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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星星与花与梦 ...


  •   我的心理医生今年二十五岁,年纪很轻,资历也很浅,按照着她的说法就是稀里糊涂地选了应用心理学这个专业,然后大学平庸地混了四年,毕业之后就直接出来加入朋友创立的工作室。而我就是她的第一位客人。而且也唯一一位客人。
      当初我选中她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考虑过专业性的问题,只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局促而紧张地坐在我对面,沉默了两分钟,然后讪讪地笑着把手机屏幕面转向我,问我要不要看这个有趣的猫咪视频放松放松。

      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她这种不靠谱的医生,迟疑了一会是否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婉拒和告辞,但没想到最后居然接过了她的手机。而且这一看,就是两年。

      她是一个过于年轻的女人——不单只年纪,更是指心理。每当她对着我笑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在我十六岁时在窗檐边养的那盘月季。鲜活、年轻,没有经历过岁月的侵蚀,更没有经历过现实社会的血雨腥风。她家庭中产,上头有个哥哥,毕业以来也只接待过我这位患者,步入社会的工作除了多了我这位朋友以外跟以前毫无区别。我也经常会这样跟她说:“你命很好。”

      好个屁啦。她总是会这样,一脸郁闷地回答我。然后一边戳着手里的甜品,一边向我滔滔不绝地抱怨她的男朋友。抱怨的内容通常包罗万象,大到人生观价值观,小到关于旅行地点的选择啦,纪念日的礼物这一类,我都听到过她提及。在她的细碎的语言中,我拼凑出了这样一个男人的模样:沉默寡言,不太喜欢收拾自己,有时候还过于老实(常常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没有多大的进取心但绝对务实,是个左撇子,对于乐高有迷之执着。

      “——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我经常会听到她这样痛心疾首地评价自己的男朋友,“说一万次不要穿T恤拖鞋出门,显得跟个大老粗似的,上次我跟他去乐高专卖店,推销员居然问我们的孩子多大了。真是把我给气死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她在工作结束之后总会让我先走,因为每次他的男朋友都放心不下她自己回家,总会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朝她飞奔而来。这样的男人固然没有多少事业心,但是那一腔真挚的爱意却足以打动人心,特别是女人心。
      虽然说她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向来都不太敬业和靠谱,但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来,小心翼翼地来问我心里是不是有些话想说出来,但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她说,如果有,那就对我说出来吧。她当时还用了一个很特别的比喻:你的烦心事会像是瀑布从高处坠落,把自己给打碎了,然后汇入江海中。我觉得她说话没这么雅,追问之下,她才支支吾吾地说这是她男朋友的个人简介,要是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想了很久,最后憋出了一个成语:一泻千里。

      我笑了很久。但关于她的担忧和疑问却一字不提。并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这件事已经跟随着我几乎有十年的时间,早已经化成我心脏的一部分,我试图找出一个切入点来讲述这个故事,但却发现它已经完美地融入了我的血液循环系统、呼吸系统、以及内分泌系统,没有一丝一毫镶嵌的痕迹。我也无从讲起。

      某次见面她手里抛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是一艘乐高积木组成的船,她有点心不在焉地跟我聊天,最后下定决心,说要把这个瓶中船送给我。追问之下,她才回答说是分手了。原因是跟他在一起看不到未来。
      我看着她强行塞给我的船,一时间有点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居然已经说出了一句无厘头的话。

      “血腥玛丽号B区2-3的积木在批量生产的时候模版出了错。”我说,“拼借口要比其他的小一些,虽然不影响,但是很别扭。”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这是真嗣告诉我的。他当时七岁……不,应该已经八岁了,这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很喜欢。”我突然说起话来,有些焦急的比划着:“大概是这么高的孩子。很聪明也很喜欢捣蛋。有人对我说过,要是再过两年,说不定他们就可以去组队抢劫银行了。”

      她颇为担忧地说:“但是抢劫银行是犯法的……。”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忍不住笑了笑,神色又落寞起来。“是的,他们确实也没有去尝试过。但是我想,如果他们真的长大了——现在的话也已经二十岁出头了——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去抢劫银行试试。”

      她突然就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轻柔得像是透过我整个□□,直视我珍藏在灵魂中的过去。

      “我知道我该从哪里说起了。”我顿了顿,嘴竟然像是脱离了我的控制那样,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他已经死了,死了十年有余了。”

      “真嗣的年纪是第二大的,最大的是幸介,然后是优,克巳和咲乐。咲乐年纪最小,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子。我幻想过很多次她们长大之后的样子,但想着想着,居然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了。他们都分别死在了八九岁的时间,最大的也不过是差两个月的年纪到十岁。而收养他们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织田作制作,死在了他们死后的第二天,那时他也才二十三岁,刚过生日一个月,我当时还笑他越来越奔三了,没想到他真的不会变老了。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我认识织田作之助那年,也只不过是十六岁。而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八了,自他死后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也记得不太清楚。这十几年来我时常梦见他,梦见我那时窗边养的那盘月季。他的脸在我梦里已经逐渐模糊了,但对于他最常抽的香烟的品牌我却还记忆犹新。
      那时我的父亲也还在世。他是一个老派而又保守的天文学家,他的固执不仅停留在学术上,还侵蚀着我的生活。在他企图控制我的生活时,我逃出了家门,卖掉了身份证,到处打零工为生。

      就在那段我一生中最为叛逆和疯狂的时期,我在给一家咖啡店打零工,遇上了那个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人。那天的天气是怎么样的、他那时在做什么,我全然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在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而那时浑浑噩噩的我给他续杯的时候,不小心把咖啡全倒在他的烟盒上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说着对不起。然后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好脾气地说没关系,擦擦就好。然后他停了停笔——对了。他似乎是在写什么。然后迟疑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当时模模糊糊地在想,他居然说没关系,还问我有没有事。明明犯错的人是我,搞砸一切的人也是我,而他丝毫不在意。年少时的心路历程我也很难揣测,反正在那时我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泪眼朦胧间看着他蔷薇色的红发,居然想起了灼眼的星星。
      而我的父亲曾经在我年幼的时候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上人类所能看到的最浪漫的事物,就是永远都无法接触到的星星。

      我给他讲了我的故事。而他安静地听完我那点浅薄的经历后,诚实而中肯地这样告诉我:你该回家。你还有父亲,你的父亲会很担心你。

      真的吗?我不确定地问。

      真的。他说。

      织田作之助向来沉默寡言,但一旦开口,说出的话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时是这样,之后也是这样。这个有着红色头发的男人感情却极为内敛,像是继承了血脉之中这个民族的所有不善言辞和低调沉默。他那时却颇为怜惜地看着我,说:你该回家。

      或许是因为活得太苦了,或许也是因为他的那一番话,最后我还是回到了那个被我视为笼牢的家中,重新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但我却有点不太甘心,现在想来,或许是少女的春心萌动,但却懵懂而不自知,私自归为不甘心。于是我没有辞去咖啡店的工作,仍然在上学之余的空闲时间去那边打工。

      也是在那里,我也才有机会更加了解这个男人。事情也确实是这样。他看起来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很好说话也很好相处,但我却总觉得他是站在了某个我们都碰触不到的高度,仁慈而和善地自上而下俯视着我们,就像是远在太空外的星星。于是我不断跳跃,踮起脚尖企图碰触到他裤脚。
      在我的死缠烂打下也得知了他想要成为一个小说家的愿望,而且也知道了这么年轻的他居然是一个父亲——好吧,虽然是个养父。但他确实是养着五个不肯开口叫他父亲的孩子,也时常会因为这些捣蛋鬼在他衣服后面贴乌龟而头疼。

      “我很喜欢你收养的那几个孩子。”我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他们让你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他似乎分不清这是损他还是夸奖,迟缓地回复了一句:“……谢谢?”

      我哈哈大笑:“我才没有在夸你啊作之助。”

      他看着我的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喝了口咖啡,说:“你可真会自娱自乐。”

      这句话单看起来有点阴阳怪气的感觉——但因为说话的主体是织田作之助,所以就变成了一句单纯的赞赏。

      曾经还有好心人来劝我离他远点,这个男人看起来和善,实际上是一个很年轻的黑手党混混。我听了之后想到的居然是:很年轻……有多年轻?于是我捉着这一点,较起真来,追问着到底有多年轻?那个人被我吓了一大跳,最后一边骂着我神经病,一边离开了。
      我在旁人嘴里得不出答案,于是只能去问他。

      “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四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很诚实地回答,“有人说过我长得有点显老了。是这样吗?”

      我忍不住笑:“那是因为你太不修边幅了作之助,不要老是穿着T恤外套出门啊。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刮掉胡渣,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奔三的大叔了。”

      他摸了摸下巴:“是吗?我觉得这样比较有男人的魅力。”

      织田作之助这个男人有时候又较真又可爱,真的是令人难以用只言片语去描述他。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实在是太高、太高了。高到有时候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背负十字架负隅前行的圣人,只觉他会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曾经伸手企图抓住他的裤脚,但是他却弯下腰,拍了拍我的脑袋,语调里还带着他独特的内敛的温柔,说,让我放手。

      “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曾经在写作时抬起头,突然这样对我说。“大多数人对斗争都很感兴趣,并且十分热衷。但你的存在让我恍然大悟:对于我而言,我更想要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要活着、又因什么而活着。我很感谢你。”

      我因为他这番突如其来的真挚道谢给弄得害羞起来了,怒骂他别突然说这么难为情的话啊。他也很真挚地道歉,让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件事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家伙只是沉默寡言,并不嘴笨。

      后来——是的。正如我开头所说的那样。他们都死去了。织田作之助的五个孩子死于恐怖袭击,而在跑遍横滨所有墓场后,我也终于发现了他死于孩子死后的第二天。
      我大哭痛哭了好几天,这辈子几乎所有的眼泪都在那时候流光了,也留下了这个终日郁郁寡欢的毛病。在他死后,我在窗边种下了一盆跟他的头发有着同样颜色的月季,而我的父亲得知这件事后,沉默着,以织田作之助的坟墓作为参照系,修改了整个星象图,最后把这个星象图挂在我的房间里。就像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沉默的安慰。

      他确实是我的最后一颗星星。

      “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了。”我对坐在我对面的、抹着眼泪的年轻心理医生这样说,“可能是移情、也可能是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我在你跟你男朋友身上看到我与织田作之助的影子。说起来有点神奇,直至如今,在恍惚间我也确实觉得他还活着,只是仍然伏在桌子前写小说,没有在我身边罢了。现在想来……”

      ……

      突然有一阵极大的喇叭声终止了我的谈话,我听到有一把男人的声音,在楼下,大喊着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其他什么话都不说。但只是光听着他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和语调,都能感受到他凝聚在其中炽热的情感。
      我的心理医生冲到窗户边上,双手捂着嘴,忍不住痛哭出声。然后发了疯似的也冲到楼下去,跟楼下那个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个男人跟我想象中的样貌相差无几,令我怀疑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他,也令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早就预见了有这么一天,我才会当了她两年的患者。
      但无论如何,我久违地感受到了欣喜这种情绪。

      不久之后,我就收到了他们婚礼的请柬。那是个艳阳天,地点定在了一个教堂,看来举行的是西式的婚礼。而我没有入场,只是远远地看着。最后,我没有去找她,而是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新婚快乐。”我笑着祝贺她,“虽然有点不不太合适,但这是我作为患者给你打的最后一通电话了。我已经沉默了太久、太久,这是我最后一次将我的心事变成粉碎的瀑布的机会了。你愿意听听吗?”

      她几乎是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然后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着眼泪,说,没事,你说,全部都告诉我吧。

      在那之后,某天早上醒来,我居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了不少。织田作之助却语气依旧沉着地这样说,你也快三十岁了,老了很正常。我很吃惊——非常吃惊——然后对着他那更加沧桑的面孔哈哈大笑,说他现在不仅奔三,而且还三十三了!而织田一如既往的好脾气,面对我的揶揄只是闭上眼,提起嘴角笑了笑,但我居然看到了他眼尾皱起的细纹。
      我当时就想,天啊,他怎么真的变得这么老了,而且居然还会对着我笑……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现在想来。”
      隔着电流细碎的啜泣声,我居然因为回忆起那个场景忍不住笑了笑,也开始笑着流眼泪了。

      “现在想来。我果然是在梦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致郁向
    原创成分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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