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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地(一) ...

  •   陵王在除夕之夜谋反,将宫禁围的水泄不通,太后被圈禁在自己殿中,陛下却找不到了。

      城中主街,一匹骏马飞驰而过,踏碎了满地银霜,隆冬深夜的寒风刺骨刮过,吹在脸上猎猎的疼。

      城门已闭,守门的是寻常小兵,并不知晓宫中发生了何事,看到城楼下有人策马疾行,举着火把吼道:“什么人深夜纵马,不知道城门关闭的时间吗?”

      马蹄高高勒起,在原地打了半个圈,纵马的人解下腰牌,用气定神闲的语气道:“开门,本将军有事出城。”

      小兵‘蹬蹬蹬’地从楼上跑下来,见骑马的是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长发高束,眼里凝了层薄薄的光,长得俊美极了,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人身前还拥着一个少年,裹在黑色披风里,看不大清样貌。

      他举着火把一照,照出了个金光闪闪的‘陆’字,云纹牌头,桔梗花浮雕,是宁北大将军陆卿的腰牌。

      小兵终于擦亮了眼,动作干脆的行军礼道:“见过大将军,”然后冲楼上开嗓道:“开城门!”

      京城重地,城外还围着一圈护城河,沉重的铁门需要两个壮力用摆轮合力摇开,铁索和铁门的声音交错在门洞里,沙哑而空旷。

      城门还没完全打开,远处又来了一队兵马,那是一队重甲禁卫骑兵,每个人高举火把,腰间佩剑,身后背这弓,马鞍侧边系着箭袋。

      为首的禁卫军高声大喝:“关城门,擅放出城者死!”

      这时,城门已开了个半人宽的缝,冷风从城外扑进来,像能刺进胸膛似的。城门太高,这才需要传令兵,那么远的距离,楼上根本听不见。

      方才给他们开门的小兵已经面露惊恐之色,还没说话,就被人一刀切晕了,临倒下前看到大将军用漂亮的嘴唇说了句‘抱歉’。

      怀里的少年抖了一下,陆卿以为他吓到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别怕。”

      城门又开稍许,追兵近在咫尺,一直尾箭锥了过来,擦着马尾坠落,陆卿也不再等,将怀里的人紧紧一圈,他肩膀狠狠磕在城门上,还是抢了出去。

      禁卫军训练有素,人马分成两队,一队上城楼开城门,另一队留在城下。

      高昌站在城楼之上,命弓箭手准备好,冲城外的绝尘一骑道:“陆世子,陵王为你父,何苦舍近求远保护外人呢?你这样‘挟持’陛下出城,不是谋反吗?”

      陆卿听到后连头也没回,朝后面摆了摆手,比勾栏里逛刚睡出来的世家公子还潇洒。

      他低头,用平日有些吊儿郎当的声色道:“陛下,坐稳了。”

      言罢,一手抽出佩剑,双腿夹紧马肚,脑后长眼般的扫落大片流箭飞矢,有些距离太远,全落在了地上。

      萧洹窝在他怀里,闻到一股酒香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味道,他胸膛暖极了,不曾有过丝毫紊乱。

      萧洹的声音飘在风口,有些断断续续:“大将军今夜为何带我出逃?”

      陆卿反手将剑归鞘,拢了拢两侧披风,将他罩严了,逗他:“陛下大了,都不肯叫臣师兄了。”

      陆卿其人,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第一纨绔,因样貌长得太好,在秦楼楚馆里溜达一圈比暖阁里的头牌还惹眼。他今日在阁楼上簪了哪个姑娘的花,明日又在哪个姑娘的桌上多喝了一口酒,转眼就能传出一整套风花雪月来。

      这公子习性仿佛娘胎里带的一般,打小就纤毫毕现,因此陆卿她娘——宴宁公主便请了当朝名将李兴居来板正。李将军是赫赫有名的战将,人狠心也狠,直到现在犬戎人听到他的名号还要抖三抖。

      恰巧,灵帝当年也看上了李兴居的严肃刻板,才请他来教导萧洹,所谓严师出高徒,总不会错的。

      当年陆卿一个半大的孩子,每天欺压在李铁锤虎背熊腰的淫威下,苦不堪言,可将军显然熟读兵法,善用激将,才没将陆卿这棵烂菜苗彻底压垮了。

      后来,小菜苗萧洹来了,比剑高一些的年纪,却已遇到了严酷的师父和不着调的师兄两个硬货,一路憋着鼻涕长起来的,被陆卿捉弄了不知多少回,直到大将军十五岁那年挂帅出征。

      萧洹没答,在风里咳嗽了两声。

      陆卿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可这人讨厌起来就是这样,别人越不愿提,他越要借点染料开染坊:“将陛下带出来,是因为您今夜失算了。”

      “陛下早就发现了陵王谋反的意图,所以除夕宫宴上特意留了疏漏等着他自投罗网,陛下又觉得臣与陵王是父子,就算没有勾结也有情分,所以趁臣回京述职,请入宫中,还坐在您身旁,当做……‘人质’。”

      陆卿说道此处,似乎觉得自己的气质与人质二字不符,所以无声笑了笑。

      先帝走的早且突然,将萧洹过早的推到了至高之处,他即位三年还没及冠,身上虽长了副修长端正的骨架,却仍留着少年人的削瘦。

      只可惜,皇权威压,当年李铁锤的小菜苗,已变成露着獠牙的小狼陛下了。

      萧洹用手挡住胸口,忍住一点疼,道:“不错,我失策了。”

      原本,萧洹的计划是内松外紧,他让出了禁卫军统领之权给高昌,是因为对京郊南北大营胜券在握。
      宫中有一条密道通向城外,他只需派自己在天策秘府中的心腹出城传讯,就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可惜,出城的人不知为何耽搁了,没有在约定时间归来,陵王却发现不对提前动了手。

      陆卿今夜也算身在局中,想了想,道:“陛下可有想过鉴道司,它虽没有参政之权,但……”

      话说一半,马蹄忽然踩在了陡峭的高坡上,猝不及防颠簸了一下,萧洹狠狠地后仰,撞在陆卿胸口,他在马上轻晃片刻,险些向侧边滑倒。

      陆卿摸到了他的下巴,竟然滚烫灼手,然后又在他领口摸了一把,像反复确认似的碰到了少年的锁骨。

      “怎么这么烫?”

      萧洹浑身像要烧起来,被他冰凉的手一而再再而三的摸,颤栗的想要躲闪,可再怎么躲,也是靠在他身上。

      马已驰入北郊高山,山道崎岖,在夜色中盘桓向上,又显出几分险峻来。陆卿带着萧洹两人一骑,方才城门一阻,禁军很快便追了上来,甲胄掺杂着铁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坚冰一般的冷冽。

      陆卿没办法,将披风解下来笼在他身上:“陛下再忍忍,翻过这座山崖,臣知道有条小路通向芜城,没事的。”

      一道带火的剑光从雪里穿过,照亮了萧洹苍白的侧脸。

      陆卿压着他俯身,然后往左侧一拉缰绳,将几乎追到身侧的人撞下山崖,他再次抽出佩剑,侧身砍断了另一人的马腿。

      这禁军人仰马翻的朝后滚去,山道太窄,将后面的追兵阻了几步。

      萧洹的胸口难受极了,像被一团吸足了水的棉花堵着,烧灼感从肠胃里往上涌,将他嗓子都烫哑了,忽然道:“我今晚算计了你,如果南北大营如约来了,你就……”

      陆卿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这,心神全部放在后面的追兵身上,敷衍道:“好了好了,知道了……陛下乖乖坐好,别乱动。”

      “……”
      萧洹觉得大将军可能脑子被风吹糊了,才会把皇帝陛下当成当年那个十岁稚童。

      怎么办?有点不想坐他的马了……

      禁军紧随身后,点燃的尾箭像直飞而过的烟花,将风卷的热烈而歹毒。陆卿的御马之术十分高明,看到地上有个坑,知道这种地方容易绊马蹄,于是越马而过。

      萧洹实在忍不住了,胸口一痛,默不作声的呛出一口血,喷在陆卿手腕上,借着月色,竟隐隐发黑。

      陆卿瞳孔一缩,然而很快镇定下来,他也不客气了,从马上拎下一壶冷透了的酒,兜头浇在萧洹脸上,然后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终于摸到了只白色瓷瓶——这东西是战场上救命用的,突围敌袭,会使毒的多了,十分不巧,他本人也很喜欢用这种手段,所以防着呢。

      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回京没带这东西,幸好……

      陆卿心里经历了一番起落,仿佛有人拿了口瀑布砸下,又莫名其妙的一扫而空似的,只剩了个开阔又空旷的胸腔,他有点庆幸,不禁笑道:“别睡,把药吃了,看哥哥带你突围。”

      陆卿将酒袋往后一扔,与近身一人交起手来。

      两人围困,可他并不吃力,轻松将对方兵刃夺了,绊人下马,再次将后面搅了个鸡犬不宁。

      风雪山路,对于不善野战的人来说,骑马可能是累赘,可对陆卿不啻于如虎添翼,这么下去,追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高昌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禁军,取出为他特制的重弓和比寻常箭矢粗一圈的铁箭,他没有着急松弦,对着陆卿瞄了好久。

      陆卿能在马上与敌人灵活周旋,那就总有无法护陛下周全的时候,这距离只要他肯松手,绝没有人躲得过。

      陆卿用剑挡住了左侧那人的攻击,身体往相反的方向一仰,这瞬间几乎将萧洹整个露了出来。
      高昌等的就是此刻,他搭在重弓上的两箭齐发,对准的分别是萧洹的头和后背,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几乎带着尖啸。

      萧洹瞬间察觉到了危机,还未回头,被人一下子按到怀里,他弯下腰去,几乎贴在马背上了。

      一支重剑从头顶擦过,直接没入黑夜不见了。他又听见利剑入体的声音,陆卿贴在他背后的身体随之一震,紊乱的呼吸声夹着一声轻咳。

      他心里瞬间一提,慌忙道:“你受伤了。”

      陆卿却不答,他反手将箭一拔,从萧洹手里夺走了披风,从新罩在自己身上,轻轻道:“陛下当心,坠马了。”

      此话说完,他便携着萧洹从马背上滚落,非常机敏的滑到了与悬崖相反的方向,顺手连砍两人。

      坠马之地是一处相对广阔的悬崖平地,禁卫军有人马失前蹄翻了下去,剩下的人纷纷下马,围了上来。

      萧洹方才吃了药,已恢复几分力气,他不等陆卿说什么,便劈手夺下一名禁卫军的刀,毫不留情地割破了那人喉咙。陆卿余光瞥见,心底微微一笑,到底是李铁锤打出来的苗,手底下是有真章的。

      高昌手下的禁军不是只会寻欢作乐的世家子弟,大多数是从北府军中调拨回来的,他们反应很快,打的也聪明,仗着人多便将萧洹往悬崖峭壁上逼。

      只是禁军们没想到,一个弱冠少年,养尊处优,武艺竟丝毫不输他们,还能面不改色的操刀杀人。高昌警醒,心道这种陛下,一旦与他有了龃龉都要小心,何况还是谋反?

      高昌下手够狠,想尽了办法对付陆卿,剩下的人全围到萧洹身边,就算一个一个杀不死,也要乱刀砍死。

      崖边掉落了火把,将远处一丛干草烧起来,陆卿映着火光看到刀口处闪着冷光,这群人竟真的是来灭口的,连刀上也有毒。

      陆卿弃了高昌,闪身到萧洹身边,将打的好好的少年人往后一甩。
      萧洹不妨自己人还来捣乱,往后踉跄了两步,若不是他稳的快,说不准就被陆卿扔下去了。

      萧洹因遭遇追杀,一双漆黑的眼珠愈发冷漠漂亮,他挑眉看了眼陆卿,问道:“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陆卿一脚踢翻一个人,也不同他解释,只没正经道:“学不会叫师兄,就一直在后面待着。”

      高昌再一次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手中的刀落下,与陆卿狭路相逢,这力道很大,直令陆卿挽了个剑花才卸掉。旁边的人总算发现了,今日若是不先将大将军解决了,谁也甭想碰陛下一根毫毛,于是蜂拥而上。

      陆卿一身白衣,在禁军中显眼极了,他肤色白皙,墨发高束,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稍淡,不笑时如凝住了冰雪,有点天性凉薄的意思。
      他左闪右避,既要对付高昌等人,又要留心,将时不时就想出来撕扯的皇帝陛下拦在后面,难免左右支绌。

      萧洹总算发现了刀口的异样,于是不肯添乱了,在陆卿身后伺机而动,时不时就要捅一刀出来,捅的还挺准……

      高昌每一次落刀下来,都带着万钧之力,活脱脱是宰牲口的架势,陆卿用身形掩住小狼陛下,不妨手上被划了个皮开肉绽。
      与此同时,三柄利刃从他左右同时落下,萧洹心里一紧,露出身体替他挡,暗想两害相较取其轻,说不定方才的药效还没过呢。

      可没想到,陆卿又推了一把,萧洹脚下当即落空,下面是看不清究竟的深崖。

      他人在山崖外,尚能看到陆卿比明月更皎洁的半张侧颜,他万没想到最后送他一程的是竟自己人,一时怔忡又茫然,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嘴唇阖动:“师兄……”

      陆卿也是实在挡不住了,将佩剑往高昌的方向一戳,转身越出,展开双臂将他收了,在他耳边笑着应声:“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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