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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杨州瘦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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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朝阳穿过薄雾柔和地洒下,给房檐铺上了金絮,给树木笼了金彩。给湖水罩了金纱。
空气新鲜着,鸟儿分外高歌,偶尔走过的行人也是幸福闲适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像是在有意突出她的难过。
水中倒映着胖胖的丫头。低垂着脑袋,眉眼间尽是沮丧与茫然。往前一步是水,后退一步是岸。岸上的人观鱼在另个世界,水里的鱼看人在别的空间。她是人还是鱼?应该站在哪一边?
脑袋里混乱着,就好像被荡漾的波纹搅乱的湖水。
乌蓬船儿靠了过来,戴着斗笠,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关心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干哈?”
赵阿吉勉强抬头瞧了瞧他,又垂下头,两手抱住膝盖往后缩了缩。
那汉子又道:“水边湿气重,想玩水上船来哎?”
赵阿吉轻轻摇头,呆看水中自己的影子被波纹搅得扭曲。
汉子不死心,又道:“你吃饭没的啊?偶这里还有一点粥,给你吃啊?”
赵阿吉又摇头。
汉子索性过来拉赵阿吉,“小姑娘你家里头人咧?偶送你回家去啊!”
赵阿吉嫌他多事,不耐烦地随手一甩,竟将个大老爷们儿掀飞直摔进水里去!
汉子挣扎着游出水面,边吐口水边骂道:“小姑娘心眼忒坏了!偶好心好意想帮你,你怎么好推偶下水哦!”
赵阿吉这才多了几分反应,小声道歉:“对不起!”
汉子爬上岸,扯住赵阿吉往船上拖:“坏丫头片子表跑了,跟偶找个地方说理去!”
赵阿吉再不敢甩他,又正逢脑子里乱糟糟的,便糊里糊涂跟着上了船。
船里还真有半锅粥,汉子盛将一碗递与赵阿吉,“你且吃些吧。”
赵阿吉满肚子心事,哪里有胃口,只道不饿。
汉子也不勉强,撑船往湖心荡去。
湖心里飘着几只画坊。都是红漆彩画,雕工精妙的。其中传出悠扬丝乐声。
汉子便将乌蓬船停在最大的一艘画坊头里,有艄公搭了船板,招呼他们过去。
汉子扯起赵阿吉道:“咱们过去吧。”
赵阿吉道:“我不想去。你怪我把摔进水里去,你就也把我推水里去好了。”
汉子笑道:“哪里话哟?我瞧你孤单单一个儿好可怜,就把你领来同这骨姑娘做个伴儿。里面好得不得了呢!”
说话当儿,有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款款而出。倒是穿金戴银,衣饰不俗。她瞧见了赵阿吉便细细打量,半晌皱眉道:“啊哟,好肥。”
那汉子凑过去与她低声道:“胖点没得要紧,饿几顿就瘦了。这细皮嫩肉的小模样长得可挺乖巧的,调教个把日,准能赚钱!”
妇人又再仔细瞧瞧赵阿吉,遂道:“那且接过来,我问几句话儿的。”
汉子回头又怂恿赵阿吉,“快过来呀,说得好了,给你做新衣服呢。”
赵阿吉早瞧见他们挤眉弄眼了,那些所谓的低声谈话,在妖兽的耳朵里听起来也十分清楚。她扬起小脸儿,只冲那妇人道:“你能保证让我变瘦吗?能的话,我才过去。”
那二人皆是吃惊,妇人先反应过来,笑道:“啊哟,小丫头说什么话呀!咱们扬州瘦马哪个是肥的呀!你且乖乖来偶这里,不出一个月,就叫你这小腰儿变成柳枝似的!”
赵阿吉道:“那好。但是卖我的钱要给我才行,不能给他。”说着,她一指那汉子。
汉子几乎跳起来,“啊哟!这丫头脑子不灵清哎!”
妇人却笑道:“介是忒灵清了。丫头你快过来,妈妈数银子给你咧!”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不成!不成!曲调唱对了,那意思却分毫没有!应是这样的。咳……”调教曲艺的先生以竹板轻击桌面做为节奏,宛转一曲。吟唱时,那眸光流转,神态翩然,整个人都完全陶醉在悠扬细腻的曲子中,声音圆润收放得体,真真儿是绕梁三日,余音都不绝矣!
只可惜这番动人曲乐是完全对牛弹琴了。赵阿吉杵着下巴,听着听着小脑袋瓜子便点了起来。
节奏由轻击变成了战鼓锤,“放肆!我这般心用教你,你竟然睡着了?”
赵阿吉骤然惊醒,忙道:“没没!我是觉得先生歌技高明,正在陶醉欣赏着呢!”
鼓锤敲到赵阿吉的脑袋上,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撒谎!驽钝!朽木不可雕也!”
赵阿吉抱着脑袋吐舌头,“对不起,先生。您别生气。您先回去休息,我自个好好练。”
“不成!我今日偏要看着你练成!不然出去唱与别人听,说我魏良辅的徒弟竟然是这等水平,叫我颜面何存啊!”
“……先生,您总不能指望麻雀变成夜莺吧?”
“有我魏师召在,莫说夜莺,麻雀都可能变凤凰!”
“怎么这自以为是的口气听着像某妖?”
“你说什么?”
“呃,没什么没什么。咱们再来唱吧。别后不知君远近……”
知不知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再也不见就好了吧?不用踩在中线上左右摇摆,不用挖空心思去理解异族的思维方式,寻找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使彼此和平相处的平衡点。不用再听某妖骄傲自大的言论,不用害怕某妖不定时暴发的残暴戾气。不用再跟某妖去抢食物……
嗯。也抢不着了呀。为了帮助她减肥,画舫上的嫫嫫特意每日里只给她一碗青菜粥。这很有用处。至少现在她圆圆的脸蛋上冒出了尖下巴,水桶腰也收敛了许多。虽然还不及舫上的那些风儿一吹就倒的姑娘们,却也有了一、二分楚楚动人的模样。
然后等她完全瘦了就去找熊猫妈妈。那时候狐狸他们大概也已经离开了吧。可以放心地上大街上走,什么也不用担心。
真的。一切都很好。除了。偶尔的,零星的,被迫提起的,无休止的,想念。
乖孩子有乖孩子的好处。看上去老实得接近痴呆,又确实不是白痴的孩子是讨人喜欢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心眼逃跑,所以也不需要浪费精力看管。
赵阿吉常常在夜里跑到画舫艄头呆坐——其实是饿的。眼神张望岸边似在期待什么,却每逢人影走过又闪烁着逃避。
可耻的不勇敢的人。又可悲的不想改正。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不知不觉中,把白天魏良辅教的歌唱了出来。曲中唱的是思春姑娘盼情人,只把爱盼成了恨,又恨又爱,曲意缠绵。她唱的却是想念朋友,又想又怕,进退两难。
一个是控诉满腔爱恨,一个是自言矛盾,难怪唱了无数遍,就气了魏先生无数遍。只可怜他是按人头计件讨工钱的,教不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少赚一锭银子。搞不好还要饿肚子。
“瘦猫儿……”
有人轻声地唤。低声呢喃着,好像梦呓。
赵阿吉收声寻去,只见是那个拐她来的汉子。不过听说自从她把卖身钱揣进了自己的百宝箱,他就连续好几天便泌,大概是上火了吧。
汉子在靠挂的乌蓬小船里蹲着,手边是大大的酒坛。他迷芒的眸子在夜色里朦胧地瞅着赵阿吉,“再唱啊。好听着咧。”
江南第一才子醉酒是风流潇洒,人口犯子罪酒是邋遢流氓。赵阿吉当然不想理他。即使是自己想要减肥有意留在画舫上的,也仍然无法对其产生任何好感。
“瘦猫儿!你莫的走啊!偶不是故意要来迟的!”一边说一边慌张地起身,未料被船舷拌住重重跌在船板上!
瘦猫儿!赵阿吉蓦地里一惊。这词儿,怎么听着耳熟?
“瘦猫儿,你莫走哇!是偶错啦!偶不该不管你,眼睁睁瞧你嫁了人。偶以为你能当富家奶奶咧,哪料到逼死了你呀!偶夜夜都梦你唱曲儿,就是这词儿!你莫的走了,咱俩这就回家去。你天天给偶唱曲儿,偶给你抓鱼吃!”挣扎着从乌蓬船上扑过来,船板踩得吱呦响,晃啊晃得,好像要翻过去!
动静惊动了画舫上的人。一个身才高挑却细瘦的男人光着脚丫子跑了出来,却是魏良辅!“呔!干什么的!三更半夜竟来挑衅黄花女吗!”
汉子酒意未消,更加恼怒道:“你滚开!偶找偶娘子,关你什么事咧!”
魏良辅道:“胡说八道!这里都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哪里有你娘子?”
汉子道:“偶娘子也是大姑娘,被你们抓了来,又给卖了的!你们这帮没的天良的,还我娘子来!”说着便扑了过来!
魏良辅一把推开赵阿吉与他扭在一处。几番撕打下来,显然瘦的一方就吃了亏。
索幸画舫中惊醒人数不少。调教嫫嫫和艄公都出来了。惊呼着把他们拉开。
这时那汉子酒意已醒了七八分,见着人多心里便怯了。随便应付几句便跳回乌蓬船睡觉去了。
魏良辅便只跟众人解释是他撒酒风,冲撞了自个儿,这才打起来的。言谈间竟是没丁点涉及赵阿吉。
赵阿吉免去一番盘问数落,自是对他感激不尽。见众人散去正要道谢。却听魏良辅叹道:“唱得仍不对头。来来,咱们再重新唱过。”
有些感谢不用说出口。有些闷气需在肚子里生。有一种人怀有可怕的执拗,不打你,不骂你,偏偏让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