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穴（短篇集合）》琬琰ding

1、死穴

　　夜，披着黑色的纱衣叩开他心事联翩的心门，苍白月光下，展露出千苍百孔的伤痕。
　　又是十五，月如冰轮，清淡月辉冰凉了他的额头眼角。
　　掩藏了心伤，依旧带领镖队出镖，一路谈笑如常，唯有每个月出的夜晚，他才会一个人独坐，任清冷月光把全身裹满寂寞惆怅。
　　采玉隔帘相望，他的忧伤她懂，可他刻意的掩藏，让她无法靠近分担。

　　崔婷死了三个月了，采玉眼见着郭旭一点点的瘦下去，却没有办法劝慰他一句。他努力的把一切做的最好，努力的笑，努力的让身边每一个人觉得他好好的。他伪装的太好，以至于根本没有人看得到他的面具，只在他安静的时候，采玉才能扑捉到那一点点忧伤。
　　这次保的是一趟红镖，自出京城起一路明里暗里打劫的人就没有停过。铁衣前日护镖受伤，值夜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郭旭头上。
　　郭旭在月下仰头看了一回，默默轻叹一声，转身回帐。方转过身，就见采玉隔了丈余，立在帐篷外，满目关切的望着自己。月光如银，将她一身披上清冷之意，郭旭不由紧步上前，开口道：“夜凉露重，你怎的还不休息？”
　　采玉微微摇头：“想跟你说说话。”
　　郭旭扬眉半笑：“有什么紧要的话，白天说不行？非要在夜里？”
　　采玉淡淡道：“因为月光下，你才是透明。”
　　郭旭心中微震，扁嘴苦笑：“采玉，你何苦要把我看的那么清晰？”
　　采玉幽幽答道：“因为你是郭旭，这世上唯一。”
　　郭旭缓缓闭眼，微叹一声将她搂过，紧了紧双手：“采玉，我很好，你真的不用担心。”
　　采玉默默低头，低声道：“依你的性子，若是真的无事，就不会这么不管不顾的草率接镖匆匆出门。”
　　郭旭放下双臂，捋发笑问：“我哪有草率，哪有匆忙？接这趟镖你们不也是同意了的吗？”
　　采玉轻轻摇头：“这躺镖凶险异常，你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做了决定，而且走时连小彭王爷府上都没有去辞行，不是草率匆忙是什么？”
　　郭旭低头想了想，哑然一笑：“采玉，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你！”
　　采玉又摇头：“我虽明白，却医不了你的伤，我只能默默的陪着你而已。”
　　郭旭长叹一声：“放心吧，采玉，时间可以平复一切。我还是郭旭，是长风镖局的郭少局主。”
　　采玉张口欲言，郭旭却已将她推进帐篷，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

　　已是入冬，夜愈发的冰冷漫长。
　　林间寒雾渐起，四下一片寂静。郭旭再一次巡视了镖队，寻了棵大树背靠而坐。
　　月光蒙蒙，郭旭紧了紧肩头大氅，合上双眼，闭目养神。已经连着三日值守，他亦觉精力有所不支，不过片刻之间，已是神思朦胧。
　　夜雾愈发的浓了起来，扑面而来，令郭旭不由浑身一抖。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见浓雾中，一袭窈窕身影渐渐清晰。
　　郭旭警觉的想握紧手边利剑，却惊觉自己已然浑身无力，连想动一根小指头也是枉然。
　　那身影走近前来，停在五步之外，逆着月光，看不清面容。
　　郭旭努力的睁大眼睛，只觉得面前的身影是如此熟悉与亲近。
　　“你——”他张开嘴想问，可下一个字尚未出口，就被已走到面前蹲下的人影惊的目瞪口呆。
　　“郭旭——”她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语音幽深，夜风撩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
　　“崔婷！是你？……我是在做梦吗？”郭旭气息起伏不断，瞪大了双眼，努力支起身子，想再看清楚一点。
　　崔婷目中莹光微闪，却不扶他，只道：“郭旭，是我。”
　　借着微淡月光，郭旭仔细打量她面庞，但见她容颜依旧，只是面色极白，身形比之前更觉得纤细。
　　“你是鬼？”郭旭轻声问出这句，内心里已是一片平静。
　　崔婷缓缓点头，眼中的晶莹终是落了下来。
　　“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崔婷幽幽开口。
　　郭旭点头：“我知道。”他叹息一声，把身体的重量重又倚上树干。

　　林中有阴风吹过，雾气又比之前更浓。
　　崔婷站起身，道：“你等等，我一会儿便来。”说罢，便消失在浓雾之中。
　　“崔——”郭旭只叫了半声，便隐约听见树林里有拳脚相交之声，随后依稀有惊慌惨叫。
　　不好！有人劫镖！郭旭心中一紧，赶紧撑地而起，奈何浑身无力，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来。
　　正当他急的满头大汗时，树林里忽然重归寂静。
　　崔婷的身影从雾中出现，见他狼狈的斜靠树干，赶紧上前伸手相扶。可手只伸到一半，又忽的缩了回来。
　　郭旭见她黯然缩手，不由抬臂想要揽她入怀。崔婷慌忙退开，口中急道：“我不能碰你，我会损你元阳。”
　　郭旭暗叹摇头：“那又何妨？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崔婷不停摇头：“我留在你身边，是有未完心愿。”
　　郭旭正了正身子，柔声问道：“有何事？说给我听，让我帮你。”
　　崔婷离开郭旭三尺，拢膝而坐，凝视郭旭清澈眼眸，缓缓道：“你可知，你保的这趟镖是何物？”
　　郭旭道：“你该知镖行的规矩，镖物是不可对外人说的。”
　　崔婷淡淡一笑：“我不是人，你大可放心说。”
　　郭旭哑然，道：“据说是昆仑派失传已久的内功秘籍，所以引的江湖人士纷纷前来抢夺。”
　　崔婷点头：“刚刚来的一群，就是趁夜夺镖的。你不小心中了他们的软筋散，所以浑身无力。”
　　郭旭皱眉：“我一路小心翼翼，他们什么时候下的毒？我尽毫不知情？”
　　崔婷言道：“他们借风施毒，毒烟随雾而起，令你防不胜防。”
　　“所以，你现身是来救我？崔婷，这几月来，你一直藏在哪里？”郭旭添唇抬眉，迎上崔婷关切目光。
　　神态自若，他还是那般洒脱无羁，无论身处何境。
　　崔婷心有所动，慌忙低头：“我一直藏在你的剑里，等得便是如今。”
　　郭旭一时怔住，口中喃喃：“我的剑——”
　　崔婷解释道：“因为你的剑染上了我的精血，所以魂魄相依。”
　　郭旭凝视她双眼，内心抽痛，默默无语。
　　崔婷接着道：“你可知冥冥中注定，那本昆仑内功秘籍属于你。”
　　郭旭摇头：“镖物自当送回昆仑。当日接镖时，我也对托镖人发过誓，绝不会看秘籍内容，这是保镖的规矩。”
　　崔婷笑道：“你不能看，我却可以。”
　　郭旭抿嘴：“我不会给你。”
　　崔婷叹道：“我不过是为了你——”
　　她语音未落，郭旭凝眉问道：“你要那内功心法有何用？”
　　崔婷微微侧头：“教你啊！据传，昆仑失传的内功，能令所学之武功一日千里，而且能治各种内伤，克制练功走火入魔，江湖中人人想要，难道你不想？”
　　郭旭摇头：“我毫无此念。”他目光如水，似要把她看进心里：“你能现身看我，我已满足。你可知，自你死在我的剑下，我夜夜难眠，拿起剑便会想起你，心痛如锥。”
　　崔婷眉间微蹙，低声道：“那日，我选择死在你的剑下，对你实在是一种残忍。郭旭，你知道吗？就算你不杀我，我也难逃一死。”
　　郭旭目光深沉，抿唇无语。
　　良久，才缓缓道：“我以为万事皆休，你我可从此幸福。谁知命运捉弄，一转眼便人鬼殊途。崔婷，你好狠心——”
　　崔婷听他如此，心中一痛：“郭旭，你可恨我？”
　　郭旭苦笑摇头：“我对你，从来就没有恨字。”
　　崔婷内心一颤，瞬间泪光满盈，喃喃道：“是我害了你。”
　　郭旭眸光温煦，一如初见：“认识你，我从来不曾后悔。”
　　崔婷身躯微震，微微抬头，与他眼神相交：“魂梦所依，惟你而已，选择做孤魂野鬼，不去奈何桥上投胎，一切只为今宵。”
　　郭旭微微叹气，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这本秘籍？”
　　崔婷敛了心神，不答他话，只道：“郭旭，你可知我是因为练了天仙罡气而走火入魔，必死无疑。”
　　郭旭并不吃惊，低低道：“我知道，洪坤也是如此暴毙。”
　　崔婷点头：“天仙罡气，霸道无比，虽然能在短时间发挥骤然提升强大功力，却有先天缺陷，练到最后，只能血脉爆裂而死。”
　　崔婷说到此，低头微叹：“我不想死的那么难看——”
　　郭旭黯然，低眉而望：“旧事难提，崔婷，回到我身边可好？”
　　崔婷抬起头来，眸光朦朦，深深呼吸一声：“郭旭，你可知，我与你双剑合璧，也曾教你练过天仙罡气！”
　　郭旭微微点头，毫不惊讶：“我早已知晓。”
　　崔婷目露惊诧，怔怔望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郭旭平静回答：“这些日子，我渐觉心痛难忍，胸中有一股气流在身体内失控，需静下心来运气相抵，方能减轻症状。这掌中血线已露——”他摊开右掌置于眼前，露出淡淡笑容，笑涡浮上左颊，接着道：“就与你当初一样。”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么快！”崔婷失声道：“我只悄悄教你练过一点点，你不可能这么快就发作！”

　　郭旭轻轻吸气：“早晚都是一个死字，我并不在意。能够早日与你相聚，又何尝不好？我只是放不下镖局，放不下——”
　　“采玉。”崔婷唇中吐出这两字，令郭旭一震。
　　他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寂静片刻，方开口道：“是的，我放不下她，她就如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是我的牵挂，你能明白吗？”
　　崔婷浅浅一笑：“我明白。不明白的是你！采玉对你自不必说，而你对她的感情，自己却从未认清。”
　　郭旭摇头：“认清不认清有何区别？我时日不多，只愿苍天能佑长风镖局平安，佑采玉幸福。”
　　崔婷低低一叹：“你若走了，她还有什么幸福？”
　　她转言又道：“郭旭，那本失传的内功心法，正可以治你的内伤。我一直不肯离开，为的便是找到能医治你天仙罡气内伤的方法教给你。”
　　郭旭望入她眼中，一字字问道：“你既知有治疗之法，当初为何甘心死于我的剑下？”
　　崔婷微微阖眼望天，寂然一笑：“尧亲王死前曾与我低语一句，他说天仙罡气的内伤并非无破解之法，只是昆仑心法失传多年，我等不到找到那一天。”
　　郭旭摇头：“你怎知就找不到？我说过要与你共赴万劫，你若多坚持些时日，也许就能峰回路转。”
　　崔婷眸光一闪，静静道：“你可知我已练到九重，即便是得了昆仑内功，救得了我性命，最终也只能如废人一个，全身瘫痪。”
　　郭旭聚力良久，自觉身上有了些力气，便正身坐起，捋了捋肩上发，平静言道：“也罢，一切皆是命数，人生聚散离合，生死自由天。崔婷，我已不在意，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崔婷断然摇头：“不，你不一样，你只练过一点，入魔不深。这昆仑心法可以救你恢复如初。从你接下这趟镖起，冥冥中就注定，你该好好的活下去！”
　　郭旭笑叹：“这心法秘籍除了交给昆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碰到的，包括你。”

　　长庚星将落，夜当尽，寒风卷雾，在眼前淡了又浓。
　　郭旭与崔婷眼神相交，一时无语。
　　他咬牙撑身站起，缓缓步至崔婷面前，俯下身来，将她静静环入臂弯：“崔婷，我好想你——”
　　郭旭气息起伏，低头在她耳边问道：“你可记得，那夜我们的约定？”
　　崔婷身躯一颤，不由退后躲避：“郭旭，我已不是人。”
　　郭旭凝望着她道：“那夜你曾说，从小到大从无人像我如此真心待你，从今往后，你都会陪在我身边，生死不离。心发一处，情归同路，崔婷，人鬼又有什么差别？”
　　崔婷闻言，眼神闪躲：“郭旭，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如今，人鬼殊途，我怎能与你相伴一生？采玉才是你生命中的女子，让我帮你治好内伤，你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郭旭惨然一笑，再不能支撑，无力跌坐在地，默默摇头。
　　崔婷见他神色悲伤，缓缓起身，柔声相问：“郭旭，天快亮了，快告诉我，那秘籍所在，你的内伤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郭旭缓缓吸气，眸深似潭，轻轻道：“就在我怀里，我浑身无力，你自己来取罢。”
　　崔婷上前蹲身，探手于他怀中摸索。
　　郭旭微微阖眼，瞬息之间，他出指如电，嗖的点上了崔婷身上穴道。
　　崔婷被定住身形，内心惊讶无比：“郭旭，你干什么——”
　　郭旭点住她后，方才悄悄努力聚起的真气一招用尽，只能无力靠住身后大树，协调气息。
　　崔婷身不能动，急道：“郭旭，快解开我，你这样是留不住我的，天一亮我便会灰飞烟灭。”
　　郭旭舔唇摇头，淡淡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鬼？”
　　崔婷闻得此言，内心一紧，面上却不露半点惊慌，只道：“郭旭，你这是何意？我只是想救你而已。”
　　郭旭叹道：“姑娘对崔婷与郭某之事了如指掌，看来亦是故人，若要与郭某叙旧，何需装神弄鬼。”
　　“崔婷”眼见败露，咬牙问道：“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郭旭浅笑：“之前郭某种了迷药，迷糊之间，也以为你是崔婷的魂魄，直到你说一直藏身郭某剑中，我才有所怀疑。”
　　“崔婷”疑道：“这是为何？”
　　郭旭微微一叹：“你只知崔婷死于我的剑下，却不知，那柄剑当时便被郭某丢弃，如此让人心碎之物，我怎会一直带在身旁？”
　　他顿了顿又道：“此其一。”
　　“崔婷”道：“愿闻其二。”
　　郭旭抿唇，淡淡说道：“适才我拥你入怀，说道那夜与崔婷的约定，其实都是假的。”他笑了笑又道：“而且，我也根本没有走火入魔。”
　　“崔婷”冷笑半声：“郭大少名扬天下，眼光如炬，果然名不虚传。”
　　郭旭笑道：“过奖了。敢问姑娘是哪位故人？是否要郭某亲自揭下你的面具？”
　　“崔婷”冷笑道：“你并不认识我。尧亲王的宠妾不止刑姬一个，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此来便是为了这失传多年的昆仑心法以解我天仙罡气之伤。”
　　郭旭叹道：“尧亲王谋逆之罪满门被灭，你居然还能逃出生天，实属难得。若要疗伤之法，你何必来劫镖，大可自去昆仑求助便是。”
　　“崔婷”冷冷道：“我是叛臣余孽，朝廷通缉要犯，怎能大大方方上门自投罗网！郭旭，今日你虽困住我，可你所带的昆仑秘籍，我势必取走。你镖队之人都已被我用软筋散控制住，我的同伴就在附近，稍后便可来接我离去。”
　　郭旭扬一扬俊眉，哦了一声，不再理她，盘起两腿，阖眼行气。任“崔婷”不住叫骂，只是不理。
　　天光微亮，郭旭已逼出体内软筋散之毒，深深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眸站起身来。
　　“郭旭，天快亮了，你这镖队只怕已被我那些同伴包围了，还不速速放了我！”崔婷见他起身，赶紧叫道、
　　郭旭噜了噜嘴，伸个懒腰，凑到她耳边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捆了藏起来，等你的同伴来了，我只装作痛失秘籍的样子，待他们离开再放你回去，看你如何交代？”
　　“崔婷”一惊，眼露恨意：“郭旭，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吗？”
　　郭旭摇头啧啧两声，露出慵懒神态：“尧亲王手下杀手，相互之间，何曾有信任二字？郭某早都领教过了。”
　　“郭旭——”“崔婷”慌然无措，只能默默咬牙，眼眸轻转，凝视郭旭：“郭旭，你舍得我再死一次吗？”
　　她语中含悲，眉尖微蹙，目光盈盈，神色婉转，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崔婷就在眼前，微朦天光下，刻骨的疼痛再次袭来。
　　郭旭低声一叹：“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你去吧，好自为之。”
　　他上前为她解穴，下一刻却眼露不甘，缓缓倒了下去。
　　“名满天下的郭大少不过如此，崔婷就是你的死穴。”缓缓站起的“崔婷”，抖了抖手中锦帕，揣入怀中得意笑道。
　　她望了望天色，上前一步俯身，双手在郭旭身上摸索起来。
　　“秘籍不在他那里！”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崔婷”一惊，赶紧转身，只见采玉静静立在十步之外。
　　“你——”
　　采玉身后一人手持盘龙棍，冷冷道：“你以为你的软筋散能迷住我们所有人整整一夜吗？”
　　“崔婷”尚未出语，身后又有清朗男声响起：“他们若不能快速解各种迷药，怎么能走镖天下？”
　　“崔婷”惊讶扭头，见郭旭已嘴角含笑，长身而起：“即便你是崔婷，也不能令我接连两次中你的迷药。”

　　晨光如线，穿透树林密叶，一缕缕无声散开。
　　采玉步到郭旭身旁，默默与他并肩，却是不发一言。
　　郭旭站了许久，深深呼气：“采玉，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采玉扭头，凝望他沉深双眸，缓缓开口：“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你该明白。”
　　郭旭低头，嘴角轻抿：“我明白，所以，我还是郭旭。”
　　采玉点头，面露微笑：“所以，我们该出发了，少局主。”
　　郭旭抬头，释然一笑，吹起额上刘海。
　　阳光大现，镖队集结完毕。
　　郭旭翻身上马，朗声喝道：“亮镖威！”
　　旌旗猎猎，镖威如雷：“长风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