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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地(二) ...

  •   高昌被这变故惊到了,杀人越货讲究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往前追了两步,看到摔下山崖的白影一闪,很快不见了。

      有名禁军愣了愣,道:“统领大人,世子殿下也掉下去了,怎么办?”

      高昌有点想骂人,这他妈哪是不小心掉下去,明明是兴高采烈的往下蹦。

      他知道禁军兵想问的是如果陵王知道了该怎么办,可是儿子没了不会再生吗?

      他心里有些烦躁,踢了颗石子下去:“怕什么,陵王父子关系一向水深火热,不打起来就不错了。况且只要陵王登上宝座,其他的……”他冷笑一声,朝剩下的几人招手道:“下去搜,不论死活,必须找到!”

      悬崖看着陡峭,却并非一点弧度也没有。

      陆卿方才踢落了一柄刀,扔了只火把下去,隐约看到山间植被丛生,石壁上有冰雪覆盖,虽然险,但比被人围杀要好一些。

      小狼陛下被他栓在怀里,滚落的过程里十分乖巧,他便可以专心致志的承受着来自石壁和枯枝的疼痛——石壁裹着冰雪的碾过脊背,良莠不齐的树根刺进衣衫,陆卿没想到自己能活着体会一次千刀万剐,幸好,滚到一半他就疼晕过去了。

      萧洹紧张的贴在陆卿胸口,他虽一声未吭,但阵阵压抑的喘息隔着布料钻进耳里,没过一会就听到陆卿闷哼一声,环在他要见的手松开了。

      山崖底部有缓冲坡,萧洹紧紧地反搂住大将军,七荤八素地撞上了一块溪边巨石,他用后背挡住了两个人的重量,深刻的体会到了以卵击石的痛楚。
      他留着意识,暗道这石块未免太放肆了,竟敢透过他脊背玩弄皇帝陛下的肺腑,害得他险些眼前一黑,那口血卡在喉咙出不来,将自己堵了个半死。

      萧洹睁眼瞎了一会,爬到陆卿身边,拍了拍他:“大将军,醒醒。”

      厮杀半夜,陆卿的白衣已然变了颜色,他此刻头歪在一旁,一动不动的闭着眼,萧洹知他中箭受伤,想过去查看,又怕留下血迹,只好先扯了衣服将他手腕绑紧了,以免手背的毒素向上发作。

      陆卿的手冷极了,一点温度都没有。

      以高昌一不做二不休的为人,很快就会找来,坐以待毙是不成的。萧洹先找了干草将滚下来的痕迹稍稍掩盖,解下陆卿的披风扔在河里,又撕了几缕布条挂在不显眼的树梢上,便背起人往另外的方向走了。

      李兴居教过他,野外敌袭之道无外乎紧临水源,寻找庇护之所,储备热源与食物,但他仅仅想了一瞬,便朝着与这三者完全相反之处行进——高昌崖下寻人,必会沿着溪流找,看到他扔的披风和布条,要么会顺着披风往河流下游找,要么认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反其道而行。

      萧洹猜他很有可能派人从两个方向同时寻找,发现没有后,就会找避风之处,因隆冬寒夜里,不在避风处躲着说不定比被他们找到死的更快,可是萧洹偏不,他不信别人嘴里的说不定,他只信自己。

      他背着人,走的并不快,遇到下了新雪之地宁愿绕远避开也不踩,尽量行在冰上,若无冰便退而求其次踩在草里,过了很久,才在迎风口里找到了一处狭小石洞。

      陆卿的嘴唇冻得发紫,脸和脖子上都有血迹,这令他的俊容有些惨淡。萧洹俯身去听,几乎分辨不出他微弱的心跳,心忍不住一寸一寸地下沉,有那么一瞬,几乎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陆卿手背的伤口不深,但暗暗的有些发黑,布条系处将青筋勒的分外明显。

      他忍不住捧起这双手仔细查看。

      这手长得修长干净,带着隐约的伤痕,刀剑磨成的细茧令骨节看起来十分动人,仿佛它主人的生与死,情与仇,温柔和薄情,都同样泾渭分明似的。

      萧洹默不作声地用雪水为他搓洗伤口,然后开始清理毒素。

      他用嘴唇覆上去,含出了一口血,冰冷细腻的触感令他微微一颤,萧洹心里忽然紧张发问:“这是在做什么?”

      两小人尚未开战,忽然有个沙哑的声音,与他所想重叠到了一处:“陛下做什么,轻薄本朝的大将军吗?”

      萧洹猛然睁眼,对上了这双手主人的视线——陆卿正看着他,浅而透的眸光比平日更淡三分,大约是受了伤,又带着些许透着疲惫的微末笑意,看起来懒洋洋的。

      这一瞬,萧洹觉得自己脑袋一热,就像小时候求嬷嬷多给一碗牛乳,被母妃盯了个正着。

      他不自觉地抿起嘴角,目光移到手上,发现方才因不着力,他托着大将军的手就像扣在一起似的,这同他小时候,师兄递给他那一根食指完全不同,险些直接甩开。

      幸好,萧洹当陛下有一段时间了,当下只是脸色微红,眼睛虚晃片刻,继而略显平板道:“大将军在说什么,朕还没有成年呢。”

      “……”
      “……”
      不知为什么,陆卿觉得自己好像轻薄了一个抵死不从的姑娘,而且这姑娘还没及笄!

      他心累的笑了笑,将手缩回来,随便看了一眼就不打算管了。陆卿没什么力气,便靠在石壁上不动,萧洹想爬过来,又问:“陛下还想干什么?”

      “你手上的伤口需要处理,还有箭伤,方才给我吃过的那药先吃一粒。”

      “陛下,”陆卿笑着听完他发号施令,伸手挡了下小狼陛下的手,就这么一个动作,就引得他微微蹙眉,手在胸腹处抚了一下,不答反问:“这是什么方向?”

      萧洹将他之前的打算说了,禁军同他们折腾了一整晚,晋安北门也闹了个天翻地覆。天亮之后,不管城门开没开,陵王谋反的消息都会不翼而飞,到时不仅是南北大营,各州军听到消息后也会整装待发,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陆卿说:“可有各州军的上佳人选?”

      见萧洹点了点头,又问:“陛下觉得,你需要多长时间?”

      萧洹并没有注意到陆卿说的是‘你’,不是‘咱们’,想了片刻答道:“天策秘府的暗卫如果能够脱险,令南北大营按照军令行事,只要一天,否则至少两天。”

      陆卿放低了声音,这两句话说完,他倒像很倦怠似的,微微眯起眼:“陛下,躲在这里挨不过两天,朝中不仅是三法司,禁军和南营中也养了犬,他们很快就会找来。”

      “我知道,”萧洹点了点头,稍显青涩的脸上带着十足的坚定:“但你受伤了需要恢复力气,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现在就得走,”陆卿打断他,语音里带着不正常的停顿和喘息:“此地,往北是扈源,离雍州很近,驻兵在雍州的是宋骞将军,他是先帝安排在近京的一处援兵。你……你往那边走,高昌会有所顾忌。”

      萧洹抬头,忽然注意到大将军的脸色,方才走的急,月光又黯,此刻再看,陆卿的脸上已是血色尽褪,连嘴唇都是白的,白中还带着冰冻般的紫,满鬓冷汗。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看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你怎么了?”

      陆卿靠在墙壁上,头微偏,说话间连呼吸也要用尽力气似的。

      他垂下眼皮,喉咙艰涩地滚动片刻,仍笑笑:“禁军不会对臣怎么样,今日忙活了大半宿,仁至义尽了,陛下就当,咳……心疼心疼臣,放过我吧。”

      萧洹登时脸色变了,看着并不比陆卿好,他薄且明晰的眼睑轻轻颤动,伸手去摸陆卿腰间的瓷瓶,打开倒了倒,空无一物。
      他终于在今夜的逃亡中显现出一点少年人该有的紧张,将瓷瓶丢在一旁,忍不住鼻息颤抖,伸手扯开了陆卿的外衣,只见里面这层白衣比外面稍好,只有边角挂着血印子,可除此之外,陆卿的胸前也被血濡透了,颜色发黑。

      高昌用的是重弓重箭,那样近的距离,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淬着毒,从后心而入,直透胸腹,岂会有侥幸?

      只是他们这一路被禁军逼得太紧了,陆卿又那样云淡风轻,仿佛铁箭穿透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一件披风,或是一缕发。

      “你……你,”萧洹攥在他腰间的手颤抖起来,他睁大眼看着陆卿苍白的脸,觉得胸口里像被惶恐吹高、吹满了,他用力呼吸,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陆卿再也忍不住,他早想咳嗽了,于是偏头捂住口呛了一声,粘稠的黑色血液顺着他指缝往外溢,大片洒在白衣上,他咳的断断续续,像要把身体里的生命残忍呕出来似的。

      这毒是宫里传出来的,发作并不快,温吞的如同贵人们优容的步伐,或是寝殿里袅袅的熏香,给人留足了颜面般,死前还可以好好梳洗一番,又或来的及写一封禅位诏书。

      萧洹的手在受到意识支配前已经伸了出去,将他扶起来:“你别说话,你休息......休息,我去给你找水,你忍一忍。”

      陆卿却没有力气了,他拉住惶措不安的少年,将下巴搭在萧洹肩上,感觉到他双手不停地摸索着自己背后的伤口,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小狼陛下的骨架到今时今日也没完全长开,仿佛伸伸手就能收到怀里似的,那三年前他初即位时,顶着那沉重的冠冕华服,在太后和朝臣们虎视眈眈下走向万座之巅时,才多大一点?

      真是,怪心疼的。

      陆卿眼前阵阵发黑,于是干脆闭上,他咽了口血,声音沙哑:“对不起,当年……平阳宫事变,没……唔,没能一直在你身边。”

      萧洹闻言身体一僵,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眶瞬间热了,险些烫到自己。

      陆卿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这孩子才八岁,他自己也不过十三稚龄,还是个混吃混喝的年纪,见到李铁锤带来个冰清玉琢的娃娃,新鲜了很长一段时间。

      与他上房揭瓦的鸡毛岁月不同,萧洹小时候很乖巧,乖巧的有些欺负不过来,可那份小心翼翼的讨人欢喜是让人心疼的。

      幼年的皇帝陛下没有朋友,最喜欢抱着木剑给师兄当跟屁虫,虽时常被一颗糖打发到凉快地同虫子玩,但他也捂着糖乐上一整天,有次陆卿还发现他将糖揣到了下半年舍不得吃,因为宫里有饮食急册,是没有好吃糖果的。

      这跟屁虫,一跟就跟到了平阳宫出事的那年。

      陆卿印象里,先帝是个于权谋上颇有建树的皇帝,萧洹母妃家大势大,外祖是毅平侯袁泊儒,被诬陷为谋反之罪,而平阳宫宫女私通侍卫就是这件事的开端。

      同样是谋反,同样是禁卫军围困宫禁,今日的陵王是真有此心,可当年的荣妃和毅平侯却未必,因为如果萧洹即位,这二位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和国丈。

      后面的结局,荣妃被毒酒鸩死,毅平侯乱刀分尸,萧洹一夜之间失恃,后因先帝态度不明,被圈禁在殿中足有一年,直到灵帝驾崩,他即位。

      这一年,也是陆卿行军关北的第一年,而萧洹的少年时光也在这一年戛然而止了,待他再次返还京城时,太后摄政,鉴道司作大,而这小小的人也再不会叫他一句师兄了。

      陆卿的血止不住的往外涌,腹部在抽痛,细密的神经忍不住痉挛颤抖:“让你害怕了......”

      萧洹说不出话,他撑着陆卿的身躯,可这重量没有给他丝毫安慰,平阳宫事变时,他母妃也是从口中溢出流不尽的鲜血,跪在先帝面前苦苦哀求,甚至把他拽在身前,让那个人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儿子。

      那天之后,他病了很久,封闭的殿阁中空旷无比,只有一个老嬷嬷愿意照顾他,往日新采的荷花因没人换水而渐渐枯萎,腐朽的气味与擦不净的血腥混在一起,充斥在他能看到的没一处角落,是那么的令人作呕。

      他嗓子里有些发哽,听到耳旁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微弱,忍不住眨了下眼,有泪滑落,放声大哭对他来说太难了。

      陆卿轻飘飘地搭在他身上,觉得眼前的清明被压成一线,脖子上热热的,他用最后一点气音,断断续续地安慰道:“别哭……你一哭……师兄都要,心疼……”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后面的话也没能继续,只觉得呼吸逐渐滞涩。

      萧洹紧紧抱住他,感受他发凉的四肢终于松开,头颅往侧面歪去,仿佛不再留恋人的体温,只有方才呕出的那口血才是他的归宿一般。

      他埋首那人颈间,没有推开的勇气,嘴唇颤动道:“师兄......”

      世间一切春花秋月,仿佛都如云雾无影无踪,无穷碧落里的漫天星河,也若流萤般四散不见。

      凡尘美景无数,

      可有些风花雪月,未及捧到手上便化了,有些如珠似玉,还没捂进心坎就碎了,前者是十指连心的痛不可耐,后者是呕心沥血的追悔莫及……

      对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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