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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巽·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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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而无所容,故受之以巽;巽者,入也。
入而后说之,故受之以兑;兑者,说也。】
这一路,苏苏走遍了大江南北。
鲁菜、浙菜、粤菜、湘菜、川菜、黔菜……
每到一地,定寻当地最大和最小的餐馆,一探究竟。
有些餐馆一入座便上来一本洋洋洒洒的菜单本,手绘的菜品图和苍劲书写的菜名,让人倒是看菜单都看饱了。
有些餐馆简单明确,挂着某道菜的菜名,店里便只提供那道菜,顶多配些酒水。小本经营,倒还生意不错。
有些餐馆如苏苏酒楼一样并不设菜单,进店一通问,确实这个不在时令、那个断货,这个厨师不做、那个太费时间,倒是比客人还要挑挑拣拣。
有些餐馆干脆就不让客人点单,自动给他们配好了当季特色套餐,省去了点单的麻烦,运营倒还真井然有序的。
无论是哪类餐馆,无不都是当地名店,客人那是络绎不绝。
苏苏陷入了沉思。
本想着总结一下出色餐馆的运营特征,没想着总结总结着只得出了一条结论:没有特征!
见了鬼了。
坐在一家街道口的大酒楼中,苏苏看着店里面奔波忙碌却依然笑容满面的伙计,暗自想到,两层楼的酒楼,和苏娘家差不多规模,堂内三个伙计、一个掌柜,这人员配置绝对算不上多。但他们个个精神饱满、手脚麻利,无论再怎么忙,上菜速度都贼快。而且,这菜的味道还挺不错的,厨房并没有马虎。
到底是为什么?
苏苏百思不得其解。
忍无可忍,她等着用餐高峰时间过了后,叫住了那个伙计。
“全堂满座,你们三个伙计还真忙得过来?”
伙计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那可不,天天干,熟能生巧。”
苏苏:“天天干可不累?”
伙计:“这位小姐您也看到了,高峰一过,人立马就少下来,一直到晚上都这节奏,正好得闲休息哩。”
苏苏:“我挺好奇,为什么你们上菜能有那么快?”
伙计:“厨房好了,我们便上呗。”
苏苏:“难道厨房都事先做好的?那不凉了呗?”
伙计噗嗤一笑:“小姐您逗笑了,这运转的速度,菜都来不及凉!”
苏苏思考了下,这家酒楼是实行菜单制的,招牌菜也就那几个,几乎是每桌必点,一早准备确实没问题。还有那些凉菜,更是可以早早就备好了。其他菜品,只需要准备好对应的食材,届时烹超一下即可。
一直以来,她太在乎“定制”这个词,确实井底之蛙了。
告辞了这家餐馆,苏苏往下一站出发。
这一路上,她走走停停,客栈、民宿、郊外小屋,哪里没住过?
一个月下来,哪还有半点官家小姐的影子,不说双手双脚上起的茧子,连肤色都深了些许。
白日里她造访各大餐馆学习感受他们的服务,晚上回到住所,万籁寂静之时,一丝凉凉的寂寞便像阵风一般趁虚而入。
一个人出远门,这还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更何况还只有她一个人。
小莲想要跟来,但苏苏酒楼不能没人看着,她只能咬紧牙放弃了这个决定。
刚出行时,苏苏没少遇到麻烦。
出京城不久,就被一群地痞流氓盯上,想要劫色再劫财。
幸亏她反应快、够机智,愣是逃过了他们的追踪。
那之后,搭讪的、打劫的、敲诈的,都给她碰上了,苏苏干脆装聋作哑扮白痴,反把那些人给忽悠了进去。
可这单枪匹马的斗智斗勇始终会让一个小姑娘心神憔悴,每每在夜里,就会化为一缕空虚萦绕在她心头。
这天夜里,苏苏喝了一杯小酒,那是她出门在外每天的习惯。
因为酒能壮胆,因为酒能催眠。
然而这天效果却意外的好,一口浊酒刚下肚,就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子不停地开始打架。
她洗了把脸,还是挥不去睡意,便想着干脆早点睡了吧。
这一晚上,苏苏睡得十分沉,一个梦都没有。
第二日眼睛睁开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按了按脑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她起床、梳妆、理了理衣裳,想去拿包裹的时候却发现,没有!
房间中哪里都看不到她带来的包裹!
她翻箱倒柜好一会儿,但依然不见那个包裹!
苏苏打开门,左右环顾、空无一人。
她又打开窗,就见窗台上一个十分明显的脚印!
完了,这是遭小偷了啊!
包裹里头可是她这一路全部的家当啊!
身无分文,寸步难行。
苏苏跑去当地衙门报了官,那门口的小衙役对她爱理不理的,走个流程,就把她给打发走了。
这刚一转眼儿就见小衙役冲着另一位富家小姐眉开眼笑地去了。
苏苏除了感叹世态炎凉,实在是无话可说。
琢磨着失物是怎么也要不回来了,从此地往京城去借匹快马也得要五天五夜,更别说她现在根本没有借马的银子。
一直跟着她的那匹马很不幸地也跟着她的包袱一起失踪了。
还能咋办呢?沿路返回,运气好,能向好心人讨到点吃的,就看自己能撑到哪一步了。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总有法子嘛。
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于是,孑然一身的苏苏不得不中断了她的修行之旅,踏上了归途。
这一条路却远比她料想得要走得更累、走得更久。
孰人可料,平日里亲切和善的乡亲们在面对一个面色土黄、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人时会有多么冷酷无情,正是在那寒冬腊月里又给加了一把霜。
整整三日,苏苏只能悄悄偷井水喝、凌晨翻餐馆的垃圾桶吃剩菜剩饭。
什么好吃不好吃的,谁还在乎那些呢?
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即使在苏老爷被冤入狱之后的那段日子,苏苏都没有过这样穷困潦倒的生活。
食物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就觉得很讽刺。
什么酸甜苦辣咸、什么烹炒煮炸煎,只要是能吃,还挑那么多作甚?
吃,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当然,她并没有多少精力去想这些东西,饿得发慌的人儿是没有余力去思考人生哲学的。
出了小镇,是一段山路。
山路比小镇更累,唯一的安慰是,山中有小溪,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喝水了。
溪中如果有鱼那就更好了,捡点柴火,起个火堆,还能吃上现烤的鱼。
想到这里,苏苏舔了舔唇,咽了下口水,奔着那座小山加快了脚步。
然而,一心想着吃的苏苏完全就忘了,山路危险,藏匿着各种毒蛇猛兽不说,那勾勾绕绕的小路进去了,想要再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便是,进了山不到半刻,苏苏就发现她迷路了。
天,是个大阴天,乌云都凑着这个方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路,前后左右长得都差不多。
而她心心念念的小溪,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瞧着。
天色渐暗,万籁俱静,只有那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但这一片山林中却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苏苏慌了,她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正向她袭来。
那是一种名为“死亡”的恐惧。
身心无比憔悴,思维却依然清晰无比。
闭上双眼,人生至此的种种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自动播放起来。
记得以前听个仆人说过,人在死前脑海里会把他自己这一生都回顾一遍。
原来是到了那时候了么?
苏苏慨然。
她这一生,不算风平浪静,但也没有轰轰烈烈,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生。
有过梦想,也如愿以偿地朝着这个梦想坚实地前进,虽然没留下啥丰功伟绩,但也算是在这条道上小有成就,可惜的是还在半路,却不得不中断这段追梦之旅。
若还有什么遗憾……
苏苏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把她带回了那个泪流满面的夜晚。
那个夜晚,她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在家庭和事业中毅然选择了后者。
说不遗憾肯定是假的,选择就意味着放弃,但放弃不代表放下。
少女依然会憧憬书中写的那份浪漫,依然会期待只看着自己的那位郎君。
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选择呢?
苏苏苦笑了下,现在想这些也已经太晚,今儿个就得把命都交待在这儿了,还想那什么梦中情郎啊!
可是,那泪水却不受控制地簌簌下落,就连苏苏自己都分不清那到底是恐惧的泪、还是遗憾的泪。
哭累了、饿晕了,精疲力竭,意识也开始朦胧。
她终于可以睡了。
迷糊之际,慢慢地眼前现出了一个人影,没有那么清晰,甚至连五官都看不清楚。
但苏苏就是知道,此人身姿挺拔、面容清朗,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那位会元先生!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梦中?
上回说到苏苏在山林中迷了路,不堪饥饿和疲累,意识朦胧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很讶异的身影。
当再次睁开双眼时,当然是没有瞧见那身影,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可爱的女孩子。
女孩子扎着个翘马尾,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身黄色的短衫短裙。
她笑起来一对虎牙尤其讨人喜欢。
苏苏不自觉地牵起了自己的唇角,女孩子马上上前扶起她来,道:“别勉强,你睡了一天一夜了,饿坏了吧?”
这话说的及时,话音刚落,就听“咕噜”一声从苏苏的肚子里发出。
两人同时噗嗤笑了出来。
女孩子俏皮地眨眨眼,对苏苏道:“我去给你拿吃的,稍等哈。”
说着,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苏苏这才有时间打量起这个房间,是一间很朴素的民屋。
屋里只有简单的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墙壁上斑斑驳驳的,想是有些年头了。
唯一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满屋子的那股药味儿。
没多久,女孩子就端着一碗热粥和一个窝窝头进来了。
苏苏一闻,那热粥也冒着很浓的药味,不由皱了皱眉头。
女孩子被她这表情逗笑了,解释道:“姐姐莫慌,这粥里加了几味暖胃醒神的药材,喝了对身体好。”
苏苏将信将疑,问道:“这儿是药铺?”
女孩子答:“是呀,这儿是我爷爷的药铺,药粥也是他给配的。你放心,我爷爷行医六十年了,村里人都叫他神医呢。”
苏苏问:“这是哪儿?”
女孩子:“这儿是豫县,你是我在上山采药的时候遇到的,倒在树边儿上不省人事了,我就把你给背了回来。”
苏苏一惊,这小姑娘人都没她高呢!
但讶异管讶异,礼数还得有,她轻轻道了声:“谢谢。”
女孩子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姐姐莫客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正说着,外头又走进了一个衣着讲究、气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他边进门边笑呵呵地问着:“小花,这回这位可还记得事?”
女孩子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冲苏苏笑了笑:“姐姐,我还没问你姓名呢。我叫小花,你呢?”
苏苏莞尔:“叫我苏苏就好。”
小花问:“苏苏姐打哪儿来?怎么会倒在那片林子中?”
于是苏苏把自个半路遇贼的事儿给讲了一遍,倒是省去了自己是京城饭店老板娘的事儿,只说是修行厨艺来的。
那位中年男子似乎是豫县的县令,听说小花捡了个人回来,就特地跑来看看情况。
这倒让苏苏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小花给苏苏说,之前自己也捡过一个人回来,那人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满肚子都是墨水,村里便让他当了教书先生。
没想到那人还真是厉害,才当了一年先生,带出来的孩子几乎个个都中了举人。
最后县令给那人担了保,还资助他上京赶考去了。
不过那一去就没信儿了。
苏苏好奇地问,那人叫甚?
小花说出的名字却让她大惊失色!
这世上还真能有那么巧的事情?
那名儿不正是刚考了个会元的那位先生的名字吗?
看时间,殿试也该结束了,不知道他是否顺利拿了状元。
苏苏把事情如实相告,小花和县令都高兴疯了!
小花撒腿就往外跑去:“我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县令也是眉开眼笑地,仿佛是自家娃中了会元似的,他冲苏苏频频点头,连声赞道:“姑娘你真是我们豫县的福星啊。这下我们可是扬眉吐气了!”
但苏苏心头忽然涌起一丝不对劲儿,她和县令确认道:“大人,你们刚才说,这位先生失忆了?”
县令似乎有些诧异,没想到苏苏会再提此事,他点点头:“他醒来什么都不记得,路引还是老夫给他重新造的。这事儿不合规矩,姑娘你可别声张。老夫也是怜惜他这有才之人啊……”
苏苏心中却在想,原来那名字不是那人的本名……那么他到底是谁?那时候精神涣散倒在苏苏酒楼前、之后又把自己关在小黑屋中防刺杀,是不是都和他的身份有关?
当然,这些问题,苏苏想破脑袋也不会想通,现如今,她喝了热粥、吃了窝窝头,体验了一次人生最美味的美食之后,立马被兴奋的百姓们拉去参加了他们的庆祝宴——一场没有主人公的庆祝宴。
那宴席就沿街摆了整整一条马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尽管粗糙,但是热情。
百姓们欢声交谈,更是奏起了鼓乐,跳起了舞蹈,就好像是过节那样热闹。
他们完全就不把苏苏当作外人,邀她一起作乐、请她一起跳舞,小孩子们还兴奋地围着她,要她讲述这一路上来的奇闻异事。
欢闹的气氛中,酒更甘甜、吃得更香了!
一瞬的空隙,一个念头倏地窜入了苏苏的脑中。
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更快乐地生活!
“姐姐,姐姐。”一个小姑娘拉住苏苏的衣袖,脸蛋红扑扑的,挂着羞涩的笑容问道,“你见过大哥哥吗?”
苏苏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位会元先生,转而笑道:“见过啊,可威风了!”
小姑娘显得特别骄傲,扬了扬脑袋,扫了眼她身后的几位小男孩。
“那么姐姐,大哥哥和小姐姐还在一起吗?”
苏苏:“???”
迎着是小姑娘热切的眼神,盈盈闪着期待的光芒。
苏苏马上就想到了那位先生身边的那活泼的小丫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她还是微笑着点了下头,并问她道:“大哥哥和小姐姐关系很好?”
小姑娘用力点着头:“小姐姐喜欢大哥哥,天天去学堂看他。大哥哥就去求大伯同意,让小姐姐跟着他去赶考。可好可好啦!”
看着小姑娘一脸兴奋,苏苏的心却拔凉拔凉的,果真如此啊。
也罢,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早点断念是个好事。
可是这一晚上,她听街坊邻里们说了好多好多那位先生的故事,谦虚待人、礼让下士、满腹经纶、毫无架子、乐于助人……简直就是完美啊!
这越是想要疏远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往反方向走。
最后的结果就是,苏苏不得不一杯一杯地把自己灌醉,来拖延心的步伐,以至于她第二天醒来时,依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处于懵圈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