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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六 ...

  •   一路上的追兵在他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张良提气解决了一个拿刀砍向他脖子的黑影,一刻不停地往小圣贤庄奔去。天已近乎完全黑,深蓝色的夜幕下小圣贤庄围墙的琉璃瓦散发着变幻的光泽。张良足尖点地猛地用力,整个人越过那围墙落入庄内。门外厮杀声紧随而至,张良心中一凛,飞身赶向庄里的深处。
      怀中的人似乎动了动,张良有一阵的愕然,却在那人挣脱出来双脚落地的时候停下了飞奔的脚步。
      空气中隐隐蛰伏着一股血腥气味,云微的一身淡红色曲裾已有几处被染成了鲜红。大门处的灯火被凌厉的攻势掀翻,火苗簇簇落在了院子里。她双目直直盯着大门的方向,而那张脸上却是没有一丝表情。
      张良心一颤,似感觉到什么东西缓缓下沉。
      “他们追来了。”云微开口,脸上没有分毫的波澜,傍晚的昏暗夹杂着星点火光,木然不动的身形像是一个站立的泥偶。一股奇异之感涌到心头,张良想说什么,却被这情境莫名地压了下去。
      远处噼啪的声响随着风传来,火势似乎开始缓缓地蔓延,吹来的风带着干燥的炎热,和隐隐约约的刀剑厮杀之声,在这即将入春的冬日却寒意刺骨。
      “今日的祭典,那人出动了至少上百人监视着桑海城。原本执掌这项任务的帝国军队全部驻守在桑海城郊,将出城和入城的路全部封锁,而正因此,既远驻于城郊,路途遥远,他们便无法插手城内发生的事情。”
      云微的声线平稳,而细听却发现那不是平稳,那是毫无波澜的一片死水。张良心中一惊,一个念头隐隐在脑海中酝酿,似一团黑色的轻烟在大海中摇晃,却令他不敢触碰,害怕他的伸手一碰会将什么打得粉碎。
      “这些黑衣人本不敢和帝国的军队打照面,原因便是将他们造出来的人不愿将他们公布于众。”云微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声音缓缓而没有一点起伏,“城郊虽远,但多半在山上,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借着半山的高度尚是能够看得清楚。如此,这支隐藏在暗中的军队,便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那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地聚拢,张良右手不自觉握紧了凌虚,抑制着双手处细微的颤抖。云微脸上还是没有情绪,张良却不知为何地心跳愈发剧烈,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面庞此刻却变得极其陌生,让他在此时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蜃楼尚未起航,始皇帝还在前往桑海的路途中。帝国虽加强了军备,但未有始皇的副手坐镇,实则是一盘散沙。”云微继续说着,瞳中倒映着远处的火焰与血迹,小弟子们持着木剑,碰上那些人便如同冰块投入沸水,惨烈的厮杀声伴随着刀剑入肉的闷响一阵阵朝这边冲击着,“桑海小圣贤庄儒家弟子数百,那人麾下的军队亦是数百。而现在的情形——”
      聚拢的一个个线索如拼图一般逐渐完整,似乎只差那最后一块便能完成。而此时的张良却突然看清了这个念头的样子,脑中轰地一响。
      难道说……
      “我被带进小圣贤庄,便给了他们一个理由上山要人。我一直是他们想得到的人,因为我是最后一个懂声术的人。”
      不!不可能!
      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张良挣扎着抗拒着,却无能为力地看着那拼图的最后一块缓缓嵌进他整片思路的中央。
      “——而如今他们得到了,下一步,便是他们踏足的小圣贤庄了。”
      嘴唇上的血色在那一瞬褪尽,小圣贤庄的屋子在视野中晃动扭曲。面前的人终于移开了一直盯着大门处的目光,双目对上他的,似两潭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张良,这场你我之间的较量从未结束过。而现在,你输了。”
      出鞘声如长空惊雷,只是那短促的一瞬而后隐没在喧闹中。凌虚剑颀长的剑身泛着青色,张良的嘴唇轻微地颤抖着,鼻尖离她的不过两寸,目光仿佛能把一切都烧成灰烬。剑光清冷,现在正抵在她的脖子上,血珠的色泽恰似那剑上的碧血丹心,沿着她修长的脖子缓缓滑下,没入衣领之内,她的眼瞳漆黑。
      火光冲天而起,赶到的大弟子们用自身化作一堵墙扛住攻势。而随着山下的增援陆续赶到,防线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岌岌可危。
      她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那架在脖子上的剑刃,像是根本不在乎这凌虚剑只要轻轻一划便可要了她的命。而他的手却先开始了颤抖,他竟不敢让手中的剑移动分毫,竟不敢让那剑刃划开面前之人的喉咙。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说实话,”声线在极度的隐忍与压抑下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张良逼视着面前的人,“是这样么?”
      云微不语,一双眼睛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远方的哪里。
      “所谓的相信我对你的信任,”张良的声音开始隐隐颤抖,眼睛中泛着红色的血丝,“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利用,是这样么?”
      话音落后是沉默,远处的杀伐低沉而压抑。
      云微的眼中短暂地闪过什么,而在对方想去抓住之前便已了无踪迹。须臾,她缓缓启唇,声音轻却低沉:
      “他是我的师叔。”
      “也是师母的师兄,和兄长。”
      “作为掌门人,他带领全门效力于秦已很久。”
      云微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吐出八个字。
      “师恩在上,师命难违。”
      火焰熏干的风拍在脸上如同刀割,张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随着这一句话完全褪去。
      “我劝过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情。”云微的声音干涩而无波,手僵硬地垂在身侧,“萍水相逢,很难是同路人。”
      “萍水相逢……”张良颤抖地声音重复着这四个字,那双深褐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惨然似看见了什么荒谬,“你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为何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被他的质问打断,云微有片刻的语塞,而后便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继续道,“我没有利用你,只是我也想活命。”鲜血被火燎过后的气息伴着语落后的沉默让人胸中一滞,而后她开口,声音低如梦魇,“若不告诉你,终有一日你会发现,然而抉择的人是你不是我,是你在没有几分把握的情况下跟来了。”
      “那你为何要走?”张良追问,孤注一掷地揪住她的漏洞,一向为他所傲的云淡风轻,在此刻被混乱的情绪冲击得千疮百孔。凌虚随着右手的颤抖反射着破碎的亮光,剑刃轻动之间血红的颜色愈发刺目,“既然已猜到我会全力护你,为何还不出一言地离开?”
      “为何?”云微低声重复道,似是在喃喃自问,尾音淹没在远处伤者的尖叫与冲锋者的咆哮中,片刻过后开口,“欲擒故纵。”
      眼前的景物似在这一个瞬间尽数染红,凌虚剑嗡地一响,骤然的杀气震得落叶化作齑粉,凌厉的剑气如脱缰野马扫过她全身。云微不禁闭眼,而那架在脖子上的剑身却未有移动分毫。脑后一松,长发失去了束缚吹散在空中。木头簪子穿过发丝无声掉落,墨绿色的玉石温润安详。
      仿佛世间一切都静默了,长发无声地飘落在肩头,而后是一声清响,簪子断作两截。玉石滚落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
      张良看着它。
      墨色尚暖,他仿佛听见心底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张良,”云微声音轻得要飘散在风里,“我记得,你欠着我三个人情。前两个已经还了,还剩下最后一个。”
      凌虚仍抵在她的颈间,血丝染上剑刃,薄得似一层纱。
      “你现在杀了我,也阻不了他。”
      “今日之事,连同我这条性命,便算第三个人情。”
      云微的嘴唇似在轻颤,她停了停,而后补道:“可好?”
      执剑的手颤了颤,张良直视着她,不知何时紧咬的嘴唇已苍白得发青,眼中的情绪翻滚如滔天巨浪碾碎一切,恨意与隐忍,暴怒与挣扎,和万箭穿心的血淋淋的疼痛。而后他阖上了双目,弯曲向上勾起的睫毛不住地颤着,又在一阵后平息。张良脱力一般放下了右手,凌虚的剑尖打在石板上,声同玉碎。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衣袖在风中翻卷,那青色身影的落魄与心灰意冷与平日判若两人。呼啸的风声在两个人之间穿过,留下的回音残破如鬼哭,他目光失焦地望着剑身上的淡淡血迹,片刻,抬手收剑入鞘。
      他怎么会伤她。
      他怎么下得了手伤她。
      仿佛过了千万个春秋,仿佛时间之线已到了尽头。他默然地看着她俯身下去,拾起了那根木簪和玉石,片刻,嘴角染上一抹自嘲。
      她缓慢地起身,低垂着双目。她将它们放在了右手的手心,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像是擦去上面的尘土,而后将手递到他面前。
      张良的目光移向她手心,木簪上雕刻的纹路清晰,深深浅浅的刻痕托出一片花瓣,纹路将汇聚之时却被一个豁口生生砍断。墨玉依旧莹润,如一双不变的慈祥的眼睛。他端详着它,看着它如一片枯萎的树叶,瑟缩地在晚秋中苦苦支撑。
      良久良久,张良似是笑了。
      “你说得对。输的人是我。”
      “先动情的人,便输了。”
      “我越陷越深,只想着护你周全。”
      “却不知你从头到尾,就只当看戏。”
      他接过了簪子,微凉的指腹扫过她的掌心,一沾即离。
      “呵,良甘拜下风。”张良的声音低哑,两片薄唇弯起好看的弧度,抬眼看向她时却是冰凉刺骨,“贺云微,你当真无情。”
      他最后一次看进她的眼睛,她的双眸中依旧是失焦的死寂,他的双眸中却只剩下冷漠。
      “欠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了。”
      眼中淡红衣裳的身影恍惚似焰火,像要融进小圣贤庄的火光之中。耳畔的嘈杂伴随着破碎的呼喊,他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你我二人,自此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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