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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兄弟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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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是景明帝宣来的。
他一团喜气,平素温文雅尔的气质中掺入适量的兴奋,在下拜时略显急促:“儿臣恭喜父皇。”
景明帝与陈不忧一同坐在塌上,净过面,看不出刚哭过一场,眉宇间的欢喜却毫不掩饰,连干皱的脸皮都似乎打上层柔光。而陈不忧绷着脸,看不出喜怒。
赵瑜暗暗心惊。
景明帝笑着摆手:“免礼免礼,坐罢。”
“谢父皇。”
良公公忙搬了个小方凳在塌侧三步远。虽说是父子,但景明帝给儿子赐座实在少见,一是两人见面的时间很短,二是见面内容一般是请安,问几句家常、功课,往往用不上“坐”这个动作。
一见面就赐座,可见景明帝心情真的大好。
“瑜儿啊,没想到你去趟杭州,能把珉儿找回来,好,很好!”景明帝从未如果旗帜鲜明夸过赵瑜,哪怕他千里迢迢外派赈灾,面黄肌瘦回京复职,景明帝也只是淡淡道句:“尚可。”此刻,景明帝却由衷地、开心地、像哄孩子似的问:“可有想要的东西?父皇赏你。”
赵瑜忙又跪下:“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荣幸,哪能要父皇的赏?”
“这孩子,还跟朕客气上了。”景明帝笑意益深:“上回你不是夸朕的‘追雪’神骏吗?得,赏你了。良宥,回头你亲自送瑜儿府上去。”
良公公在旁应下。人人都知道景明帝爱马,而赵瑜肖父,亦痴迷马道。追雪是去年番邦进英的三匹神马之一,其余两匹“烈火”、“踏月”都赏了武将,只“追雪”实在喜爱,被景明帝留下了。
赵瑜大喜:“谢父皇。”
然而他心中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为什么景明帝会出宫,并且和陈不忧一见面,便认定他是“赵珉”?如此一来,他处心积虑安排的另两位“二皇子”,就显得多余、可笑且危险。
“坐吧,在外面,不拘什么。”景明帝拍拍陈不忧的手:“这是你皇兄赵瑜,互相行个礼,以后多来往,啊?”
一派老父亲的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赵瑜立刻朝陈不忧展颜一笑:“二弟,车马劳顿,这一路辛苦了,等进了宫,愚兄给你办个接尘宴,你可一定要赏脸。”
陈不忧心里闹着别扭,知道自己有个爹,和见到自己爹,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尚不知脸上该摆什么表情好,站起来抱拳:“谢皇兄。”
没规没矩,江湖习气。但景明帝心中分外妥贴:“好,很好。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瑜儿,你也没用饭吧?一起罢。”
“是,谢父皇。”
景明帝领着两个儿子移步饭厅,良公公早吩咐人备好饭食,一声招呼,便一道道摆上桌。景明帝居中,赵瑜和陈不忧一左一右。
“父皇,今日您与二弟相逢,可喜可贺,儿臣的丝竹班有几首小曲很是应景,可否准许儿臣,让他们献个丑?”
“早听文成说,你养的琴师在民间号称‘肉无味’,技艺之高,让人三日不知肉味,今日终于有机会一听了。”文成是朝中礼部尚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时常陪景明帝消遣闲暇时间。
“不敢,父皇过誉,文成先生谬赞。”赵瑜开心道:“儿臣这就唤他们来。”
一群六七人抱琴的抱琴,执萧的执萧,鱼贯而入。忽听窗外又一声惊雷,天色沉沉,不知不觉间天光被乌云庶了个密实。
大雨将至。
午时未过,厅内亮起烛火。这丝毫不影响景明帝心情,他颇有兴味询问陈不忧在无碍山上的事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和谁亲近,都会哪些本领。
有宫人在旁边布菜侍候,陈不忧很不习惯,在回答问题的空隙间反复说:“别别别,我自己来。”
赵瑜并不多话,含笑旁听。
丝竹声中,其乐融融。
窗外的雨,噼哩啪啦就下起来,一声声急促混乱,毫无章法撒在房顶院中。随着雨落下来,天光缓慢地又放亮了,似乎积攒多时的郁气终于一呼而散。
赵瑜看一眼窗外,因为雨大,陈不忧带来的那帮侍卫也没站在院中,而是和景明帝便服的侍卫一同挤在廊下。他轻轻一笑,垂眸。
一只筷子跌落。
啪。
筷子落地的声音很轻,在有些人耳中,却是等了漫长时光的讯号。
一刻钟,半时辰,三天,一个月,甚至是十年前、二十年前……野心的滋长简单如青芽绽发,又复杂如移山填海。无数的谋划、算计、惊忧、窃喜,一步步踏破底线,一步步涉血而来。
终于变成一枚筷子的跌落。
琴身抖动,毒针惶急射向窗外众多侍卫。玉萧吐信,狭长的剑身刺向九五之尊。旋转的舞衣成绞杀利器,鲜血自暗卫脖颈喷射出来。
良公公飞身扑上,替景明帝挡住一柄萧中利剑,随血雾一同喷吐的是他撕裂的嗓音:“护、护驾……”陈不忧身前与后背各有利器,他凭本能闪开,口中惊叫:“啊啊啊大师姐救命!”
明处的便服侍卫和暗处的暗卫抢身入厅,良公公的舍命一扑让景明帝得以喘息,众侍卫迅速将他围在圈中。慌乱中,景明帝大喝一声:“珉儿,过来!”将陈不忧带入包围圈内。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有什么在山庄外炸开,地面震荡,瓦片悉索,意落下沙尘。
在这措不及防的混乱中,赵瑜端坐桌边,连神色都没有变过。
窗外的厮杀还在继续,而窗内静如死水。
景明帝身上的容光一点一点灭去,他睁着浑浊的双眸,似惊似奇,似怜似怒,牢牢看住赵瑜。
赵瑜顶着这双眸,平静地喊:“父皇。”
景明帝不语。
“父皇,你可知刚才是什么响动?”赵瑜浅笑。
景明帝依旧不语。
“火熘炮。”赵瑜的声音,如出鞘的刀,冷而锋利:“只需两炮,这间房,这房里的人,就都灰飞烟灭。”
他笑:“父皇,请你检阅。”
火熘炮是国之重器,朝中建有专门操作炮机的火熘军。只是,火熘炮对炮体硬度要求非常高,普通的铜、铁根本不能用,得由炼冶大师合成特别的“熘金”。可想而知,熘金的合成配方秘而又秘,拆分成三份,由工部、军队、火熘军三方保存,每次使用,都需要三方各自准备材料,再合成一份使用。
配方保密是一部分,更为紧要的是,熘金原材料极奇珍稀,集全国之力,也难得制造出一台来。过往二十年,除去损耗掉的,整个火熘军只拥有区区十台火熘炮。
而赵瑜,竟私下制造出三台。
此时,三台火熘炮安放在得一山庄外,方圆一里内,都在它们的射程之内。纵然是飞天遁地的武林高手,也难以全身而退。
景明帝匆匆出宫,只带了暗卫三十人,此刻三分之一被偷袭倒下,三分之一在院中和赵瑜手下厮杀,三分之一在厅内保护自己。他扶着桌沿站稳,缓缓问道:“瑜儿,你要做什么?”
赵瑜温良谦恭的脸上,第一次浮现这种名为“讥讽”的神情,他浅笑:“做什么?父皇,何必多此一问。”
“因为朕不懂。”景明帝目光渐厉:“你要做什么?”
赵瑜在这目光逼视之下,差点撑不住跪下来。他知自己在走一条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的路,唯目不斜视,才不会被足下那万丈深渊吓到。他抑制住以袖抹汗的冲动,抬头仰视景明帝:“请父皇禅位于我。”
“放肆!”景明帝浑浊的双眸忽然迸出烁烁精光,高声喊道:“拿下这逆子,赏金千两!”
“是!”暗卫中立即有人攻向赵瑜。战场太小,赵瑜被众人护着走出饭厅,只听头顶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无数沙尘扑面而来,竟是屋顶瓦片被人成片掀飞。片刻之间,这座饭厅就露出硕大的洞口来。
幸好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快,此时雨势渐小,天光放亮,众暗卫护着景明帝退至角落,避开雨幕,才没有太过狼狈。一抬头,只见屋顶外有一个健硕的侍卫扛着面巨大的红旗,在雨中站成鲜明的靶子。
赵瑜冷笑:“父皇,儿臣虽只有三台火熘炮,却是搁在三个不同方位,只要这旗子一挥,三炮同发。儿臣不想伤到您,还请大局为重,成就禅位让贤的千古佳话。”
景明帝紧抓陈不忧的手掌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陈不忧东张西望良久,他在窗外见到公孙南、诸葛玄文与赵瑜手下缠斗的身影,却迟迟不见花不落和君回雪。本来心中焦急,被景明帝这一抖,不知怎地定了大半心神:“你、你别怕……”一咬牙,道:“我会保护你的!”
景明帝似错愕了一下,目光忽然柔软,轻轻落到陈不忧脸上。年轻人说完后目不斜视,紧紧盯住前方的赵瑜,瘦长的手指却反握住景明帝的手掌。
景明帝点头,回应:“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