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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追捕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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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意微一大早就下了楼,带着一张略有些疲惫的脸。他的下眼圈有些微微发青,显然前一天有温床软榻也没能睡好。
一开口,嗓音有些冷,“店家,请给我备些干粮。”
客栈的老板是个岁数不大的男人,一见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只会点头说“好”。杜意微在账台边等了一小会儿,便见掌柜捧着只竹篾,老远就能闻见里面透出的烘烤过的麦香味。
“这都是刚出炉的。”他满脸堆笑着把东西捧到了杜意微的面前。
杜意微低头看着那层酥脆金黄的饼面,早起时弥漫的低气压终于被驱散了个干净。长长的睫毛缓慢地眨了两下,他道了一声谢,从袖子里掏出了银子递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连同昨晚的房钱和伙食。
“这怎么好收,您是牧少侠的朋友,我们这里的乡亲都受过他的恩惠,这都是应该的。”他着急地拒绝,连忙把钱推了回去。
“他是他,我是我,你们没受过我的恩惠,我不想平白占人便宜,你们做生意不容易。”昨天在春娘的店里险些打了起来,杜意微不好意思再回她那小饭馆吃饭,随意进了一间客栈,竟也是牧海舟认识的。不过他观察过,整个小客栈里从昨天到今天就只招呼了他一个人,伙计不多,几乎瞧不见人,大多是掌柜亲力亲为。他把钱直接搁在了桌上,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容置喙的语气和那张妍丽的脸孔有最鲜明的反差,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与不近人情的语气总能杀尽别人所有旖旎的肖想与初绽的爱慕,掌柜没敢再说不收钱的话,他转而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将饼包了起来,外面还特意用厚实的布巾再裹上一层,捂得十分严实,笑着讨好道,“最好趁热吃,不吃的话包起来这样就不会凉了。”
他笑得勉强,因为杜意微摆明了要走,他却不敢开口留下他,而昨日牧海舟的嘱托犹言在耳,只是照顾留在客店里的杜意微,这都不过是他平日里做惯了的事而已,难得有能帮上恩人的地方,却依然让他给搞砸了。杜意微只愿住一晚,更像是关照他惨淡的生意。
虽不知掌柜为何愁眉不展,但杜意微离开的心十分迫切,“从这里怎么去玉潭?”
“您是要去找牧少侠吗?”掌柜顿时明白过来,反问道。
杜意微不答,算是默认,那掌柜高兴了起来,连忙又拿出了顶崭新的斗笠和一件袍子来给他,“怕路上又下雪,这斗笠您戴着,还有这件袍子,我就往身上罩过一回试了试大小,您身量比我高,可身形比我纤瘦多了,应该是合身的,且还是新的,特别暖和,您可千万别嫌弃啊。”
杜意微细白的手指揉捏着柔软的布料,掌柜送他的罩袍不是什么织锦罗绢,只是普普通通的棉布,虽是朱红的颜色却不够鲜亮,上面绣的图案也粗陋,但胜在针脚细密,滚边也用心,可以看得出这是他为了年节精心准备的新衣。他不能收下这么重的心意,可看着对方热切的眼神,张了张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下回,您和牧少侠回来时路过我这小店,再还也不迟。”
不知掌柜说的哪个词触动了杜意微,他戴上了斗笠,抱紧了怀里的罩袍,道,“那我们下回见。”
翻身上马,杜意微伸手抬了抬斗笠,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乖顺地贴在了白皙的脸颊旁边,他冲掌柜拱手告辞,一抖缰绳,朝玉潭的方向而去。
天气并不好,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只有卖丧葬用品的铺子生意热火朝天。还没扎好四条腿的纸马堆在了灰墙边,刚画好面目的纸人挂在廊边吹晾,层层叠叠的浓艳颜色铺在惨白的纸上,在灰白的天色中显得诡秘得刺眼。来的时候,牧海舟有告诉过他虽各地风俗不同,但通常都会选择在冬至那日祭奠先人。而死人大概因为都是由活人变的,所以保不齐也喜欢活人喜欢的香车宝马、琳琅玉环,脆弱的纸扎在这一天将人间的商铺变得拥挤,是活着的人敷衍的供奉。他放缓了缰绳,在这段出城的路上好奇地四处张望,重新打量起这个还来不及游览就要匆忙离开的城镇。
杜意微买了两坛白玉泉挂在马鞍上,转身刚走出两条街,后知后觉地发现街上的人大多都在看他,而当他将目光落在那些人脸上时,对方却反而快速地低下头去。有人躲避,也有胆大的在他望过去时热烈地朝他挥手招呼,嘴里大叫着,可因为那口乡音他听不懂只能保持沉默,将之后那些压抑起哄的笑声留在了身后。
杜意微多少有些在意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时迎面过来一队刚刚进城的人马,行色匆匆,各个脸色困倦,唯有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一眼就在满城灰涩光景中注意到了杜意微,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错身而过时还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姚觐春转回头时,身边的人问他在看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侧耳听到周围围观百姓的议论,不由牵起了嘴角。他一扯缰绳,调头追上了杜意微,“公子!这位公子请等一下!”
杜意微抬起斗笠转过了脸,这回离得更近,看得更清了,只一个对视就让姚觐春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愉悦便弥漫了上来。为了避免失态,姚觐春只能将目光移到了杜意微的剑上。
“何事?”
姚觐春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问道,“想请教一下公子,可知玉潭如何走?”
他身后跟着的那群人听他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又不敢贸然发问,只能疑惑地盯着姚觐春的背影。
杜意微朝前面指了个方向,将刚刚才听来的路径复述了一遍,委婉地说道,“你们方向错了。”
“是吗?那太糟了。”姚觐春将自己的目光从那根葱白的手指上撕了下来,迎着杜意微探究的目光笑眯眯地答道,却一点儿也看不出着急来,“幸好遇到公子,否则可要耽误事儿了,在下武洛神山派遇春剑姚觐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杜意微。”
对方乃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武洛神山派的弟子,与他随行几人都配着剑,问他玉潭何往,必然也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本是可以结伴同行,可那个姚觐春虽生得一副好皮相,模样俊俏,但行为轻佻,孟浪轻浮,眼神往来便令杜意微多少有些不适,不太愿意与之结交,所以只草草通报了姓名,不做深谈。
他说完便继续朝前走,谁知那姚觐春却跟了上来,亦步亦趋缀在他的身旁,“不知杜公子师承何处?”
杜意微蹙眉看他,“你们中原人都很在意别人的门派出身吗?”
姚觐春一愣,以为自己在报出高门大派之后还要追问对方可能不怎么样的落魄门第令杜意微有些难堪和自卑,立刻回答道,“我当然不是在意这些。只是看公子佩剑,又是如此风华绝代,可能师出名门,但姚某孤陋寡闻似乎未曾听过公子的名字,怕是错过了哪门哪派的新贵,故而有此一问,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杜意微张了张嘴,知道姚觐春是会错了意,其实杜意微完全可以像之前那般报出“无量岛”三个字来,可紧接着会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何种表情他已可以想象得到。每到这种时刻,想要创立不同于世俗的新门派的心愿都会变得更为强烈。
“姚公子谬赞,我不过是个东海外来的乡野小民罢了,小门小派不值一提。失陪了。”杜意微无意与陌生人纠缠,更没有兴趣探究姚觐春百转千回的想法。
“公子留步。”姚觐春敛起了笑意,方才错身而过时惊鸿一瞥的骚动慢慢平息,他牵着马追到了杜意微的身旁,礼貌地问道,“我看公子也像是江湖中人,可是也要前往玉潭参加武林大会?”
杜意微睐了他一眼,他不惯说谎,所以只能沉默不答。
姚觐春礼数周到,说起话来也温声和气,可自出身便被捧在掌心之中,在江湖上行走,但凡听到武洛神山派,自也是多给他几分薄面,态度难免骄横,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像个登徒子一般誓要同美人纠缠到底,“我们如此有缘,既然都要去玉潭,不如结伴一同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杜意微看了看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好手,各个龙精虎猛,这显然是个连掩饰都不愿掩饰的借口,便拒绝道,“我看不必吧。”
“必要,必要。”
杜意微牵紧缰绳,一夹马肚,快走了几步,同姚觐春保持两臂距离,那张俊美的脸也在背阳中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姚觐春,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拒绝得很明确,对方却依然像是听不懂。
“好吧,别生气。”姚觐春笑了笑,浑不在意杜意微瞬时黑脸,仍有兴味,“啊,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
他招了招手,身后的随从抽出一卷画轴递了上来,他手腕一抖,系着的红绳抖落开来,有细微尘芥自那黄白画卷中逸出。豆青薄衫裹住细窄腰肢,枝头垂下新生的枝芽,风吹开层层绿幕,将浅红色的桃花送到画中人的发间,竟是一张卧春图。杜意微眨了眨眼,只见画上的人眼眉清秀,且有些眼熟。
“公子,可有见过画上之人?”姚觐春始终注视着杜意微,像是在欣赏一件极为精美的艺术品,却始终隐隐期待着能从上面找出一丝裂纹。
杜意微看着那副画陷入沉思,不太明白中原武林寻找盟主为何要祭出一张不甚明晰的画像来。若是他按实情答见过苏雪,那势必又要被这人缠上问东问西,不得消停。
见他沉默,姚觐春笑了起来,“看来是见过了。”
他道了一声“可惜”,将画轴收起,拍了拍手上留下的灰,看装帧这幅画原本应该也是百般爱惜过,可此刻却视如敝履,随意收拾。
姚觐春抽出了遇春剑,剑刃在冬日凌风中发出一阵嗡鸣,剑身极亮,映着杜意微面无表情的脸孔,“我是最惜美人,可今日却不得不留下杜公子的性命了。”
剑鸣声不绝,像是春末新生的蝉发出轻微的低吟。
姚觐春翘了翘嘴角,承诺道,“我必为杜公子留图一幅,教他们看看武林第一美人合该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