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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她是个侠烈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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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瞧出雷卷神色不对,但谁也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除了雷卷。
雷卷懂得。
任劳任怨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二人常年在刑部供职,整日与官面人物打交道,若论察言观色的功夫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任怨朝任劳使个眼色,任劳立刻斜睨着眼睛,阴阳怪气地笑道:“顾公子好雅兴,还有闲情与人叙茶论道,既然话已说过,是不是可以…”
顾惜朝脸一寒,冷然道:“可以什么?”
任劳干咳几声,皮笑肉不笑道:“可以上路了。”
一个冷沉的声音截道:“他不跟你们去。”
说话的是雷卷。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谁都知道顾惜朝不但出卖过雷卷的兄弟戚少商,更率兵灭了雷家庄,他跟雷卷之间不但仇深似海,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任劳嘿嘿干笑两声,道:“来日方长,雷堂主要寻仇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会。”
雷卷冷冷道:“谁说我要寻仇了?”
任劳脸色倏变,试探地道:“难道雷堂主与顾公子是一路?”
雷卷不语。
形容仍是恹恹的。
神情也很淡。
但看过去,却让人觉得他很愤怒。
真正的悲痛是无声的,强烈的愤怒未必形诸于色,正如深仇大恨,要用血来清洗、以生命来偿还,与之相比,愤怒反而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
“我跟他不是一路,但你若要带他走,可就说不定了。”
众人都怔了一怔,呆了一呆,戚少商忍不住道:“卷哥!”
顾惜朝放声大笑。
他漫声笑着,朝任劳一摊手:“这回不是我不去,而是有人不让我去。”
任劳颧骨闪过一道青筋,眼里已然动了杀机。
他还没动,雷卷已长身一拦,截在面前。
任劳求助似地望一眼任怨,仍不死心:“大道如天,各行半边。雷堂主自己的麻烦事儿都还没了,何苦再惹是非?”
雷卷淡淡道:“这条道我全占了,半边也不让。我惹是非也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任劳脸色阵青阵白,望向任怨。
他虽年长任怨二十来岁,但两人中拿主意的向来是这个年轻的同僚,他早已习惯了听从任怨发号施令。任怨不但功夫比他高,人脉比他广,手段比他狠,就连在六扇门里的地位也远高于他。
所以一碰到拿不定的局面,任劳就想请示任怨:
——要不要动手?
——有没有胜算?
任怨也在头大。
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半路会杀出个雷卷。雷卷若出手,戚少商自不会袖手旁观,而且那个唐门的小子跟泼辣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没有算上雷巧雷合。
他方才与任劳伏在屋顶,听到众人与雷巧雷合的对话,情知这二人绝不会相助一个被霹雳堂追缉的叛徒。
关键是:他们能不能帮自己?
任怨脸上带笑,眼里闪烁着狡猾狠毒的笑意。
他转向雷巧雷合,恭谨地道:“两位雷大侠?”
雷合雷巧互觑一眼,雷巧道:“好说。有何指教?”
任怨谦逊地道:“指教不敢当,我俩想与二位合伙做单买卖。”
雷巧故做糊涂,朝天打了个哈哈道:“开玩笑。两位刑总几时成了买卖人了?”
任怨不以为忤,仍笑得山清水秀、温文有礼:“你们要拿雷卷,我们要请顾公子回京,正可谓一条船上的买卖。你们帮我挡住雷卷跟戚少商,就算我欠你们一个情,以后碰面也好做事。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上上下下瞟着雷巧。
雷巧被他打了记冷眼,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嘴里讨价还价道:“这桩买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没好处的事,咱可不干。”
雷小焦气得又要跳起骂人,被唐恶一把拽住。
任怨笑得更开心了:“两位帮了我这个忙,就是帮了蔡相的忙,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好处是蔡相爷给不起的?
雷巧掉转头,征询似地问雷合:“怎么样?”
雷合点头道:“这生意做得。”
戚少商听了,心都寒了。
人报仇往往比报恩积极。世上恩将仇报的人永远比有情有义的多。很多人、很多事不到生死关头,永远看不分明,只是到了生死关头,已经来不及了。
他听到雷卷沉重而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一声,悲凉而不屑。
有着深深的倦意。
叫人觉得他不止对人生已疲乏,对人性也一样感到厌倦。
顾惜朝冷笑连连,正要开口讥嘲,猛想起雷巧雷合若与任劳任怨联手,对自己也没有好处,笑得几声便不再言语。
只听雷合又道:“可惜可惜。”
见任劳任怨露出不解之色,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大丈夫恩怨分明?!卷爷对我有恩,我若恩将仇报他娘的还算是个人吗?!”
任怨这下笑不出来了,笑容冻结在脸上,他问雷巧:“那你呢?”
雷巧浓眉扬起象擎着两把关刀,悠悠道:“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任劳虎地一下跳起来,吼道:“你们少不识抬举。”
雷合猛喝一声:“我们两兄弟偏就这副牵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驴脾气。你若看了不顺眼,尽管放马过来。”
任劳桀声道:“我正有这个意思!”
说着,右抓直探,一个虎跃就要扑向雷合。
却听任怨发出一声清越的鹤唳。
任劳发出的攻势立刻凝住。
任怨喝止任劳,脸上漾起一个腼腆而深含怨毒的笑。
“两位雷大侠果然是真英雄、好汉子,”他一面赞,一面缓缓收势,“你们狠,我认栽。我在刑部供职多年,不会扛不起的硬要拉着走。今天请不到顾公子,日后还有得是机会。”他转身朝顾惜朝一拱手:“顾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这些,他掉头就走。
任怨一走,任劳自然也跟着去了。
只剩顾惜朝一个人冷冷地站在那里。
“顾公子还不走,难不成想我们留你吃饭?”
雷小焦人美招辣,语锋伶俐毫不留情。偏偏唐恶也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立刻森冷一笑道:“可惜棺材店里只有死人,不知道顾大当家吃不吃得惯。”
“顾公子啃惯死人骨头,否则怎能飞黄腾达,直上青云。”
“直上青云?莫不是他要升天?”
“八九不离十。”
“任劳任怨?”
“除了这两个催命的恶鬼,还有谁请得动顾公子升天?” 雷小焦笑得幸灾乐祸,一双眼睛却比冰雪还冷。
“我性子急,怕等不了,还是自己动手稳妥。”唐恶说。
他的语气极淡,淡得就象一杯清茶,然后就在平淡如常的语气中,指间“铮”地弹出一抹青影。
谁也没想到,他一会儿话还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动上了手!
唐恶手上深碧色的镖,现、已、出手。
唐门暗器——青青子矜。
青影破空,发出一声琴筝的清响,声尤萦绕,镖已打到顾惜朝眉心要穴。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仿若初春的第一抹柳色,等待着一次惊艳,映得顾惜朝眉眼间一片隐隐绰绰的青。
顾惜朝冷哼一声,拔剑在手。
他出手如电,一剑就递刺了过去。
‘叮’地一声,那枚深碧色的镖一头撞上剑身,当啷坠地。
顾惜朝如此轻易破了唐门暗器,疑心对方有诈,连忙凌空一个转身倒跃出去,但见那镖身残片落在地上,并没有什么厉害之处。他不免得意,正想说几句充气魄的场面话,忽觉眼前一绿,散了一地的破片里漫起一股子绿雾,披头盖脸朝他袭来。
那团绿雾聚拢而不消散,象是一群活物一般。
最离奇的是,它还发出‘嗡嗡’之声。
——这是什么东西?
顾惜朝猛想起一事,禁不住手心出汗,毛骨悚然。
近百年前,‘神州大侠’萧秋水为救红颜知己唐方曾与整个唐门为敌。以萧秋水的盖世武功自然大挫唐门锐气,为阻止他唐门曾用过苗疆的‘虫蛊’。在那惊心动魄的一战中,江南霹雳堂趁机发动全面攻袭,以至蜀中唐门从此一蹶不振。
唐门与江南霹雳堂,至此结仇,世代为敌。
“唐门‘虫蛊’!”雷实失声叫道。
顾惜朝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飞脱出来,人象一片落叶,毫不着力地朝后倒飞了出去。
他身后是雷卷。
他飞退的时候,雷小焦已经向他下了三道杀手,他一退,这三道杀手立刻攻向他背后空门,与此同时,那团会飞的绿雾也罩向他面门。
顾惜朝脸色发青,发际隐有汗水渗出。
蓦听一人沉声道:“远离那雾!”
语音刚落,一片灰蒙蒙的物件急卷过来,风卷残云般将那团绿雾兜个正着。灰云将雾气笼罩,竟不立时跌落,又左冲右突了几下,才颓然委地。
众人定睛细看,竟是件灰色毛裘。
雷卷掷出毛裘,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急咳:“这个人,杀不得。”
“总算还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杀不得的。”
顾惜朝绝处逢生,反手拨落三支匣背弩,笑得神完而气定。
雷卷也不理他,只冷冷道:“边儿在哪里?”
顾惜朝摇摇头:“我若说了,只怕这里的人都要朝我出手。”
“今日我保你无事,大丈夫一诺千金,断不会毁诺食言。”
雷卷说得平静如常,可听在顾惜朝耳里却暗含讥刺。他脸色阴晴不定了半晌,冷笑道:“光你一人答应没用。”
唐恶气愤到了极点,双手一伸,又扣起几十枚暗青子:“你不要拿沈边儿来威胁我,你知道,唐门跟霹雳堂素有仇怨,我要杀你,无须跟霹雳堂的人应承什么。”
他剑眉一剔就要动手,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唐大哥。”
唐恶转头看去,只见雷小焦目光盈盈地望定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哀求之色。他何等聪明样人,深知雷小焦不欲雷卷为难。他瞧得心口一软,嘴上却不肯服软,忿忿道:“养虎贻患…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自诩真英雄、大丈夫的侠客…”说着转过身去,大声道:“你们随意,我不管了!”
雷卷淡淡一笑,转向雷巧雷合。
雷巧雷合齐声道:“一切但凭卷爷吩咐。”
雷卷又望向戚少商。
自任劳任怨现身,雷卷都没有正式看过戚少商一眼。此刻两人视线交错,戚少商顿觉情怀激荡矛盾,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现在不杀顾惜朝,日后恐再难有如此良机,但他随即想到:若杀了顾惜朝,雷卷必对沈边儿负疚一生。这两个想法迅速地在他脑海中打了一个又一个转,好象麻索般缠绕在一起,他的心乱到了极点。
——一边是手足弟兄的深仇,一边是生死与共的情义。
——这个人,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人人都在等戚少商做决定。
——戚少商到底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为了沈边儿,他能不能放弃复仇?
大家都想知道。
“卷哥,”戚少商猛抬眼,一字一句道:“我听你的。”
他答得简洁,但雷卷明白,这短短六个字背后有着多少肝胆互照的相知、患难与共的相惜、忍辱负重的艰难。
雷卷眼里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颔首。
他没有说谢。
戚少商也似毫不介意。
他们都是江湖上的汉子。他们知道,真正的谢意无须言说,对兄弟言谢,有时候反而是一种侮辱。为了兄弟,他们不但可以出生入死、甚至可以放下仇恨。
顾惜朝瞧在眼里,只觉碍眼之极。
他志大才高,人极骄傲。可自从追杀戚少商起,不但没有占着半点便宜,连倚为靠山的傅宗书亦为王小石所杀,一时间恨得狠了,反而笑了起来。
他明明在笑,脸上却木无表情,看得雷小焦寒怖莫名,忍不住一叉腰,道:“你笑什么?”
顾惜朝恍若未闻,长身一掠,凑到雷卷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慢条斯理道:“她是个侠烈的女子,只是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只怕…”
他抛下半句话,人已经从屋顶的破洞一掠而出。
屋瓦上堆积的雪屑从破洞里纷纷溅落,落在人脸上,寒彻的是心。
一个女子闯荡江湖,对自己本就是件残忍的事,实际上,一入江湖深似海,江湖侠女都没几个好下场,何况沈边儿又如此执着刚烈。
众人明知顾惜朝居心,但不能不中计。
雷小焦跺了跺脚,大声道:“算他知机,否则我再戳他几箭!堂主,有我们几个在,什么样的龙潭虎穴闯不了,我们一道去救边儿姑娘出来。”
雷巧雷合也跳起来道:“对!我们一道去救人!”
“男子汉大丈夫,生要尽欢,死要无憾!怕他朝廷个鬼!”
“一起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天仍微雪,晨雾的阴寒还未散尽,可棺材铺里这些江湖豪侠们的热血都沸腾了,他们所有的信念都转化为一个意念:救出沈边儿!
戚少商想起连云寨众兄弟,心头一热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激声道:“卷哥,我也跟你去!”
“一个都不准去。”
雷卷道。“谁去,就是跟我过不去,以后就不必叫我卷哥了。”
“卷哥!”戚少商情急,语音也稍为高扬,“我有难时,你不计生死地助我,如今你有事却要我扯张被子当龟壳躲到一边装乌龟?”
雷卷道:“边儿是我的属下…”
戚少商截道:“你是我的兄弟。” 他轮廓分明、坚定而固执地说下去,“一朝是兄弟,一生是手足,如今你有难,哪有叫兄弟站在一边看的道理?”
雷卷叹息:“我不是不要你帮,”顿得一顿,声调骤冷:“而是你被朝廷追缉,去了反添手脚,越帮越忙。”
戚少商一呆,雷巧雷合连声称是,雷小焦更冷冷道:“此事自有我们做,不劳戚大侠费心。”
戚少商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却听雷卷低咳几声,加了一句:“你们也一样。”不待三人反驳,沉声道:“你们奉命带我回霹雳堂,我如今不能去,只能请你们替我带句话:就说待‘逆水寒’的事一了,我一定给总堂一个交代;少商与小焦先去神威镖局,我自会与你们会合;至于你,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这几句话分别对雷巧雷合、雷小焦而发,惟独最后一句,是对着唐恶说的。
唐恶怔了怔,嘿嘿干笑两声,道:“你是霹雳堂的人,我出身唐门,你不要兄弟帮,反要我帮?”
雷卷道:“此番救人,以寡敌众,我有借重唐门暗器之处。”
唐恶道:“可是我们是敌人。”
雷卷双手怀在袖中,淡淡道:“这世上不一定有永远的朋友,也不该有永久的敌人。”
唐恶冷笑:“你倒是看得开,若我不肯呢?”
雷卷嘴角微扬,算是笑了:“我绝不强求。”
唐恶不语。
朔风呼啸。
几丝微弱的天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从屋顶的破洞照射下来。
雷卷眯眼看着门外舒卷渐散的寒雾,喃喃道:“雪快停了。”
雪果然快停了,虽然风还在吹,但已经没有冰冷的雪片飘进来;雾也已经散了,天气依然冷得叫人不想动,可地上的雪已经开始化了。
忽然,唐恶冷冷地接了一句:“雪停好赶路。”他掸了掸身上的长袍,绷着脸道:“我们若要赶路,最好现在就出发。”
雷卷眼神一炽,反问道:“唐门跟霹雳堂的恩怨…”
唐恶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唐门跟霹雳堂百年前的破烂事,干我鸟事。”
刺骨的白毛风将众人的衣衫吹得紧贴在身上,可他们的身形象铁镌般牢牢钉在马鞍上。
马鸣,风萧萧。
杀意浓。
征途远。
雷卷忽而策马回顾,深深地望了戚少商一眼:“江湖路险,多自珍重。”
六骑踏雪,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