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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生辰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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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回雪游学到无碍山时,正是腊月,岭南阴冷的风,刮起漫山呜呜声。却无论如何没有雪,只干冷着,让人抓狂。
游学是时下历练子弟的必要方式,无论习文学武,到了一定程度,都要独自或结伴到外游历。可以选定一条路线,行侠仗义走过去,也可以携着拜贴,到兄弟门派学习三五个月。门派之间借此增长感情,门徒们借此增长学识。
其中来往最频繁的,是“剑渊松月尽无风,鼎食钟鸣累世功”。近三十年来,除少林、武当、峨嵋、唐门这些传承数百年的老牌名门,江湖上风头最盛的是杭州神剑门、山东渊澄山庄、湖北劲松镖局、湘西日月教、西北思尽崖、岭南无碍山、南疆流风坛。
共计七家,排名不分先后,俨然新一代武林世家。
君回雪是京城渊澄山庄少庄主,大年初一,过了17岁生辰后,就从京城出发,先是拜入湖北劲松镖局,跟着镖头走镖到杭州,又在神剑门待了三月,取道岭南。
直到腊月前,终于走进无碍山。
山不高,起伏平缓,像一位没有脾气的妇人,娴淑贞静。山下是热闹的城镇,各行各业大半和无碍山有关,就像渊澄山庄是山东的土皇帝一样,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这也是“世家”的厉害之处,不但要立足武林,甚至官、商都要通贯。
君回雪被安排在半山腰的“松月廊”住下。这是外室弟子的宿舍,作息比山顶的内室弟子宽松很多,上午、下午各练功两个时辰,其它时间都是自由的,住的近的,每日都可回家。上、中、下三旬各有一日休假,住的远的弟子,可以把休假攒在一起,两月回一次家。
渊澄山庄家传绝学是“九渊神掌”和“璇玑腿”,刀枪剑棒都不太精妙,所以对神剑门和无碍山的剑法特别有兴趣。君回雪心无旁骛,跟着外室弟子学得兴致盎然。
每日上午雷打不动练“千秋万剑”第一部。这是无碍山镇山剑法,近百个外室弟子大半是冲这个来的,所以什么都可以不教,这个必教。剑法有三部,每部各九九八十一式,如果能学完一、二部,通过考核,就有可能晋升到山顶,成为内室弟子。
君回雪来了七日,因为人聪明,天赋好,又用功,带班师傅给他开小灶,竟学到第一部第十式——若是普通弟子,三个月都学不到这个进度。第十式叫“烟鸟初栖”,一剑大开大合往前刺去,左三右四前挑后勾,回剑蓄势,单脚站立,整体照型参考“金鸡独立”。
吃过午饭,众弟子或回房午休,或捡了僻静处斗牌作乐。君回雪拎着木剑,转到松月廊后面的清听谷。这是一处小小的空地,周围山石乱拱,石中流下一道瀑布,从上到下落差十几米,水声哗哗。
瀑布落下来后,就成了个小水潭,潭边有块巨石,足有七八米长宽,君回雪喜欢站在上面练剑。正练到第二遍,远远传来一群少年的喊叫声——
“杜不惊!死开!你满手是血往哪摸呢!”
“四师兄别走,这鸡要跑了啊啊啊它咬我!”
“大师兄大师兄,给你枪,这是我爹传我的,抓鱼正好!”
“谁带了盐?唉哟这是磨菇吗?”
……
很快这帮大呼小叫的少年就露了面。他们没走青石小径,而是从山头横冲直撞地往清听谷内奔下,看身法功夫,颇为不俗,应是山顶内室弟子。前前后后有五六人,有人抓着放声高歌的鸡,有人端着乌漆麻黑的锅,有人捧着若干缺口的瓷碗,看样子是要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野炊。
君回雪淡淡看他们一眼。在少年中,有一人特别醒目,别人都穿着统一的淡紫色滚白边短打棉袄,只他一袭红衣,用金线绣了福禄葫芦,像是刚从哪个前辈的寿宴出来,喜气洋洋的。长发如墨,金冠高束,从耳朵两边分别垂下一条小辫子来,衬得眉目如描如画。按理说,十七八岁的儿郎,这般浓重的装扮,会显得幼稚甚至可笑,但由他穿起来,分明穿出种欣欣向荣的朝气、精致讲究的贵气,比君回雪毕生所见的女孩子都要好看——然而他是个男孩子。
红衣少年正是“大师兄”,他把衣摆掖到腰间,手里抓着把檀木银枪,嘴角含笑,一脚踏在潭边的石上,弯腰去看潭下的鱼。眼微眯,后背弯成半张弓:“闻不忌,是不是你刚才喊着要抓鱼,把鱼大爷都吓跑了?我怎么一条都看不到!”
他这么一开口,整个人又显出满不在乎的放松来。闻不忌高高瘦瘦,看着比红衣少年要老成,他正拿火刮子点火,喊了回来:“大师兄你行不行!抓不到鱼就怪我,我还不舍得家传宝枪拿去捅鱼呢!”
少年们趁机笑闹一阵。大师兄抬头一看,发现头顶的巨石上站着一人,是个生面孔,穿着外室弟子的灰色短打。这衣服毫无气质可言,纯粹出于掌门夫人“不怕脏”的实用主义精神而设计。但由这人穿来,竟难掩其神采俊秀,赏心悦目,和其他师弟们很是不同。
大师兄笑道:“鱼大爷不出来,敢情是你吓的。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君回雪回神,才惊觉自己一直看他。忙含笑施礼:“渊澄山庄弟子君回雪,游学至此,参见师兄。”
他在外行走带的拜贴,只道“渊澄山庄第八代弟子”,而不是“少庄主”,所以得到的待遇都是普通弟子的。
“我是花不落,以后也叫大师兄就好。”花不落随意挥了挥手,继续找鱼:“如果我们抓到鱼,也分你一点。鸡就不行了,这帮饿死鬼偷了后厨潘大娘下蛋的老母鸡,从鸡头到鸡屁股都预定了。”
正常情况下,君回雪会说:“不用,师兄们自便。”但鬼使神差,他答了句:“好。”
少年们见石上有人,挤眉弄眼一番,大概是说这是哪里新来的师弟、难道是受了罚在这里做功课之类,几句之后,见君回雪一板一眼练剑,就顾不上了,因为挖灶、捡柴、烧水、杀鸡、抓鱼等等都是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事。
而花不落运气不错,最后用那柄花哨的银□□到十多条鱼,大大小小串起来烤了,给君回雪分了条烤焦大半的。君回雪咬一口,心道:淡。
眉眼不动,把未焦的小半条鱼肉吃尽。
此后每隔几日,君回雪便能在不同的场合见到不同神采的花不落。有时是上课,花不落人模狗样视察外室弟子的功课;有时是睡前,带着一帮少年挤在带班师傅屋里烤粟子;有时是山门边,呼朋引伴下山去闲逛。还有一次,外室弟子被带到山上,观摩掌门亲传弟子展示功法,人群中,花不落双手抱胸,倚着一棵梅树,懒洋洋地看。
无论什么时候,花不落都眉眼弯弯笑着,似乎从不知烦恼为何物。他的身边,总是一塌糊涂地热闹。
而君回雪,是相反的,笑容很浅,心思很重,合乎各种礼仪规范,远离各种扎推人群。也所以,两人的交情,仅止于那小半条鱼。
一转眼就到春节。君回雪第一次在外过年,遇上阴雨天,湿冷无比,让北方人士不露声色地不喜欢。留在无碍山的外室弟子只有七八人,掌门亲自吩咐,接到山顶和内室弟子一起吃年夜饭。
饭桌摆在执礼堂,张灯结彩,完全看不出来这是平时给顽劣子弟打屁股用的“刑堂”。十几张八仙桌整齐摆开,无碍山掌门、各峰峰主、留山的弟子,坐了满满一屋。吃过饭,长辈们自有消遣,年轻弟子们留下守岁。
君回雪坐得极靠后。年夜饭没有饺子,鸡鸭鱼满满当当,还特许弟子们喝果酒。君回雪也喝了些,身上暖暖的,神思有些泛散。
这一夜竟没看到花不落。
据说掌门是他爹,所以门内弟子不论年纪大小,一律喊“大师兄”。掌门都在,怎么他不在?
正微微出神,忽听前面几桌的师兄师姐们大声起哄:“大师姐,不许耍赖!喝白的!果酒不算!”
今日众人都穿自家的便服,因是过年,争奇斗艳,把全年的隆重都摆到身上。而被围在中间的“大师姐”,反其道而行之,一袭粉色夹衣,下边露出雪白裙摆,如瀑黑发只在头顶左右各包了个小丸子,束以粉带。无珠无翠,俏得像三月枝头最盛的梨花。
君回雪顺着声音瞧了一眼,眼睛就再移不开,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花不落竟有个同胞的姐妹吗!
同桌的带班师傅本与好友斗牌,听到起哄声,立刻把牌一甩:“大师姐来了!走走走,还打什么牌,今日非让她喝白的!”
带班师傅功夫好,其实也不过是同辈的师兄。他兴冲冲往前凑,君回雪在怔然间也不知怎么就伸手拉住他:“师兄,大师姐,是大师兄的妹妹吗?”
这话听着有些绕。带班师傅就哈哈哈哈笑起来,用“又逮到一个笨蛋”的眼神看着他:“当然不是!”这个君回雪,一本正经一板一眼,和无碍山的气质格格不入,眼下总算靠金牌“节目”榨出他一点趣味:“大师兄和大师姐就是同一人,单月着女装,双月着男装,你看,子时了,她就换女子打扮了。”说罢匆匆往前奔去。
子时,君回雪的生辰也到了。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杯,里面是杏色的果酒。
那么,这是上天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吗?
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