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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闯关 ...

  •   紫荆关。
      又名金坡关,同居庸关、倒马关并称‘内三关’,过了紫荆关,再有一天半的路程就是青田镇。从西向东,一路上山势蜿蜒宛如长龙、人烟稀少,惟有关前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上挑出一面黛青色酒旗。
      那是紫荆驿。
      紫荆关是由关外进京的要隘,南来北往的人多,此时天寒地冻,不大的驿站里挤满了错过过关时刻的客人,人声鼎沸、脏乱不堪。
      雪又霏霏下。
      只听驿站里一个粗嘎的声音扯着嗓子骂:“贼娘的官府,哪有正午时刻就闭关的?!瞧瞧,这大的雪,搅得我的靴子袍子全湿透了…”
      话没说完,就有一人笑道:“钱老大,你的袍子不是掉进河里叫河神娘娘弄湿的?”
      驿站大堂里一阵哄堂大笑。
      钱老大‘呸’了一声,粗声道:“小康子,你少说风凉话,我在雪地里跑了这半天才打探到个消息…”他一屁股坐定,慢吞吞地倒了杯酒,见众人都静下来听他的‘消息’,才大声道:“文爷说:明日正午前关门都不会开了!”
      这下登时象沸油锅里浇进一瓢水,炸了锅了。
      这些聚在驿站里的客人多是些行商的马帮汉子,全靠贩些马匹、皮草糊口,走紫荆关图的就是路近省钱,如今一听要闭关整整一天,什么南腔北调的粗话脏话都骂了出来。
      那个叫小康子的拉住钱老大道:“钱老大,你给说说,为什么官府突然要闭关一日?”
      钱老大只‘嘿嘿’两声,却不答话。
      小康子眨眨精亮的绿豆眼,笑道:“敢情你也不知道!”
      钱老大没好气地瞪过去:“谁说我不知道的?”
      他越瞪,小康子越是一副不信的样子,钱老大一看之下,更气红了脸。
      “我告诉你…”钱老大把小康子拉到一旁,又张望四周,才压低声音道:“明日正午,有一个人要来这。”
      “啐,”小康子吐了口唾沫,不屑道:“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儿,荆关这儿每天人来人往的还少了?就连小爷我也到过这里十七八回…”
      “你知道个屁!”钱老大气咻咻地道:“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吗?”
      “难道来的是皇帝?”
      “这么冷的天,皇帝老子搂着美人蹲热炕还来不及,哪会跑来鸟不拉屎的边关。”
      “是大将军?”
      “那人比将军更有威名。”钱老大又四处望望,才神神秘秘地伸出一只手。“他,要来了。”
      小康子仍是一片茫然:“他是谁?”
      “嘿,他自然就是四大名捕里的铁手铁二爷。”钱老大道。话未说完,忽觉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射来,激得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回头一看,角落里坐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两人都带着宽沿的雪笠,颈上的皮围脖儿直裹到鼻子尖,只露一双眼在外头。其中身量较矮的黑衣人正凝视着他,瞧情形分明是听到了他跟小康子刚才的对话。
      钱老大呆住了。
      他呆住不是因为吵吵嚷嚷的驿站里,黑衣人坐着的角落距离他足足有三丈,而是因为那双眼。
      明若秋水,快利如刀。
      美得就象一朵花落在刃锋上。
      妩媚之余带着点煞气。
      钱老大瞠了目,一时收不回视线。
      那个黑衣人目光如电闪了钱老大一眼,别过脸去与同伴低语几句,两人随即站起身来。钱老大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穿过人群,半晌透出一口气:“哎哟,我的妈。”
      小康子坏笑道:“怎么,见鬼了?”
      钱老大啧啧感叹:“这哪里是鬼,分明是天仙。”
      小康子乐歪了嘴:“就这么裹得公母莫辩的你也能看出美丑?真是出关才三天,母猪赛天仙。”
      “你个小屁孩儿懂得什么!”钱老大笑骂着去敲小康子脑门。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蹄声迅疾,沉如罄鼓。
      驿站里多是些经年行商的马贩,一听蹄声竟似是匹塞外名驹,不由得都凝神细听起来。黑衣人也止了脚步,诧异地回过头来。驿站里突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众人的心神都在马上,钱老大的心神都在那黑衣人身上。
      铁骑踏霜,顷刻间便到门外,那马发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一刹那的寂静中只听黑衣人低喊了一声:“少商的菊花青。”
      声音低沉柔媚,分明是名女子。
      话音未落,猛地门帘一掀,一个青年裹着寒风挟着雪片昂然步入。
      黑衣女子本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口,忽然目光一闪,背转身去。
      众人好奇地打量青年:只见他穿一件隐有疏落红花的石青色长袍,儒巾系发,一派斯文,背后却系着个长形包裹,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剑;再定睛细看,长袍上斑斑点点的都是已经凝成块的暗红血迹。
      众马贩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羡妒之色登时化作畏惧,忙装做旁若无人地吃酒划拳。
      这边人人装没事,那边店主却皱了眉头。要知道,生意人最怕的就是遇上江湖人,江湖人好勇斗狠,惹上了赔钱事小送命事大。他一见青年满面风尘,浑身血迹,不想做这笔是非生意,便用胳膊肘捅着伙计去撵人。
      驿站的伙计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这位公子爷,实在不好意思,今日荆关闭关得早,小店都住满了,您瞧,实在是没地儿安置了。”
      青年听着,脸色阴沉了下来,说道:“我只要留宿两晚,后天就走,多给你银子成不成?”
      伙计又是赔笑又是作揖:“公子爷,别说两晚,连一晚都没有。真的是没地方了。”
      青年目光一扫,指住角落方才黑衣人坐过的桌子道:“那不是地方?”
      伙计支吾道:“那也是叫别的客人订了的。公子你还是找别的地方落脚吧…”
      “笑话!”青年寒着脸,冷笑道:“荆关方圆三十里,若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我会要住你这紫荆驿…”
      钱老大在听那黑衣女子低喊时,心早似没来由地堵了一堵,再看青年相貌清俊,言谈倨傲,更是上火,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死乞白赖的缠不清,没地方就是没地方!罗嗦什么!滚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抓住青年的肩胛朝外一摔。
      钱老大常年在蒙古与关东之间贩马,平日里驯马斗架是家常便饭。这一摔之力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原想将这青年摔出店去丢个丑,谁知这青年也不知怎的手腕一反,他顿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腾起,没等回过神已跌了个仰面朝天。
      驿站里的客人见这傲气的文弱书生一出手竟如此了得,不禁纷纷喝起彩来。
      钱老大摔得龇牙咧嘴,并不买帐,爬起来道:“好小子!使得什么妖法?是汉子的就真刀真枪的来,来来来,咱们好好比划比划…“一面说一面卷起袖子,又一把朝青年抓去,同时左脚一个横扫。这一扫有个名堂,叫做“寒山扫雪”,是马贩驯马时的惯技。钱老大暗道:这还放不倒你?!正自得意,忽然左膝盖弯里一酸,又是一交跌在地上,紧接着喉头一冷,半把出了鞘的剑已横在颈上。
      剑仍有一半留在鞘中,寒气逼得钱老大喉头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青年一手制住钱老大,目光冷森森一扫,望定缩在柜台边的店主道:“你是这儿的主人?”
      店主被那书生冷眼一瞥,登时吓得打了一个寒噤,因见青年脸上颜色不是颜色,手中还有凶器,哪还敢怠慢?忙满面堆笑道:“爷,客房确实是没有了,不过您若不嫌弃,后院还有一间屋子,是小的的闺女未出嫁时用的,虽然挤迫了点但是干净…”
      “就要这间。”青年不耐烦地道,“带路。”说罢收了钱老大脖子上的剑就要走。
      “你不要走!”
      钱老大生性骠悍,深觉当着黑衣女子的面丢了脸,索性把心一横,大声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青年停了脚步,冷笑道:“打架你不行,杀你你不配,还是省省吧。”说罢转过身来扬长去了,把钱老大气得愣在原地,半晌,才呼呼地喘着粗气道:“妈的,哪个旮旯跑出来的货色,简直是刺猬染砒霜——又毒又扎手。”
      小康子吓得呆了,这回儿才回过神来,拉住钱老大劝解道:“祸从口出,你老兄还是喝酒消消气,别招惹那个煞星。”
      钱老大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今日真他妈晦气。”见那黑衣女子头也不回地进了拐角的一间客房,不由得一阵失落。
      钱老大被小康子拉着左一杯、右一杯,灌了一肚子酒,酒涌上来想想更气,便又喝,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道是说是骂,顷刻间喝得酩酊大醉。
      他喝得多了便想去茅厕,经过拐角的客房时,听里头传来语声,钱老大一时仍抹不去心头那一双明丽的眼刀,仗着醉意舔破窗纸朝里看。
      屋里,映着雪光的窗纸前,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
      一男一女。
      男的漂亮,女的美丽。只因那男子的样子太标致,眼神又太妖,看起来竟比绝大多数女子还要冶艳,反而是那女子剑眉秀剔、眼神清亮,予人一股英秀之气。
      “铁手来了。”女子道。
      “该来的躲不掉,”男子问。“除了铁手,还有顾惜朝,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许任何人伤他,害他。”女子一句话说出来,就象一刀断竹、坚定利落。
      “原来你跟戚少商还是藕断丝连,”男子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恨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恨他,都是骗我的。”
      “我恨他没错,但他一旦有事,我一定会挺身出来帮他。”女子幽幽一叹,语音宛转凄楚,衬得眼尾一点美人痣就象是一滴泪,“这次算是我求你的,你答不答应?”
      男子怔了一怔。
      “你求我的事,我一定做。”他脸上表情五味杂陈,突然脸色一寒,冷冷道:“外面的人,听够了没有?!”
      钱老大惊得一跳,转身要跑,忽见一个白色人影越窗而出,轻飘飘落在他面前。他平日里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最惧鬼神,现在看那人身形如风,没半点人气,顿时吓得腿肚子转筋,双脚一软瘫在地上。
      白衣人也不多话,一把将他拎进屋去。
      钱老大扎手扎脚地趴在客栈地板上,暗道:这回是黑白无常上门,煞星当头,难逃一劫…心里正七上八下没个着落,便听一个声音道:“你是什么人?”
      声音低沉得十分艳丽,但因为冷冷的,所以使人生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钱老大的心突地一跳,抬起头来。
      黑衣女子正看着他,玉颊蕴着冷意。
      映着雪光。
      钱老大刚才隔窗偷看,已觉得这女子美得不可方物,如今贴近了看,才发现她英秀中别有妩媚、柔弱里隐含刚烈,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混合成一股艳色,凌厉如杀气,使得他在生死关头仍忍不住一阵恍惚,心中发出一声呻吟。
      女子又问:“为什么跟踪我们?”
      钱老大沉浸在她的艳色中,一时竟无法说话。身后的白衣人冷哼一声:“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杀了便是。”
      女子神情更冷,道:“赫连公子好大的杀气,要不要连我一块儿杀了?”
      白衣公子陡地脸一红,喃喃道:“红泪,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自刚才便似个冷面杀手般地寒着脸,然而却似十分畏惧黑衣女子。
      他们是赫连春水与息红泪。
      安顺客栈一役,他们与戚少商、雷卷失散,原拟在荆关与二人会合,谁知戚少商与雷卷未至,顾惜朝与铁手却到了。
      钱老大察言观色,知道拿主意的是息红泪,朝着息红泪一躬身道:“回姑娘话,俺姓钱,是干贩马营生的,姑娘你俊得活象天仙下凡,所以俺忍不住想来一亲那个什么泽,绝对没有坏心。”一番话说得不伦不类还夹着方言土话,惹得赫连春水喷地一声笑出声来:“去你的没有坏心,我看你没有坏心,倒有色心。”
      息红泪忧悒的眉也微微一展,笑了。
      她一笑,钱老大顿觉整个屋子都亮了一亮。他还来不及惊艳,便听她道:“我先前听你说铁手要来,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来?”
      钱老大道:“这我倒没问,不过听守关的文爷的口气,应该是为了缉拿通辽要犯来的。”
      息红泪又一笑。
      “如今小人当道,黑天不见日头的事司空见惯。朝廷要抓的人,未必真的通辽,多的是贼喊捉贼,构陷祸害,抓了好人去填馅儿,又拿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来骗无知百姓,一同折杀了那些英雄好汉。”她站在那儿,偏着首,微微翘着红唇,不疾不徐却句句带着嘲讽。钱老大瞧得愣了神,心里爱煞了她的模样,末了却听息红泪又道:“钱大哥,你说是不是?”
      钱老大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觉得她说的什么都是对的,忙不迭地点头道:“姑娘说得对,这贼娘的官府确不是好人!”
      息红泪笑笑,忧悒又上眉头:“我有一个朋友,他遭人陷害,含冤莫白。眼下他的仇家又一路追着他到了这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钱老大一股热血冲上头,大声道:“那个害人的兔崽子是谁?我去把他切成十七八块!”
      息红泪摇头不答,叹了一口气。
      她越是这样,钱老大越是着急。他粗着声,拧着眉道:“你不说就是看不起我姓钱的,你别看我手底下功夫不咋地,但要说起荆关这一块,我也算个人物,没我办不了的事。”
      赫连春水在一旁早看不过眼,冷笑道:“那个害人的兔崽子就是搅得尊驾又摔交又抹脖子的那位。”
      钱老大一愣,腾地红了脸。
      “妈的,我早瞧着这小子不地道,果然不是个好人。”他咬着牙道:“姑娘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报这个仇!”
      息红泪目不转睛地望了钱老大一会儿,忽而朝他盈盈一拜。
      钱老大脑子里嗡地一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息红泪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姑娘可是要求我带你那位朋友入关?”钱老大人粗鲁,心思却转得快,“我答应你了。丈夫一言,快马一鞭,我这就找那小子晦气去!”说着起身去了。
      屋里只剩赫连春水和息红泪两个人。
      赫连春水叹息:“你这样为他,到底值不值得?”
      息红泪清亮地笑了笑,带着冰刺般的锐利,反问:“那你这样为我,到底值不值得?”
      她好象是在对着敌人说话。
      但她是息红泪,他是赫连春水;所以当她这样对爱慕着她的他说话时,那魅力就象风里的花往下落,东逝的水朝海流一样不可抵挡。
      赫连春水苦笑。
      笑容只一半,冻结在脸上,成了无奈。
      他的心也没来由地一阵痛。
      他知道早在他认识息红泪之前,她与戚少商就已是人人称羡的江湖爱侣;可是一直等到息红泪受不了戚少商的一再悔婚,自立毁诺城与连云寨相抗,他才得以对这个爱慕已久的女子稍加亲近,但息红泪想起他,却是为了要他助戚少商。
      他忽然觉得很伤心。
      她是他的情关。
      “关”是用来考验人的,就象这横阻在他们面前的紫荆关,城堞绵长,壁立千仞,不闯不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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