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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   她不是没有洗过衣服,但如今沦落到浣衣巷,方知为何洗衣服也能变成那些贵人觉得处罚人的职司。

      天还未彻底冷下来,她那双不算娇嫩的手日日泡在冷水里,已经长了一层新茧。这便算好的,院子里其他人,包括和她同龄的宫人一双手早已千锤百炼,不止厚厚的茧子,红肿皱裂都是常有的事儿。

      吃也吃不好,哪像尚食局还能花点银子给自己点两道点心吃,这里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磨得她完全不用吃药便瘦棱棱的扎手。

      “莫姐姐,你真命大,往常被打的那样严重的,哪怕陈妈妈给药吃都好不了,你如今却已经能下床干活了。”

      手指整天泡在水里,泡的肿大,一不小心皮就烂了……忆如颤巍巍地撕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使劲儿嚼,待那小宫女拍到她肩膀上,方知她是对着自己说话。

      “姐姐可是看不起我等?也是,莫姐姐是伺候过贵人的人。”

      “没有!没有没有……”忆如连连摇手,努力咽下馒头,锤着胸口,呐呐道:“往常都是称呼我李……阮少使,很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那年轻的小宫女满眼好奇,“少使是个什么职位?”

      会分到浣衣巷的宫人,除犯错被罚到此处外大多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见识与能力去孝敬选人的公公,多数出身农家平民,少有一技之长。

      而浣衣巷这等地方是熬人的地方,没有那等严明的职司划分又比六局二十四司更讲究尊卑——管人的嬷嬷娘子和下面做活的宫人,进了这里的人,几无可能出去,不需要学那等的尊卑规矩,也不需学繁复的宫廷礼节。

      她们听着忆如缓缓讲述各类宫规守则和职司划分小嘴慢慢张大,简直跟听天书一样催着她继续讲下去、讲下去。

      “原来浣衣巷外面是这般的……”

      那两个年轻的姑娘眼睛闪着光,痴痴地发笑,心中回味着她的话,仿佛自己也随着那般娓娓道来的声音换了种活法。

      其他的姑娘想象着浣衣巷外的生活,忆如她是真怀念啊,

      都是宫人,也有不同的活法。她见识过外面的色彩,哪怕还是拘在小小的宫墙内,也比如今这逼仄的院墙围起来,连头都抬不起的日子好——想过的好点儿,人之常情。

      “你们这些贱皮子贱骨的丫头,肖想什么呢!真当自己是活在话本故事里,还有菩萨关照啊!”

      跟着一起听了一耳朵的陈妈妈待听完后立刻瞪大牛眼,用手指一人赏了一个暴栗,将人催起来去干活。

      嘻嘻哈哈的声音渐渐歇了,倒水敲打的声音渐次响起,污水从脚底下流过,小小的院子浸满各种味道。

      与这方单调无趣,一眼能望到头的破旧小院比,后宫中随便一座宫殿都各有各的“热闹”。

      “求姑姑饶了我,再也不敢了——”

      近日里六皇子秋宜宫中凄风苦雨不断,阵阵的泪雨先于愁煞人的秋雨淋湿了地。

      “还敢出声!扰了六皇子歇息,合该将你等扭送回去重新学一遍规矩。”

      淑妃赐下的梅姑姑翻过一页册子,视线凝在纸上,没有抬头便冷冷一喝,“你想替她学‘规矩’吗?还不重重地掌!”

      负责掌刑的宫人也红了眼眶,手掌心刺啦啦的疼,一听梅姑姑的话立刻背脊一颤,掌人的巴掌又高高抬起不敢轻纵。

      “殿下,药好了,您赶紧趁热服了吧。”

      容齐执起汤匙搅了搅褐色的药汤,“小荀子,过来。”

      “这……是。”

      小荀子上前两步,躬身而立。

      “再上前几步。”

      小荀子忐忑地一直靠到近前,噗通跪在地上。

      “把头抬起来。”

      支支吾吾了半晌,小荀子扭扭捏捏地侧过脸半抬起。

      “要让我亲自动手吗?把脸抬起来。”

      清晰的五指痕印烙在他右半边脸上,容齐手一顿,扯了扯嘴角。

      “底下的宫女去浣衣巷时多嘴与那边的宫人聊了几句,确实做事不谨,是奴婢没管教好。”

      小荀子复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请罪。

      “母妃麾下的梅姑姑规矩是极好的,你们都需好好学着点儿。”

      “是——奴婢惭愧,丢了殿下的脸。”

      坐在庭院中的梅姑姑动了动耳朵,手上的书本翻过一页。

      “自己说说,到底错在哪儿了?否则打了你这回儿,你还会犯。”

      那被掌嘴的宫人双颊肿胀,此刻犹如老鼠见了猫,被梅姑姑的眼光一扫都全身发软。

      “奴、奴婢不该多嘴。”

      “嗯,可见这次是把规矩记清楚记牢了。”

      吱嘎——

      紧闭的宫门从内被打开,穿着一身松青袍子的六皇子背着双手目不斜视地走过她们身边。

      “见过殿下,殿下这是……”

      “今日觉着身子不错,也该去崇文馆上课了。”

      梅姑姑见六皇子脸上言笑晏晏,并无一丝不满怨怼之色,眼珠一转,躬身上前接过了小荀子提在手中的书箱。

      “荀公公毕竟伤了脸面,出门在外不雅观,还是老奴送殿下去崇文馆吧。”

      “有劳梅姑姑。”容齐微微颔首,似乎对于身边的人被暗暗打压立规矩毫无所觉,仍是一径温和的态度。

      淑妃麾下的梅姑姑果然规矩极好,容齐途中几次加快了脚步突然又转慢,她躬身小碎步跟在身后,脚步即小又轻,始终离他一臂之外,两人间的距离如尺子量出来,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殿下,崇文馆的路过了。”

      第二次经过岔道却叫容齐拐进了另一道回廊的梅姑姑轻声提醒道。

      容齐缓下脚步,双手背于身后,有些浅淡的眸子斜向一侧,微偏过头斥道:“还不出来?”

      梅姑姑悚然一惊,以她耳力竟然没发现此地竟然有第二人?!

      下一瞬,一道素白身影闪过,梅姑姑顿时萎顿在地,而一个哪怕普通宫人简素的衣裙也挡不住其清丽绝俗的姑娘吐吐舌头,现出身形。

      “齐哥哥,这人满面阴沉,一看就不是好人,怎么跟在你背后?”

      特意将人引到此处的容齐噗嗤一笑,回头宠溺地拍了拍那姑娘的发顶,将掉在地上的书箱提起,露出摆放在里面的糕点。

      “特意为你准备的,快吃吧。”

      漫夭捻起一块桂花糕含入口中,立刻眉开眼笑,朝他赞道:“真好吃。”

      待她坐在青石板上将糕点吃完,从小腿上抽出绑着的匕首,满面天真含笑对容齐道:“我替齐哥哥杀了这人吧。”

      “不需要。”容齐取过她手中的匕首,手指抹过锋利的刀锋,冷光照过凤目,眼中一抹精光闪过。

      刺啦——

      漫夭愕然地见他执匕将自己衣袖划出一长道破口,随后顺手将之抛入湖中,面对她惊愕的瞪眼仿若无事般从另一只完好的袖中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那把匕首材质又差,打得粗苯,不如这把好。”

      她一见就喜欢上了那柄匕首,小巧的一柄,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泛出红光,漂亮极了!

      “喜欢吗?”

      “嗯!”

      她连连点头,爱不释手地把玩手中。

      “那就随身好好带着。”

      容齐俯视还未转醒的梅姑姑,淡淡嘱咐了一句,“快回去,宫中马上要闹刺客了。”

      ……

      梅姑姑被淑妃召回,前来叩拜辞别皇子之前听到容齐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问了句,“姑姑素来最懂规矩,可知宫人最大的忌讳?”

      她盯着皇子针脚精细,绣着暗纹的袍脚,牙关紧紧咬住,两腮鼓起,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还是怕。

      “宫人不可有自己的喜好。”

      他的声音越温吞细致,越森森透出寒意。

      “梅姑姑太爱掌人——历来教规矩可不是这么教的。他们出去丢的,可是我的脸面。”

      待到最后,声音轻飘飘的散在空中,仿佛一阵清风吹过耳际。

      “老奴受、教——”

      “一听你这话,便知没知错呢。”

      容齐双手一合书,将之丢到案几上,“砰”一声震得梅姑姑全身巨颤。

      “回去吧,母妃礼佛清苦,随侍的人更要能耐下心思,年轻的宫人到底跳脱,不如梅姑姑这般老人合意。当日母妃担心我,忍痛割爱,实在大材小用,折煞了秋宜宫上下,如今我也算完璧归赵。”

      “老奴会将殿下的一片‘孝心’原原本本转告娘娘的。”

      梅姑姑敛衽垂首,躬身挪着小碎步,端然恭敬地退出大殿。

      随侍容齐身侧的小荀子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等人走了,立刻一甩拂尘,嗔了一句。

      “殿下,这不识抬举的老奴,当她是谁啊?竟然敢威胁皇子?”

      却不知,他这等形容反而活脱脱的演了一出小人得志。

      “慎言,梅姑姑的规矩一向极好。”

      容齐饮了一口热茶,重又将书翻开,慢悠悠地道:“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小荀子听到他这般说,不由背后突然一麻,迎面泼了一桶冰水一样,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纪念应该是第四十六条出现的分隔线****

      待隆冬时节,有一日陈妈妈突然将她叫过去,但见她斜靠在炕上,双颊酡红,单手提着一壶酒,时不时咪一口。

      忆如不知何事,维持着躬身行礼的模样,任由她从头打量到尾,那般仔细,恨不得将她身上破旧衣衫的所有线头都给找出来般,水磨的温吞功夫。

      破屋子连窗户纸上都有破洞,嗖嗖的吹着冷风,待她觉得手脚都要被吹地结冰时,又饮了一口酒取暖的陈妈妈方才告诉她,她要被调走了,调到上房去干织补。

      忆如一愣,织补?

      是的,织补。虽然还是在浣衣巷内兜兜转转,多少宫人年纪轻轻做活做的将眼睛生生熬坏,可和洗衣相比,这等有片瓦遮头的职司可称得上上等差事了。

      她木着脸,一如往日木讷不善言辞,心里的小心思滴溜溜打转。

      论情谊,陈妈妈身边还带着一个徒弟,但即便是她徒弟都没入上房织补,这般好的机会怎么会无缘无故砸到她头上?

      陈妈妈也不多废话,嘿嘿一笑,脸上更红润了几份,摇头晃脑地说道:“其一,有人托我照应你,否则按你当时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哪来的善心给你抓药;其二,我摸过你的手,你捏过针吧?这手生的和粗丫头们不一样。”

      女红针黹的高手全都聚于尚功局司制手下,她这等粗鄙的身份……却全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

      封十娘自己懒怠穿衣饮食,难得耐下心来教导,其绣工精湛,全不输司制的手艺。

      想到师父,忆如眼眶一热,突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照应?莫不是师父?

      嗨,她也真神通广大,竟然连浣衣巷都能通关系。

      想透此层,忆如反而越发担心——那懒东西除了对药材毒物痴迷得很,完全不通银钱俗物,此次上下打点,又无人身边照顾,可会冷到、饿到?

      说一千道一万,如今她不知为何顶了阮莫的名分,根本出不得浣衣巷,只能耐下心思,先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才行。

      浣衣巷不似尚功局,干得不是那等描摹出漂亮花样后五彩缤纷的精细活计,这里干得是缝补裁裱的活儿,有时候还得出一把力气,手上的皮肤变得越发粗糙,被针顶的疼,这时候也只能拿布将手缠起来,顾不得双眼干涩酸痛,继续干下去才是真理。

      不过两个月,她看人便有时候不自觉地眯着眼儿,看远处有点费劲儿——没日没夜的做活,小小的年纪,可不得伤了眼么。

      上房的钱妈妈今日领到一件衣服,连连叹气,点了几个还算有点织补手艺的宫女上前来,抛出一件松青色的袍子。

      “何人可以补便领了差事去。”

      那袍子摸起来柔软温厚,比丝帛略厚,又比绸布服帖,锁边的绣纹精细,是件好料子、好衣裳。

      忆如一见那袍子便愣了——若没看错,这,应该是六皇子的衣裳。

      浣衣巷经手的衣服都是那等宫人的,因此平时不需多么精细,接触的料子也算不得上等,待宫人们一一摸过,年纪略大些的宫人已经咂摸出其中的几分真味,默然垂头站在一畔,只留下几个还年轻的小宫人想要争功搏一搏,齐齐挨到钱妈妈身边。

      钱妈妈被吵得头疼,反而将视线挪到一侧安静的几人身上,随后突然伸手将忆如点了出来。

      忆如硬着头皮上前,顶着一道道火辣辣妒恨的瞪视呐呐行礼。

      “你认识这料子?”

      “应是去年秋天南边织造进上的新料子,据说用的新手艺织布,目前只够送到御前。”

      眼见落到她身上的目光更是灼灼快生火,忆如缩着脖子几想当一只真正的缩头乌龟。

      “既然你能辨得出它的来历,就由你来缝补吧。”

      待拎起衣服展开,方才看得到衣袖上那歪歪扭扭的一道长口子——断口初时光滑,待到越上方,开始出现碎碎的线茬。

      有人用锋利的器物化开了衣袖,又粗暴的拉扯,方将这口子撕成这模样。

      忆如咬着嘴唇,有些烦。

      破成这样,补上定要留痕——一想到这袍子属于谁,她就哪里敢用小命去试探这些权贵的善心呐!

      她发了会儿呆,方才从衣箱里仔细挑选要用的丝线。

      “快让开,挡在这儿当门神哪!”、

      刚刚想要抢活的林宫人用力一撞,当下就将她顶到地上。

      林宫人哼了一声,白眼一翻,弯下腰将箱内所有青色蓝色的线团都挑光了,眼见她那般趾高气昂,被挤到的忆如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摆的灰。

      坐她旁坐的李宫人默默看了她手上浅灰色的线团,抿了抿唇。

      “去告诉钱妈妈一声吧,这件衣裳看着不简单。”

      “算了吧,青色的线……总归还是要留下痕迹的。”

      忆如拈好线,穿过针眼,又开始盯着裂口的地方发呆——空山新雨后,拿浅灰色,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二日,她捧着缝补好的衣裳呈给钱妈妈时,有些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她脸色。

      钱妈妈展开袍子,对着光看了看,有些挑剔又有些无奈地点头。

      “云纹绣的不错,但怎么是灰的?”

      面对钱妈妈这等人,忆如自然说不出那等空山新雨后,草色入帘青的意境,低下头绞着手,随口吱唔了一句,“……屋里没了。”

      想是她也知道上房里有些欺生的行径,但也懒于管束,因此只嗯了一声,数落了句;“就这样吧……下次缺什么东西,先过来问我,别自作主张!”

      以她的眼界,自然也看出这件衣裳可不是什么宫人、女官甚至头领能穿的,必然是那等贵人的衣裳——但流落到浣衣巷而非尚功局去仔细修补,便可知恐怕贵人也没怎么在意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嗯……类比下,浣衣巷类似开在街边的自助/常见的干洗店,尚功局是高档奢侈品养护店。
    想看企鹅爆发的可能要失望了,毕竟这孩子常年的续命药都掌握在亲娘手上,所以被压的寡言、沉默、心思重一类男配标签都可以是他的人格特点,唯独英姿飒爽一类的爽快属性与他绝缘,感觉写的也是满脑子灰沉沉的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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