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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绝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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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带我去看看老爷爷的坟墓吗?我想拜上一拜。”不是补偿,而是告罪。或许可以潇洒地忘掉,用不知者无罪来自我安慰。但是,她做不到。
“这是自然。”
“可是,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有一件很重要,很紧急的事,要麻烦你们。”
“……那件事情便罢了吧。”
“你都没听我说是什么事!”
“贫道白日里曾伤一妖,所施咒术除贫道外无人能解。小姑娘该为同族而来吧。”
“你原来知道!那么求你救救狼大哥!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救活他,再去害人吗?”
“啊?你说什么啊?狼大哥哪里有害过人?”心虚地说着。但愿跟他们关系糟糕的青城山龙门派没有与他们互通音讯的习惯,不然狼在灌县做出的壮举还真不一定能瞒得住。
“这么说,倒是贫道看走了眼?”声音里明显加了讽刺,“那狼妖倒是个吃素的了?”
“……”咂咂嘴巴。狼吃素。这句话说来她自己都不信!“嗯……狼大哥从前,大概是吃过荤的。不过最近他肠胃不大好,所以改吃素了。不过!我们偶尔也会给他弄点猪头肉什么的打打牙祭。”
三道冷笑。卫真定笑罢言道:“只怕猪肉不对狼的口味吧。不然,他怎会又吃起人来?”
赵阿吉惊道:“不可能的!好吧。就算我刚才胡说,其实他不吃素,可是他最近确实迷上了人类做的熟食,已经有段时间不吃生肉了!”
卫真定不耐烦道:“小妖怪。我们看在你与家师相熟一场,是以对你礼遇,你却不该仗此三番欺哄我们。我师兄弟三人今日午时,一同看到那狼妖欲害人性命,方出手相救。而那狼妖不知悔过竟定要至人死地,我唯恐他得手,方使出血钉咒法伤他手腕。中此法者也不至死,多则三、五时辰,少则顷刻,道行尽废,还成兽类。此劫是他自作自受的。你不必再求了。”
赵阿吉目瞪口呆,“他要杀人?怎么可能?他已经很长时间都不杀人了!你们看错了吧?”
卫真定懒得再讲。那王真清道:“绝没看错!他要杀的是个穿粉色衣服的文弱公子。便在我们师父墓址附近的桃花林处。若非我们找寻师父时凑巧瞧看,那位公子就算没了。啊哟,真真好险!”
郑真明也道:“小姑娘你莫要强人所难了。家师不收你,定是瞧你心地纯良,与一般妖孽不同之故。而那狼妖委实太恶。便在激斗中明知不是吾等对手,亦要寻机制那人死地,仿佛与之有何深仇大恨似的。此妖不除,天理难容!”
赵阿吉捂住心口后退一步,“狼大哥要杀穿粉色衣服的公子……”桃色衣衫,垂丝散发的男人……苍白面容,揪人心魄的遭遇……口吐恶言,讥刺嘲讽她的狐狸……还有,青龙难得的对人类的关心……你不吃,他也要吃。而我不会给人类带食物……
脑中逐渐清晰起来。有可怕的答案在喉咙里呼之欲出!不可能的!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是真的!为什么?
卫真定见她一脸遭受严重打击的模样,终于不忍开口道:“小姑娘可要去拜见家师吗?吾等这便引路如何?”
赵阿吉此刻精神恍惚,仿佛连站都站不稳,身形摇晃,几欲跌倒。
卫真定忙扶住她。
却不料赵阿吉蓦地出手,凭借大力夺了他长剑,借势横在他颈间,道:“对不起了,卫叔叔。你们说的事,我以后会向他们核实的,如果是真的,我绝不会原谅他们。可是现在,必须请你去救狼大哥!”唐伯虎被救了,还没事。对吧?可是狼有事。千年道行尽废,变成普通的狼,依他的烈性,只怕会恨死吧?
死。好可怕。就像老爷爷。就像许多许多死在她眼前的人。
王、郑二道大惊。齐声喝止赵阿吉:“住手!”
卫真定更是气极,怒道:“原来天下妖精就没一只是好的!你要杀便杀,休想我去救那妖孽!”
赵阿吉此时心中纠葛万分,即委屈又难过,只想放声大哭。可她知道时机不对,硬是强忍着,道:“妖精杀人,你就说是坏妖精。可是人类杀妖呢?我可不可以说你们是坏人?刚才在客栈里,我一根指头都没有伤害过你,你就要拔剑杀我,这就是你们说的天理?对人类好的,你们就认为是好的!对人类不好的,你们就认为是坏的!你们有没有为其它生物想想?你们造的孽还少吗?”说到这里,她竟是异常激动,平常狐狸在她耳边聒噪的那些,她从来都认为是狐屁的论调此刻全都想起来了,并且越想越有道理!
卫真定怔了怔,不那么坚定道:“我是人,自然要为人想。”
赵阿吉只觉眼圈酸痛,视线里渐渐开始模糊。她咬牙更收紧剑刃。“那么我现在是妖,我也得为妖怪想。麻烦你,去救狼大哥。”
一缕血丝从卫真定颈上蜿蜒淌下,直吓得王、郑二道连连大喝。而卫真定自己却哈哈大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舍去一身臭皮囊,换得驾鹤逍遥,还得伴师父。妙极。妙极。”
赵阿吉再要将剑收紧,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她无力垂下手臂,长剑落地,发出冷硬的“哐铛”声。两行眼泪终于再也憋不住,簇簇落下。
卫真定摸摸脖子,俯身捡起长剑,又定定望了赵阿吉一眼,转身而去。
赵阿吉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又捂住心口。
“等一等!”
三道闻言站住,齐回身望。只见赵阿吉小小身影立在当地,手里高高地擎着一个本子。
“这是老爷爷写的书。如果你们肯去救狼大哥,我就把它送给你们!”
王、郑犹豫,卫真定却淡定摇头。
赵阿吉又换双手擎书,“如果你们不去,我就毁了它!”
三道立即僵住身子,再次回头,这回目光却是震惊与心痛!
“要么,去救狼大哥,我把书给你们。要么,老爷爷什么都留不下!”说话时,眼泪涌出眼眶,那一瞬间是热的,流到下巴尖儿就变冷了。未来得及痊愈的伤口被亲手撕裂开,再勇敢地往上面撒盐。
妓院里传出野兽的嘶吼,但是没有人在意。本来呢。无所顾忌地发泻欲望的人,跟野兽也没什么区别。
而狐狸总是想得更多一些,他唯恐声音太大,会引起别人怀疑,于是敲下个桌子腿塞进狼嘴里。
可是狼毫不领情地立即用两排利齿咬得粉碎,比赵阿吉啃竹子都利索。
狐狸咨询青龙,“要不,咱们把他敲晕拖回山上?”
青龙道:“等阿吉回来。”
狐狸郁闷道:“还有什么可等的?他都已经这样了,就算等来道士也没救了。”
青龙道:“等。”
狐狸赌气:“好!等等等!等阿吉来了,给他咬上一口,让蠢狼解解馋!”
然后赵阿吉回来了。
红肿着眼睛,苍白着小脸儿,身后跟着三个面色铁青的道士。
“狼大哥呢?”她轻声地问。厚实的小肩膀微微颤抖着。
狐狸一指屋角落里捆得粽子似的一团物体,道:“在那呢。不过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是不是哭了,是这三个臭道士欺负你了对不对?”言罢恶狠狠地瞪向卫真定等人。
卫真定却也不理他,径自来到那团粽子前。俯身探了探,只见一条体形巨大的黑毛恶狼正不住地低声嘶吼,见着他更是张开两排利齿狠狠捕咬过来。索性是被绑着未能得逞。
“不成了。神识已失,已经晚了。”他的声音冰冷,像是医生在宣布患者得了癌症。
赵阿吉沉默。肩膀抖得更加厉害,好像风中快要脱落的树叶。她慢慢也靠过来。蹲下身子,探出小胖手去抚摸狼的毛。
狼反射性地恶狠狠地咬过来,利齿扣在胖胖的手臂上,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狐狸连忙扒住狼的嘴巴使劲掰,“松口!你咬阿吉做什么?去咬害你的臭道士呀!”
青龙亦在手中凝了蓝光,寻找最好的着力处。
然而赵阿吉却不叫疼。只抽泣着,低声喃道:“对不起,狼大哥。我回来晚了……”好容易止住的眼泪掉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血肉模糊的胳膊上,和着鲜血一起涌进狼嘴里。
利齿渐渐松了。完全被暴虐和杀欲蒙蔽住的黑眸又渐清明,“……阿……吉……”兽嘴里居然吐出了人话!虽然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十分含糊!
赵阿吉如在黑暗中乍见光明一般,忙扯住卫真定,“他还会说话!他在叫我的名字呢!他还有意识!”
卫真定皱眉再探,连道:“奇怪。”
最后从狼体内直逼出了整整一盆的黑色淤血,待到他完全恢复人形,已是次日天明。
赵阿吉送三个道士出门,一并逞上沈静圆的书。
“谢谢你们。卫叔叔,王叔叔,郑叔叔。”
卫真定躬身,双手接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赵阿吉深深鞠躬:“真的谢谢你们。再见了。”
卫真定冷冷转身。“后会无期。”
危机解除,四妖便回客栈。临走时狐狸掏掏口袋,发觉所剩钱财不多,不大舍得付嫖资,于是就又对两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跟谁风月了的妓女施了幻术,叫她们帮忙垫付。
未料后世编出野史,言唐伯虎风流功夫无人能敌,连嫖妓都不用给钱!
狼侥幸死里逃生,不过因中法术时间太长,着实被耗损了原气,身子虚弱仍需卧床休养。狐狸以给他进补为名,跑进跑出,从集市上买了许多活鸡活鸭活鱼回来,当着狼的面放出新鲜血液,自个儿吸得津津有味。正是狼落平阳被狐欺,不多整他一整,都对不起长期以来在□□上受虐的自己!
虽然是他从精神上折磨人家在先的。
可是奇怪的是,素来视鲜血为第一营养饮料的狼竟不来抢。他背转了身子,把粗长尾巴和后脑勺冲向狐狸,好像对他们间这唯一的互动游戏失去了兴趣。
狐狸吸得好没趣,便很犯贱地凑过去戳狼的后脊梁。“喂,这血很新鲜的!虽然没有人血营养丰富,但也不错哦。很美味呀!”说完最后一句,还用力地咂咂嘴巴。
狼不动。眼皮紧闭,好像睡着一般。
狐狸又拿了条鱼在他鼻孔前晃,那鱼还没死,鱼尾奋力甩动着,溅了狼一脸的鱼腥沫子。
狼还是不动,这般镇定大度的模样倒叫狐狸毛骨悚然。
他小心翼翼探出狐爪去摸狼的额头,“该不是臭道士糊弄人,没把余毒清干净吧?喂!你还活着不?没死就吱一声!”
狼终于烦燥地拨开狐爪,却又从头下抽了枕头反压在自己脑袋上。
狐狸骇得小心肝儿碰碰乱跳,“我靠!真神经了!”
狼又抓了被子蒙住脑袋,成功地阻隔了狐狸的聒噪和那刺鼻的血腥味。
胖胖的手臂,腥咸的还带着一丝丝甜味的血。真是美妙呀。可是却有莫名又可怕的腐蚀力,烧灼了嘴巴,烧灼了喉咙,浇在心坎上,溶出大大的洞,滚烫又灼痛。
青龙对双眼依然红肿,精神更是委靡不振的赵阿吉道:“眼睛肿了,变美会更难。快睡觉吧。”
赵阿吉缓缓抬头,犹豫了很久,问:“青龙姐姐,你们是不是要杀唐伯虎?”
青龙怔了怔,转脸避开她莹润的目光。
“……就因为,他是人类吗?”
“……”
“……还是因为,我喜欢他?”
“……”
“我以前也是人类。你们为什么不想把我也杀了?”
“……”
“……我不理解。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
“所以,对不起,青龙姐姐……再见。”
肥肥的小脚跨出门槛,无声的,却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