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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樱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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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东京郊外的吉祥寺,交通虽有些不便,但难得的是独栋的房子,除了有个莫大的宽阔庭园外,和邻居家也隔着相当长的距离。房子周围是一片片杉树林,那些杉树象原始森林一般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幽暗的阴影之中,也将住户们孤零零地间隔开来。对于蜗居在大都会中心连普通的小公寓也买不起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奢侈的幸福;而对于我来说,与人保持距离则意味着可以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彼此隔着偌大的地皮,照说大家应该不会有什么纠纷,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五月初,我家对面的秋山先生和长谷川先生忽然闹起矛盾来,并且由此引出不小的麻烦。
事情的起因是隔开两家的院墙。
比邻而居的两家人院子里各有一棵树龄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的杉树。由于年代久远,所以笔直的树干上爬满了常青藤,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竹片编成的围墙就沿着这两棵巨树迂回转过,然后再呈直线型穿过中庭,将两户人家一分为二。
那年春天雨水特别丰沛,已经老旧的围墙承受不了长时间的浸泡,终于从地基上倾倒下来,落到秋山先生家里。来维修的工人说围墙会倒下,除了不堪雨水浸泡,还有一半是因为隔壁长谷川先生家的杉树树干越长越粗,把篱笆挤得脱离了地基的缘故。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考虑到若不及时处理那自己家的庭院就会越变越小,于是秋山先生就跑去长谷川家要求其砍掉这棵树。贸贸然跑到邻居家做出请求的秋山先生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凡人类都是自私且斤斤计较自己得失的。长谷川当然不肯砍掉自家院子里的树,于是两人便因此争执起来。据说盛怒中的两个人破口大骂,当时秋山先生吼了一句:“你这个侵占他人地皮的死老头,早点去见阎王吧!”声音之大几乎响彻整条小街。
人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说的话是做不得数的,何况自古相骂无好话,目睹这场争吵的人一致证明当时两人气恼之下都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但是就在秋山先生说了这句话的第二天,长谷川先生便因为突发的脑溢血去世了。
整个住街的居民因这诡异的巧合都纷纷议论起来,一时谣言满天飞,有人说长谷川是被秋山先生用了禁忌的咒术咒死的,也有人说是长谷川家的树木作祟,更有甚者说秋山先生可以驱使妖魔为他做事,而我素来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我的忍耐力早就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怪异事件后锻炼得异常坚韧。对我而言,去关心邻居的死因不如担心自己的期末考能否通过来得更为实际。
“还好我们家周围都是杂树林,我可不想为了树的事和邻居吵架。”母亲如是说。
或许是受屋里强大的灵力影响,我家附近都没有什么特别高大的树木,就连庭院里那株古樱也很少开花。我一面手忙脚乱地套衣服,一面抽空又朝窗外瞟了一眼。正是樱花飘雪的季节,那树却依旧光秃秃的,弯曲的虬干和班驳的树皮就象是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新肉,看上去让人心烦。
“律!你在干什么?再不快点上学就要迟到了!”
“知道了!”我赶紧收拾好手上的书本,刚到玄关就听得客厅里的电话叮零零地吵个不停。
“谁啊,这么大清早的就打电话过来。”母亲嘀咕着拎起电话。
“喂喂,啊!这样啊!”接听电话的母亲的声调突然变得异常郑重起来,“那今天晚上要守灵吗?”
无意中飘进耳朵里的话让我停顿了一下,又有人死了?我疑惑地望向母亲,听见母亲用隐含不安的语调宣布:“昨天晚上秋山先生脑溢血死掉了。”
屋子里顿时出现了一瞬间的静默。母亲、外婆还有我,三个人面面相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断掉的话茬儿象被拧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半晌,外婆才讶异地说:“怎么?脑溢血也会传染的吗?”
“会不会是古树作祟?要不要找人来驱驱邪气?”
母亲和外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而我直觉这两起连续发生的丧事和那种东西有关。目前为止,我都是尽可能地避免与这类事情发生关系。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这样就不会被缠上了——原则上是这样。所以尽管清楚的感到事有蹊跷,我却下意识地阻止自己去思考。
那天早晨我又迟到了,其实上不上课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老师讲的内容犹如天书;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听课的时候我独自坐在教室末排的一端,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发呆。孤零零伫立着的电线杆顶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乌鸦,蹲在那里俯视着地面上的光景。
慢慢的我的思绪又滑向早晨的事情上去。是树精还是言灵呢?若说是树精,这附近有年头的杉树不止一棵,没有独独加害自己主人的道理;若说是言灵,除非是有相当修为的阴阳师或者道士,普通人哪里会有用言语即可置人于死地的能力?又或者是什么凶猛的妖魔?还是单纯的巧合?诸如此类的幻想争先恐后地鼓涌而出,如同汹涌袭来的潮水把我冲向一个奇妙的境地。越往下细想,我便越觉得头痛。罢了罢了,还是回去问问青岚吧,同是妖怪的他总该知道些什么吧?我有些不负责任的想。
每天黄昏,都是我给父亲送饭到书房。这天也是如此,如果不算早上的那个电话和晚上外婆发现晚餐失踪的惊叫,这基本可以算是平凡的一天。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青岚说了一通。
听我叙述的时候,青岚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朝庭院里张望着,那模样活象在眺望一百米外将要被拆除的房屋,然后当我满怀希冀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时,他却回过头来很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
“切!”那家伙的神情告诉我他分明知道些什么。
我瞪他一眼。见我瞪他,他反而笑眯眯地凑过来。
“哎,律你知道吗?”
“什么?”我不由得期待起来。
“你这个人,细看起来,一张脸还蛮有味道的。”青岚歪着脖子,居心不良地说。
“喂,我说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这种事。”早知道他不会把实话告诉我,却还对他有所期待,这样的我真是个傻瓜。而身为主人竟被妖怪捉弄,更是丢尽了外公的脸,气结之下,我话题一转。
“对了!你今天又上厨房偷吃了,是不是?”
果然他脸上立刻现出心虚的尴尬来。
“•••没办法啊•••我虽然身体是人类,但其实还是妖怪嘛。我的食量是人类的三倍呢。”
“那也拜托你至少有个人类的样子好不好?如果被妈妈发现你是妖怪会有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我死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说到我没有人类的样子,这完全是因为律你没有好好教我的关系。”这家伙狡辩的本事还真是不逊于任何一个人类。“所以若是有人发现我不是人类,那也全都是律你的错•••每天除了送饭,你根本不关心我•••亏我还救你这么多次•••”
他滔滔不绝地数落着。
我头痛起来,世上居然会有这样不正经的妖怪。我懒得同他争辩,转身就朝外走。
“咦?”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过去。
“这是什么?”不等我发火,青岚皱着眉头指住我的肩膀说道。
我定睛看去,早晨才换上去的黑衬衫的肩部位置赫然有着指甲盖大小的一滩白色污渍。
“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吧。”我正待伸手将那东西掸掉,一抬眼,却看见青岚带着让人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朝我冷笑。青岚有种用冷笑来表示轻蔑的倾向,我一直觉得他暗地里其实是瞧不起人类的,但就一个保镖来说他却还算尽职。见我询问似的望向他,他冷笑着说:“粗心的家伙,你今晚要是睡着,就死定了。”
悄无声息的月光将所有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钻在被褥里,拿被子将脑袋盖得严严实实。尽管身体疲惫已极,可是我却没半点睡意。傍晚时青岚的话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家伙只叫我晚上不要睡着,却不肯说明原委,害得我益发惶恐。我探手摸摸压在棉被底下的球棒,虽然不知道用球棒对付妖怪是否有效,但是那坚硬的触感至少可以让我略为安心。
我辗转反侧着,耳朵里尽是自己粗重的鼻息和表针的滴答声,这些在夜籁里显得尤其清晰的声音里偶尔还夹杂着从屋顶上飘下来的青岚那怪腔怪调的歌声。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光的颜色渐渐有了变化,风声也已止息,就在我眼皮越发沉重的当口,凝滞的空气中恍惚传来了异常的响动。
“嘎—吱!”
就象是脚步轻轻踏在老朽木板上的声音。我那本已昏昏欲睡的神经立刻警醒,下意识地伸手握紧球棒,再侧耳细听,就又听得“吱—呀!”一声。
这次又靠近了几分。
我完全醒了。蹑手蹑脚地揭开被子站起来,我顺手操起球棒摆出个满垒打的姿势。不管这次来的是什么,我都绝对有信心把它揍个鼻青脸肿。那东西越贴越近,最后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它就这么站在那里,仿佛在考虑是否要进来似的停顿了许久。我甚至可以从皎洁的月色映照下看到那淡墨色的庞大身影。
终于,拉门缓缓地开了一道缝。
“啊!啊啊!”
发出惨叫的是我。那是什么东西?数量也太多了吧?它是比妖怪更恐怖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如果真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就象是把所有妖怪各切下一部分,然后信手糅合在一起的混合体。那玩意没有形状,没有身体,就象是黏糊糊的一滩。在我那完美的挥棒姿势发挥其作用之前,我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冲口而出:“青岚!”
“哎呀呀!”话音刚落,那趴在我房顶唱了大半夜歌的家伙居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情势危急,我简直要为他那敏捷的反应鼓掌叫好。
“冷静,冷静点!这些全都是障眼法。”青岚漫不经心地安慰着我,挥起袖子朝那团形态可憎的东西扇去。袖子带起的风所过之处,那雾团似的东西就象溶解在空气中般的烟消云散。才没几下,那东西就远远遁去,屋子里又恢复了静谧的黑暗,只余一线清冷的月光从破了的门扇上直射在地板上。
“看,其实是个这么大小的小东西而已。”青岚指着拉门上的小孔说道,“你是被施了法术,才会一时眼花。不过也难怪,你们人类向来看事只看表面,所以才会给这些小妖怪有机可乘。呵呵。”眼见我脸色发青,他赶紧打了个哈哈。“看起来那个东西还没走,要是不抓住它,法术可没办法解开的。”
“那要怎么办?”
“律你再坚持一下。我会守着你的。”
“什么?!”我委实是困得不行,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垮下脸来。
“那东西一定会再回来的。睡着的话就会死掉哦。”青岚这家伙特意将那个死字重重地强调着。
这下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月光银灿灿地从破了孔洞中倾泻进来,把我们的影子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四周依旧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我和青岚相对而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我和他。月光似乎随着我的呼吸摇曳不定。我出神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感到一种温熙的感觉从喉头往心脏慢慢下移,继而又从心脏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去。仿若感受到我的视线,青岚转过头来。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他有着微微的怔忪,但随即就眯着眼露出个贼兮兮的笑。许是睡眠不足造成了神经紊乱,那张很不正经的笑脸此时看起来居然也有些顺眼起来。
正如青岚所说,夜里那个东西又来袭击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我着实被折磨得忍无可忍,于是狠狠挥起球棒朝那无聊东西就是一下。球棒发出击中硬物的清脆声音,随后“啪嗒”一声,有东西落到我的被子上。看着落在地上的物体,我倒是愣住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料到会打中它,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个东西实在是太非同寻常了。
“这是什么东西?”
我用两根手指倒提起那个玩意。搅扰我一整夜安眠的居然是这么个小东西。它看上去九成象一只乌鸦,唯一一成看上去使它不那么普通的是那身装扮。小小的脑袋上端端正正地戴着顶帽子,身上还穿着白底暗格的袍子。只是这样的服装徒增滑稽,让它看上去活脱脱象是巡回马戏团的动物明星。许是我那一棍子把它打晕了,无论我怎么把它晃来晃去,它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还从没见过这么小只的鸦天狗呢。”青岚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小律真厉害,收服妖怪的本事快赶上蜗牛了。”他边这么夸张地说着边真的劈啪劈啪地鼓起掌来。
我气得翻白眼。
“它死了吗?”我问。
正这么说着,那个小家伙好象动了一下。
“还活着吗?”我把脸凑过去,想仔细瞅瞅。
“嘎!”那只鸦天狗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一骨碌爬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作势就要操起球棒挡在胸前。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家伙猛地伏跪在我面前,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小的参见公子!请原谅小的无礼,公子!你实在是法力高强!”
“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它一开口便说个不停,“小的叫尾白,从今以后,小的愿意侍奉公子。虽然小的力量单薄,但是杀他一两个人类还不成问题,请您尽管吩咐!”
这是在干什么?又不是在演古装剧,干嘛又是下跪又是公子公子的叫。我一时傻了眼,正愣神间,就觉得青岚偷偷用胳膊肘捅我。
“干嘛?”见他挤眉弄眼地冲我使眼色我就火大。
他把嘴唇贴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还是高高兴兴的接受比较好。拒绝的下场是很可怕的。”看见我还在犹豫不决,他又恶作剧般的加了句:“否则以后每天晚上都得象昨天那样哦。”
混蛋!想起昨天我就耿耿于怀。我可不想以后每晚都失眠。
“随便你吧。”我不置可否地答道。家里有一只妖怪已经够麻烦的了,现在又多了一只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呢。
“不过,你为什么要来害我?”
尾白居然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的。“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从五十年前开始我就住在公子家对面的那棵杉树上。虽然我一直在暗中保护那一家人,可是那家人为了毫无意义的边界之争居然要把那么美丽的古树砍倒。所以我只好制裁这些可恶的人类。那棵树被砍掉后,我无家可归,我能找到的树就只有公子家的樱树。由于前车之鉴,所以我想这次干脆先把人类全杀光•••是小的愚昧,不知道有公子这样的高人在此。”说完,它又用力磕起头来。
我开始觉得有冷汗从后脑勺上淌下来。
“隔壁秋山家不是有棵差不多的杉树吗?”我提醒它,同时希望它能够放弃住在我家樱树上的念头。
“那棵树已经住着别的妖怪,名叫尾黑。妖怪之间也有势力范围的划分的。”
“那是你的兄弟吗?”我注意到两人的名字很相似,不禁好奇地问道。
没想到尾白顿时激动起来。
“才不是!我才不象他那么丑咧!”
从尾白的口气来看,它还挺讨厌那个叫尾黑的家伙的。
“那么,我衣服上的那个痕迹是你弄的吗?”
“是的,因为人类居住的地方都有结界,我们这些力量弱小的妖怪要想进去的话必须要得到主人的邀请,或者用自己的粪便做成入口。我想请公子把那棵树赐给我,如果您准许,小的以后就住在那棵树上为您效劳。”
“粪便••••••”
我的那件才穿了一天的黑衬衫啊。
我努力止住哀叹,狠狠瞪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的青岚一眼。
“随便你。不过今后不可以随便加害人类。如果你敢乱来,我就让青岚吃了你。”我一本正经地威胁着,到最后却连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以后的几天都平安无事,青岚依旧偷吃,我依旧迟到,然后依旧在外婆发现饭菜失窃的叫嚷声里找他拌嘴吵架。尾白在白天就会丧失妖力,变成普通的乌鸦。不过它也不是全无用处,偶尔它会给我送送伞,取取钥匙。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当初的决定还算正确,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我可能还会让这种妖怪无害的危险想法继续下去。
尾白住进我家的第四天下午,天空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学校放了假,由于前几日都没有睡好,累得实在不行,所以我便打算利用难得的休假好好补眠一下。
我睡得死死的,就象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昏睡着。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牵着小时候的自己去很远很远的海边玩,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拉住父亲,抬头望他,恍惚间那张脸却蓦地换成了青岚。
“喂,快醒来,律。”神智迷糊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人拍打着我的脸颊。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抬起头,青岚就在我面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制的印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青岚没错。
“起来了。律。” 他一只手搂住我的肩,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我的脸说。
“啧,干什么!”我拨开他的手坐起来,顺势打了个哈欠。
“你看这个。”青岚直直指着卧室的移门说。
我用手指尖摩擦几下疲倦的眼窝,定睛看去。只见前天刚请工匠修复如新的门上又破了个一模一样的洞,撕裂的纸张嘲弄似的对着我冷笑。
“刚刚我可是又救了你一次哦,你要怎么答谢我?”青岚颇有几分无赖地笑道。
“保护我本来就是你的任务!”我很不客气的顶回去,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尾白?我疑惑地望向青岚,只见他探头探脑对着那门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嘻嘻地宣布:“这次又是个小家伙呢。”
“是尾白吗?”
我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青岚略微沉吟了一下。
“你今天穿的衣服上有没有沾上什么东西?”他问。
“没有啊。”我拿起枕头边的衣服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然后举到青岚面前让他看。看到青岚为难地拧着眉头,我猛然一拍脑袋。
“啊,对了,今天下雨的。”
我跳起来,跑到玄关拿出今天用过的雨伞。果然,在雨伞的一处角落有着同样的白色痕迹。
“尾白!”我吼道。
我朝闻讯赶来的鸦天狗挥舞着雨伞,气势汹汹地质问它。
“不是我干的!公子!”象所有做了坏事的人一样,它来了个死不认帐。
“真的吗?”我不信地瞪视着它。或许相信妖怪本身就是个错误,现在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也不算迟,这样想着,我瞥一眼青岚。
好象意识到我的企图,尾白大叫起来:“公子!真不是我干的!如果您不相信的话,就请命令我来打退妖怪!”它边这么说着,边在地板上冬冬的磕头。我犹豫不决着,本打算让青岚一口吃掉它的,但是看到它的可怜相,已下定的决心便又动摇起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几下奇怪的声响。
听到那个声音,一直在旁边袖手旁观看好戏青岚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这个还真够性急的。这么快就又来了。”
我一怔,立即会过意来。
“你早就知道那不是尾白了,是不是?”
看到那边趴着的尾白已经快哭出来的表情,我的脸红了。
“我只是想看看律你对妖怪的信任到底有多少罢了。事实证明你也不过如此而已,真遗憾啊,律是不是认为有一天我也会背叛你呢?”
青岚不怀好意地笑着,语气之尖锐让我无言以对。
“公子,请您下令,让我去打退妖怪!”还好尾白适时帮我解除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不由得感激起它来。
“不过你行吗?”
“请快下令,公子!”它一付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的表情。
“是•••我明白了,去吧!”再不让它去,它真的会哭出来吧,我想。
“匡当!”
一道白光随着我的话尾破门而去,只留下摇摇欲坠的纸门和我无力的叹息。
“唉•••又来了•••”
上回把门弄坏结果让妈妈唠叨了好几天,现在这门破成这样,非给她骂死不可。
“没必要沮丧成这样嘛。”青岚安慰我道,“看啊,多好玩。”他指着天空完全不负责任的说。
阴沉的夜空中,只见一道白光和一道黑光纠缠在一起,两道光不时碰撞着,扬起满天飞舞的羽毛,呛得我直咳嗽。我看出白光正是我家的尾白,那道黑光却是一只和尾白很相似的黑色乌鸦,除了衣服的颜色它们几乎长得一个模样。两只妖怪一面打个不停,一面嘴巴也全没闲着。
“你这个妖怪!为什么攻击我家公子!”
“别来碍事!尾白!”
“果然是你!尾黑!”
“可恶,这家的樱树我要定了!”
“你这个没德行的臭妖怪!那棵树是公子赐给我的!”
“你这恶霸!滚出去!”
“混帐!”
“哗啦!”这回是我的窗户玻璃碎了。
它们打得不相上下,声音越闹越大。
门和玻璃坏了还可以骗妈妈说是台风,可若是那没完没了的吵闹声惊醒了我的家人那可就麻烦大了。
“青岚?”我求救似的看向青岚。
青岚脸上浮现出了然的微笑,他笑眯眯地问:“把他们抓到以后我可以吃掉他们吗?”
“随便你,把尾白留下就可以了。”
强烈的岚风腾空而起,化做金碧辉煌的龙。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他变身了,可是每一次看到青岚真面目,我仍旧会有种打从心底深处发出的震撼。只一下,他就分开打得难分难解的鸦天狗们。
“我可以吃掉它吗?”青岚拎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家伙,作势要朝嘴里送。
那只黑乌鸦和尾白长得真象,就连那可怜兮兮的神情也有八分相似。
“等一下,先听听它的解释好了。”由于同情心作祟,我连忙阻止青岚。青岚不满地瞪了手里的乌鸦一眼,无奈的放手。
“多谢公子饶我一命!小的名叫尾黑,为了报答公子的恩情,我愿意侍奉公子!”
又来了•••这话听着还真是耳熟。我固然没出冷汗,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
“你不是住在秋山家的杉树上吗?那棵树又没被砍掉,你为什么要来抢尾白的树?”
“我已经从那个家里被赶出来了!这都要怪尾白!”尾黑说到这里,不满地看看尾白,而后者则仗着有我和青岚在,挑衅似地对它扮了个鬼脸。
尾黑气歪了脸。一时我差点以为它们又要打起来了,幸好尾黑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尾白一眼,就继续说道:“因为连续死了两个人,所以那家人家就请了神官和和尚来家里驱邪。他们在屋子里造了结界,我再也没有办法住下去,故而想搬到公子家的樱树上来。我并不想加害人类,只是想回到原来住惯了的树上去,请公子助我一臂之力!”
我半天没有做声。帮助妖怪不合我的本意,但是如果不帮它的话,我肯定又得睡眠不足。为了我的健康和生命着想,我勉强点头答应下来。
平日里就空荡荡的街道因为两家人的丧事而显得益发冷清,我陪着化成人形的尾黑朝秋山家走去。还没进门,我就看到房屋的四角都放上了辟邪的酒和盐,这就难怪尾黑没办法回家了。我一面默不作声地偷偷将那些东西倒掉,一面在心里向秋山的家人致歉。
“请问有人在吗?”
“来了。”一个老妇人出现在檐廊,她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总算认出我来。
“啊,是饭岛家的小弟啊。”
“不好意思,晚上前来打扰。”看来我的离群索居已经搞得邻居都快忘记我了,我尴尬地朝她点点头,然后扯着尾黑的袖子介绍:“这位先生向我问路想来致哀,所以我就带他过来了。”
尾黑这家伙变成人后,看上去也还象那么回事。虽然在我看来,他的样子还是古怪了点。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只盼秋山太太不要看出破绽就好。
“我叫尾黑,以前受您先生多方照顾,特来表达我深切的哀悼。”尾黑象模象样地打招呼道。
“是这样啊,劳烦您特意跑一趟了。”秋山太太半点也没起疑心,我舒了口气,“这位先生,快请进。”
听到秋山太太的邀请,尾黑的脸上似乎现出一丝诡异的冷笑。只是这种表情仿佛掠过水面的轻风般稍纵即逝,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我也进来上柱香吧。”我实在是不放心,随便找个借口就跟了进去。
尾黑走到遗像前,点起支香,在灵台前拜了几拜。
“请问尾黑先生是哪里人?您和我先生是•••”
“哦•••以前他曾请我参观过庭院,你家有棵壮观的古杉。他走得那么突然,您一定很伤心吧。”尾黑镇定自若地答道。
这家伙不去演戏实在是演艺界的损失,我暗想,相比之下,尾白就要老实得多。
“是啊,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这么年轻就因为脑溢血死了。不过往后的事不打算也不行啊,说到那棵杉树•••虽然您极力赞赏,不过已经决定要砍掉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我偷眼看尾黑,他一副漠然的神情,嘴角阴郁的抿着,看上去阴沉沉的。
“说起来真丢脸,不过遗产税实在太重了,再说有那棵树在,采光就不好,如果不砍掉,房子就很难卖出去•••”秋山太太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尾黑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果然还是要砍吗?”他阴恻恻地问,浑身弥漫出强大的妖气。我在一旁只觉得全身都象浸在冰水里,寒气逼人。
“咦?”秋山太太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
“我保护了你们这么多年•••”尾黑的脸扭曲得再也没有半点人样,我感觉到不妙,赶忙大声喝止:“住手!尾黑!”
还是迟了一步,尖利的鸟爪死死扣住了秋山太太的咽喉,在缺氧的窒息下,她无力地摊倒在地上。
“尾黑!你这个骗子!”我一把掐住尾黑的脖子,“你早就知道那棵树要被砍掉,还利用我回去向那家人报复!”
“请原谅我!”阴谋败露,那家伙又装出一副可怜样。“我只是因为住处被夺所以才憎恨他们的!公子请原谅我吧!”
“不行!”我断然回绝。
顺手把它丢给赶来的青岚,我转身扶起秋山太太。她象是被吓晕了,脑袋无力地垂在我肩上,呼吸微弱。还好,总算还活着。我松了口气。
我把秋山太太安置好,然后请尾白帮忙把门从里头锁上。我象个处理谋杀现场的凶手似的忙碌着,并期盼秋山太太她醒来后会以为这只是自己做的噩梦。
“律,我可以吃掉它吗?”青岚的话提醒我还有一个大麻烦没有处理掉。
尾黑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豆大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我不禁叹了口气。
“忍耐是有限度的••••••要我饶了你也可以,不过•••你要接受处罚。你们两个都搅扰了人类,罚你们以后不许吵架,和睦的一起住在那棵樱花树上。”
“我发誓!”尾黑忙不迭地答应。
一系列的事件终于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局,唯一不满的大概只有青岚。
“律,你太宠它们了!对它们要好好管教才是!”
自从尾白和尾黑住进来后,家里就时常可以听到青岚的抗议声。而且从那以后,每当秋山太太在街上遇到我,她都会露出象见鬼似的表情。
那年初夏发生了桩怪事,院子里那棵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开过花的樱树一夜之间花开得几近怒放,每当微风轻拂,那浅粉色的花瓣就飞扬着铺满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