　　凌琅玉站在枫树那头，抬手撩着青丝，正望着陆瑾，浅浅地笑着。
　　红叶翩跹，斜阳洒下，时光荏苒，一树温柔。
　　十年之约，你我终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