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天下雪》伯**刻

3、风雨故人来

　　拒马沟雷家庄。
　　地如其名。
　　方圆五里，沼泽遍布车马绝迹；地势低洼，不论阴晴雷声震震。
　　戚少商一行到时，已是亥末子初。
　　雨下得愈发大，苍穹之上黑云翻滚电走金蛇，雷声沉沉，电闪一个接一个，雷电风雨之声搅得这片荒郊野地成了混沌天地一般。马车一路在蔓荒无人的蓬蒿间穿行，大雨滂沱，戚少商全身都已被溅入车内的雨水淋湿，他却浑似不觉。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做了很多次的梦。
　　她，衣红胜火，笑颜如花；如那桃源春江水，飞红万点愁，令他一见钟情，终身相许。
　　他，禀性孤高，寂寞如雪；正应那一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与他义结金兰，相交莫逆。
　　戚少商遇到她时，她已是他的心上人。
　　\"你是要霹雳堂还是要天下第一美女息红泪？\"
　　伫立河畔，显得格外单薄孤寂的雷卷问他。
　　纵使那个病容恹恹的人隐忍不发，戚少商却已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情的遗恨。
　　多情自古空余恨。
　　雷卷的无情正因为他多情，他貌似淡漠平和，无欲则刚，只因他的多情不似别人细水长流。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往往厚积薄发、刻骨铭心。
　　多情无情皆恼人。
　　人家无情伤的是旁人，他无情伤的却是自己。
　　戚少商不忍心。
　　可他仍选要息红泪。
　　他的人一如他的剑，直截了当，豪放不羁，招招都是直刺急戳，哪怕要伤雷卷的心，哪怕要与霹雳堂结仇，他也不愿放弃自己所求。
　　就象他宁可辜负息红泪，也不愿负了连云寨的众弟兄。
　　他亦知道自己亏欠红泪太多，他也在设法弥补。
　　所以他才决意为连云寨找到可代他负此重任之人。
　　旗亭酒肆，他与那个傲气青年把酒言欢，笑语晏晏；连云寨大营，众兄弟歃血为盟，指天誓地。
　　接着梦境迭起变化，变肘腋生，急遽直下。
　　顾惜朝叛变，须臾间他成了通敌叛国、万人唾弃的朝廷要犯，连云寨血流成河，他的世界天塌地裂。
　　他一忽而见顾惜朝抚琴作曲，轻歌剑舞；一忽而又见他蓝袍溅血，一手扣住阮明正，举剑便要当胸刺下。他悲愤、绝望，可偏偏发不出声来，急切间汗水从额角涔涔而下。
　　忽然一个明闪划破长空，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地一声脆响。
　　戚少商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他仍身处黝暗颠簸的车厢，阮明正半挨着他，十根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此刻车窗外惊风密雨急促地响成一片，偶尔青光一闪，电照长空，照亮她清绝的轮廓，这七窍玲珑的女子依旧如五年前冷冽秀美，可现在却如一朵凋残的红花，随时会在这苍茫雨夜谢去。
　　若非他，聪慧桀骜的\'红袍诸葛\'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戚少商长叹口气，解下裘衣拥住阮明正，欠身掀起车帘一角，一阵急雨顿时扫了进来。
　　雨声中远远传来轰隆隆一声闷响。
　　从方才起就一直未曾言过声的戚少商突然开口道：\"老八，停车。\"
　　穆鸠平长喝一声吆停马车，接着便听戚少商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穆鸠平抹一把满是雨水的前额向前眺望，目光尽处，灰漾漾、密麻麻的雨帘里遥遥隐隐一排灯火闪烁。

　　雷声在雷家庄上方隐隐翻滚，似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戚少商、穆鸠平扶着阮明正，三人早已弃了马车徒步而行。到得庄前，只见偌大的一座庄院冷冷清清，两角飞檐上挂的白纱灯笼兀自在风雨中凄凉地晃着，却是寥无人声，
　　\"大当家！我们真的要进去？\"穆鸠平望向戚少商，眼中升起忧惧之色。方才在雨中，他走得又急又快，可此刻真到了雷家庄，这个豪迈汉子却犹豫了。
　　\"咱们要去青田镇，就必须借道雷家庄。\"戚少商淡淡地说。
　　\"可雷家庄与我连云寨素有仇怨，大当家这一进去就等于自寻死路！\"穆鸠平焦急道。
　　\"追兵迫得急，红袍的伤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戚少商望一眼怀中仍昏迷未醒的红衣女子，面色忽地一紧，昂然道：\"何况走马江湖，欠人的债总是要还。\"
　　\"好一个欠债要还，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知戚大寨主打算如何还人情债？\"
　　话音刚落，紧闭的院门蓦地洞开。
　　一个长发长衣的人当门而立，双刀如雪，衣袂迎风翻飞。
　　戚少商微微一怔，苦笑道：\"沈边儿沈姑娘，许久不见。\"
　　这执刀当关，万夫莫开的居然是个人高马大，比男儿更有豪气的女子。
　　沈边儿冷笑道：\"你居然还记得我。\"
　　戚少商道：\"边儿姑娘的教训，少商没有一日敢忘。\"
　　沈边儿双眉一挑道：\"你自然记得，那日你一路反出雷家庄，就是我砍了你两刀。我还说过，再叫我看到你，我一定替雷堂主杀了你！\"
　　戚少商但笑不语。
　　穆鸠平却按捺不住，大声道：\"兀那婆娘！你不要太嚣张！要杀大当家，就得先杀了我！\"说罢，长枪一横，已抢在戚少商身前。
　　他瞪着沈边儿道：\"咱们大当家心胸开阔，念着\'好男不跟女斗\'，不屑与你计较，我穆鸠平却是盗匪出身，没那许多劳什子顾忌，逼急了女人我也照杀不误！\"
　　\"好！\"
　　沈边儿一声断喝，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两道匹练般的刀光朝穆鸠平当头罩下。
　　刀光如碧，映得穆鸠平眉目皆青。
　　密织刀网中，穆鸠平手中长枪呼呼有声，猛地挑成一线，黑蛇似地疾刺沈边儿眉心。
　　就在此时，犹抱着阮明正的戚少商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侧身，拔剑，出招。
　　截断枪蛇。
　　切裂刀网。
　　他的剑很快！
　　他分明是截住穆鸠平的枪在先；架住沈边儿的双刀在后，看上去却仿佛只用了一招。
　　戚少商一剑架住沈边儿的刀，神色惨白，轻而沉重地咳了几声，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以往种种，是我对不起雷家庄。\"他边咳边说，鼻里口里不住地淌下血来，\"我戚少商平生从未求过人，情势至此，我只求沈姑娘能说服雷堂主让她留下，她是个女子，与雷家庄并无过节。\"
　　沈边儿盯着地上的黑血看了一眼，忽道：\"你中了毒？\"
　　穆鸠平站在戚少商身边，每见戚少商咳一声、吐一次血，他眼中的愤泪与怒火就更多一分。他见戚少商垂首不语，忍不住悲声道：\"大当家被顾惜朝那奸人所害，这才身中箱子燕寒毒！他明明不可擅动真气，你却害他吐了这么一大滩血！\"
　　沈边儿目光仍朝着那滩血迹，愣了一会儿，忽而咬牙道：\"好！我答应你！连云寨八大寨主，女子惟有\'红袍诸葛\'阮明正一人，要留下她，除非你死！\"
　　没想到戚少商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敢死。\"
　　沈边儿露出鄙夷之色，冷冷道：\"你既怕死，先前又何须那番做作。\"
　　戚少商一字一顿道：\"我不能死。\"
　　他的神色甚是疲乏，神情间却依旧傲慢洒然，仿佛旁人的讥诮与他全无干系一般。
　　沈边儿怒道：\"哪来这许多不敢，不能？！你诸多借口，我看你分明是自古艰难惟一死！\"
　　\"他并非怕死，而是死不得，不能死。连云寨含冤莫白，兄弟们大仇未报，他怎么能死，又怎么敢死。\"只听一个声音不紧不慢道：\"戚少商再没出息，也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士可杀不可辱，这道理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