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风愁雪》楚危

20、线头

　　牧海舟与苏雪一行人过了晌午才进了玉潭城。进城之后涂淼带着她所有随侍先一步回了齐贤庄，剩下牧海舟和苏雪在城中稍作停留。

　　他俩稍稍做了伪装为防立刻被人认出，在回齐贤庄之前两人准备先在城中四处转转，探探虚实，牧海舟显然并不着急，竟然还在集市上买了两条漂亮的络子，郑锦细织，经过姑娘的一双巧手，打成了最时兴的结，牧海舟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哪条更好看，索性都买了下来。苏雪跟在后头饶有趣味地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只觉得好笑，然而当他突然意识到这两条都是买给一个人时，便又没有那么好笑了。

　　一日一夜都没吃过顿像样的饭，肚子早就饿得难受的苏雪带牧海舟找了个小铺子吃米粉，地方不算偏僻，却很清净，是当地人常来吃的地道馆子。牧海舟随手帮苏雪擦了擦凳子，取了一双筷子重新用滚水烫了烫递了过去。苏雪眨了眨眼，盯着那双筷子笑了起来，“你这大老粗怎么变得这般体贴？”

　　“唉，习惯了。”牧海舟从筷筒里拔了筷子，自己倒不在意，不知想到什么，闷声笑了起来，“这几个月尽伺候挑剔的主了。”

　　苏雪明白，叹了口气，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牧海舟诧异，“什么认真不认真？”

　　苏雪抬起头看向牧海舟，米粉逸出的氤氲热气浮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的脸，看不见真正的面目。他没有立即回答，试图让气氛变得暧昧，果然，牧海舟率先低下了头，天气寒冷，没一会儿米粉就凉了，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晃动着筷子，看着碗中软滑的米粉拨弄着黄豆与辣子，不太明白苏雪这两天到底怎么回事。

　　“海舟，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重要的……”苏雪垂眸，他故意停顿，直到余光瞥见牧海舟皱眉，他才把“朋友”那两个字轻轻地吐出来。

　　他看上去不情不愿，磨着牙从齿缝中漏出来的“朋友”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是他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很多事不讲究个先来后到，他表现得很委屈，无法不令人垂怜，“其实昨天晚上我一宿都没有睡着，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我担心的是你。你们才认识多久啊，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三句不离一个人，分开才多少个时辰，你好像整颗心都不在身上……”

　　“我哪有……”牧海舟下意识地反驳，可当他抬头看见苏雪脸上的表情时，接下去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承认我是有些不甘心，”苏雪说道，“你别问我为什么不甘心，我不想这么难堪。也不用说什么安慰的话。”

　　牧海舟沉默地吸溜着米粉，心乱如麻。苏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再不明白便是在装傻。难怪苏雪这两日一直都不太对劲，可他真没有料到好友对自己居然抱有这般情愫。别说他现在心里有了杜意微，就算是没有，他也断不可能同苏雪发展出什么来。

　　“我没有想到你可以喜欢男人。”

　　小店一隅静默无声，气氛诡异，惹得店主频频回顾。

　　苏雪在桌子下轻轻踢了踢牧海舟的小腿，“你一句话不说只会令我更尴尬。”

　　“在遇到他之前，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苏雪苦笑，显得十分意难平。牧海舟沉默，埋头继续狂吃米粉，两三口就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完，只得放下空碗。他多少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苏雪，盯着碗沿上的蓝边，嘴上道，“你方才叫我别说话的，我也觉得我这会儿还是不说话得好。”

　　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件事若是叫杜意微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同他拈酸吃醋。杜意微天真直率，什么都放在脸上，高兴了会说高兴，不高兴了就会给他脸色看，牧海舟只觉得可爱，巴不得他对自己再多使些小性子。

　　“我知道了，你这是在怪我了。”苏雪垂眸，挑着几根米粉，却不像是有胃口吃，“我不该说的，教你为难了。对不起。”

　　“你别这样说。”牧海舟忙道。他向来看重朋友，苏雪此言一出太过言重，反让他愧疚不已。

　　他想说我们还是好友，却又觉得这话回得十分虚伪，这层纸被苏雪挑破，势必很难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后与其尴尬地相处，不如少见面。幸好他喜欢四处游历，而苏雪大多都待在苍擎山派，若非刻意，见面的次数也不会很多。

　　“在他们眼中，我风光无限、运气非凡，我轻而易举地就能站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仿佛我什么都没有做，平白捡来的武功和盟主之位。在他们眼中，我横竖都是错，好话都能变得刺耳，好事都能挑出毛病。一旦只要抓住我一点小过错，立刻就会在他们口中变成十恶不赦的大罪。这其实不是第一次了，除非我消声灭迹，退出江湖，否则这样的事不会停止，”苏雪放空目光，无奈地笑了一声，“就算这次能还我清白，定然还会再有下次，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现在还仅仅只是针对我，下回恐怕就要丧心病狂地对付我身边的人，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苏雪一言道破刚刚牧海舟心中小小盘算，他被噎了半晌，竟无言以对。牧海舟生平最是见不得朋友受委屈，对于自己方才那点欠考虑的心思生出些愧疚之意来。他了解苏雪，虽然资质平平，但练武颇为刻苦，红尘远道剑法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并非众人口中的欺世盗名之徒，当今武林之中能在他的剑下走过几个回合的也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而苏雪为人性格温婉，并不尖锐，做事也十分细致体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武林中仍会有人对这样一个脾气好功夫也不赖仅仅因为不是出身名门的人做武林盟主如此不满。若教他来选，他还真挑不出一个比苏雪更合适的人。

　　“别胡说，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欣赏、认可你的，否则也不会推举你来做这个武林盟主，”牧海舟安慰道，“更何况我牧海舟同谁交朋友难道还要旁人同意吗？”

　　“我自然知道海舟是重情重义之人，可正因为此，我更不能陷你于不仁不义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总不能老是连累你，若你真当我是朋友，这件事就该听我的，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苏雪一番话说得牧海舟羞愧不已，想他在江湖上也被称一声牧少侠，行事磊落，今日自己朋友正在蒙受不白之冤，陷入困境，无人为他说话，可他竟因一些尴尬的私情便想要与之疏离，实在不应该。

　　“若我真依你所言，那我才是真的不仁不义。别再说了，我不爱听。你有难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大不了以后不再单独见面，带着杜意微，也省得多生枝节。

　　苏雪垂眸，显得极为难，但脸上又显露出一丝感动，“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你了。”

　　“你也太见外了，这两天这句话你说多少遍了？”牧海舟唾弃道。

　　“说多少遍都不算多，这种时候还愿意站在我这边的，也就只有你了。”

　　牧海舟闻言轻笑了一声，低下了头。

　　苏雪得了牧海舟的一句承诺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东西，牧海舟一边玩着络子，一边观察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托武林大会的福，玉潭这个不怎么出名的小镇现在竟也热闹了起来，这么冷的天，这么僻静的地方，街上的人依然不少，各个都佩着剑，一看就是远道而来参加大会的人。不少客栈还挂出招牌，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大侠英豪们投宿免顿早点茶水作饶头，就连餐馆饭庄都有为此特意准备的新菜式，取个什么“群英荟萃”、“盖世英雄”讨彩的名儿来。

　　牧海舟瞧着热闹，有些后悔没坚持带杜意微来看看。人实在很奇怪，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似寻常，一旦分开却是想得不行，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对方了。他一只手托着腮，有些烦心，问道，“还说你这武林大会没人参加，瞧瞧这么多人，我看并不比往年差多少。”

　　苏雪笑了一下，没有搭腔，这样的人来再多也不是他想要的。

　　“那女人究竟同你有什么仇？”

　　苏雪一愣，小声回答道，“我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的。”

　　牧海舟啧了一声，“人家是有备而来，而咱们却连对方来路都不知。可万事总该有因，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要有风才行。”

　　“我真是一头雾水，昨晚我还特意问了淼淼，她只说那位夫人似乎是从岭南来，家中是开镖局的，我可是一直都在京城，哪儿认得什么岭南人。我真冤枉。”

　　牧海舟和杜意微两人结识就是在岭南，并不算遥远，若要说起镖局的话，牧海舟只知一个，便随口一问，“林富镖局？”

　　“当啷——”

　　苏雪手一松，竹筷敲击在了瓷碗边，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神色略有些紧张，问道，“怎么，海舟兄知道？”

　　牧海舟也是一惊，没想到竟然猜中，随即摇头，他思忖片刻，又问，“你可知长乐镇梦驼山有一座藏丰山庄？”

　　接着，他将自己与杜意微相识之因缓缓道来，讲了那群盘踞在梦驼山的“山匪”、豢养府兵的藏丰山庄等等，苏雪越听越觉得蹊跷，“如你所言，如果那些梦驼山的山贼只是一些老弱，被人利用来打劫一些过往的外地商贩，那他们根本不可能打劫得了林富镖局的镖车。一来镖局在外吃食皆是自带干粮，极少会用外食，就是怕着了蒙汗药，林富镖局自然也不会例外，二来走一趟镖押镖人数不会少，师傅们且各个都是老江湖，见多识广，不像杜少侠刚刚来中原，不识人心险恶，怎么可能每一个都中招。”

　　“正是如此，这些事情在外界传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若非我亲身经历，绝不可能找出那隐匿在暗处的藏丰山庄。谁又知道那传闻中雁过拔毛、凶残异常的山匪不过是些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林富镖局被劫镖，一众镖师无人生还，这一案隐在这些传闻之中，并不显得突兀，极容易被忽略，其中必有隐情。”

　　“可这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苏雪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若要解此中谜题，立时去见那位林夫人便可知分晓。”牧海舟站了起来，伸手拿起自己的剑，他应该已是等不及了。

　　苏雪抬起头，眉头未曾舒展，问道，“见她自然是必须的，可是有一桩事，我想我们必须先弄清楚。”

　　“什么事？”

　　“林富镖局被劫的到底是什么镖？”

　　两人目光对视良久，牧海舟眼角微跳，他忽然意识到，在许多看似合理的情节里藏着一些他之前并未察觉到的细节正一点一点摧毁着他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