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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梧桐萧瑟 ...

  •   靖元十九年,梁国。
      春日熙光迟迟,照不进台城边的寻常苑落。春日凌寒依旧,光秃的梧桐树上犹积着一层薄霜。
      高门贵族的公子佳人,依旧年复一年的在春波吹绿的光景里高歌击筑,国艳带酒。但所有鬓影与衣香都被阻隔在梧桐苑的高墙外。深苑冷清,仅有的梧桐树上寒霜未尽,院里杂草丛生,显然已很久未被人精心打理过了。
      院里没有人在意这些琐事。
      至少院落的小主人萧桁并没有精力关注这些。他守在榻边,时不时望向院落的门口,寡淡的唇不自觉的抿着。
      直到阿高拖着左脚,一拐一拐的走入苑中。那个熟稔的微坡佝偻的身影进入眼帘,他才眼神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的微光,他急切的站了起来,目光往阿高的身后探去。
      可阿高身后,萧条柴门仍斜倚着,门上漆纹斑驳,微微晃动,如同阿高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褶皱,暮年垂老,生气全无。
      阿高的身后并没有任何人,什么也没有改变。
      同样是人间,天公也仍只肯掷给此间料峭的春寒。

      阿高浑浊的双目低垂了下去,缓缓走到萧桁面前伏跪而下,一言不发。
      萧桁想安慰安慰阿高,他明知这位年迈的忠仆,此去定然受了许多委屈。哪怕没带回一个人,他心中的失望,不会比自己少半分。
      可他只是嘴角动了动,下垂的袖口不由地被攥的更紧。他探身上前将阿高扶起,从他浑浊的眼中,萧桁看不到希望,想要说话,却仿佛被扼紧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梧桐苑,被遗忘的太久,到底是没有一个太医愿来的。这样的结局,他们早该知晓,也早该习惯。
      “咳咳。”一阵猛烈的急咳打破了这份死一般的诡谧。萧桁赶忙回身到榻前,颤抖着手端起缺角的陶碗,粗粗舀了一勺还温热的粥,可木勺刚递到榻上女人的嘴边,却被她无力地推开。
      “陛下呢……”,她费力地撑起身,扭过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阿高,但她没有等待阿高的回应,她也知道阿高并不会回应她,她只是自顾自的继续低喃:“还是不愿来吗?纵是最后一眼,他也还是不愿瞧见我……”
      萧桁忍不住了,他几近恐惧的打断了她的自哀自怨:“母亲不必过多忧虑,儿子等下亲自去医署,定将太医带来。……母亲,您、您还要看着桁儿长大的。”
      榻上早已憔悴的女人低不可查地笑了一声,这一笑牵动了五脏六腑,又让她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萧桁吓的走上前几步,轻轻去抚她的背。
      “没有陛下的御令,太医如何敢来?罢了,不说这个。”女人透过梧桐苑的大门,眼神涣散,虚无缥缈的看向更远、更远的地方,“阿高,你打外面回来,是不是很热闹?我……好像听到了礼乐声……”
      “今日陛下在大政殿加爵设宴于陆公子,陆公子出使,不费一兵一卒,巧夺九城,陛下如今正欢喜着。”阿高勉力露出一个笑来,想要显得不那么疲倦与无力,可皱开面上暮气沉沉的老肉,这笑也显得凄然起来,“娘子您这都能知晓……当真耳聪目明,您就放宽心吧,您这病定是无虞的。”
      “陆公子?陆家的那个?”
      “是啊,丞相家的那位。”
      萧桁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母亲今日虽依旧瘦弱,可眼神里却有着往日没有的光泽,大病侵袭之下,五感神志较常人本是混沌的,可那奕奕的神采却仿佛像是一道催命符,时时刻刻昭示着一些萧桁不敢想,也不能想的东西——“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冰刀直直插入萧桁心口,冷彻的寒意透过血脉直直蹿入骨髓里。
      陶碗里的水晃了晃,顺着碗角的缺口撒出了几滴在被面上,发白的杂缎晕开了一层湿糯的暗色。女人朝他牵动着嘴角,苍白如纸般的笑。粗糙的手缓缓加在他的手上,帮他端平那只碗。
      “说来我小时候,家里也是这样的陶碗,边角还烧的不平,用来总是硌唇。我那时就总想着,若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便一定要让他能用上青瓷与檀木。所以我很努力,想着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的。原以为越过那一晚,便是飞上枝头了,呵……”女人的手抚过萧桁的头顶,那手已那样瘦、那样冰冷,却还是如记忆里一样,那样温柔。
      她的语气里也含了那样温柔的歉疚。“却没想到,我的五郎,也只能用这般的……这般的……”,她已说不下去了,只用一种如飘在云端的孤蓬一般的、苦涩的口吻说道,“这都是命。”
      萧桁只觉得眼眶干涩,有后知后觉的擦过眼尾湿润,他不停的告诉自己,她的阿母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我还记得当时教坊的人将我采买回去,细细教着,我便会唱了诗乐。陛下爱听《玉树□□花》,每每传唤乐部,总是要点这首的,他会独点我来唱,因为我是唱的最好的。”
      女人久病沉疴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异样的光彩,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她眼角微微弯起,连带着眼尾翘起,好像依稀能看出当初那个艳比牡丹,羞杀京师的绝代歌女的风华来。她的手紧紧攥着萧桁的手,含笑轻唱:“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因病久而沙哑的嗓音缓缓唱开,即便是音色涩滞,但曲调如此顺滑,满腔温柔与追思,也能一窥当日的风采。
      “是我太贪心,我不该用那教坊里那些龌龊手段去算计陛下……只是一夜而已,陛下却是彻底的恨上我了,哪怕是有了五郎你,哪怕是我就要大去了,他也还是不肯原谅我。我早该知道的……”
      萧桁看着女人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他大脑一阵空白。
      他不敢再听下去了,尽管他曾经最喜欢的事就是听母亲哼乐府,尽管他那样喜欢听母亲搂着他,同他讲故事——讲她在市井时如何用棍子捣树上的青枣吃,讲她在教坊时严厉的嬷嬷与那些秾艳的歌女,讲她与陛下的相遇。
      母亲眼神那么温柔,笑容那么诚挚。仿佛还是那个岁月中惊才绝艳的少女。哪怕母亲好久没这样笑了,哪怕萧桁如此希望母亲再这样笑着给他讲故事,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只剩下惊慌与害怕,他是那样的抵触母亲久违的温柔。
      心中却像是裂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满是惊慌。他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静,不能坐以待毙!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便是拼死,他也一定要救母亲。
      萧桁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碗递给老仆阿高,他没有嘱咐什么,然而阿高已经从他坚定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阿高拍了拍萧桁的肩,继而转过身去。
      萧桁没在多停留,匆匆从架上拿起皇子制的深衣。身后传来阿高长长的叹息。
      “母亲,您等着,儿臣一定会带太医回来,您说过——还要看着阿桁长大的。”

      梧桐苑巷口的守门监令仍是无所事事的站在门的两侧,远处韶乐声隐约能飘忽到他们的耳朵里,挠的这哥俩也心痒难耐起来,恨不得能亲见那样的盛世掌故。
      怎么他们偏如此命不好,非得守在这被宫廷遗忘的地方,看守一个早该一口薄棺随意葬了的女人与他不该出生的儿子。
      那监令眼睛尖,早早瞧见一人从里头出来,一身皇子深衣,倒吓他一跳,唯恐哪位贵人真来了,朝同伴努努嘴,才直起身来,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待人走进了,才啧一声,故态复萌的抱臂没个正形的靠着门墙,吊梢眼刻薄的上下打量一番,——嗬,不合身的深衣,磨的瞧不见纹路的花纹,远远看去还险些唬人,半天原来是这么个短命鬼。
      “哟,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出来了,——五、殿、下?”
      萧桁的眉头皱得紧,嘴角绷在脸上,只从袖口里掏出几贯铜吊来递了上去。监令掂了掂分量,挑眉一顺,阴阳怪气道。
      “高奴今日是三吊,殿下身份贵重,岂能与下奴一般?”
      萧桁几近是切齿地低吼:“往日不都是三吊?”
      “陆公子今日得封会稽侯,加大将军位,准允开府,更赐了内宫小筑,是天下皆庆的事。小的放您出去,若梧桐苑的晦气冲撞了喜意,小的自是要担干系的。五殿下,您何必为难我们这样的下人啊。”
      两监令一唱一和,抱臂倚在门口,懒懒散散地看着他。
      陆公子。又是陆公子。短短几刻已经两次听说了这个名字。
      萧桁的内心间突然有一丝几近疯狂地冲动,心中的不甘一层层涌上来,几乎占据他所有的思绪。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那些人手指漏一些缝就够他们活着,可却还要把他们母子逼上死路?!为什么那些人可以活的如此尊贵,为什么他却连这样、这样下贱的奴才都能踩在他的脸上欺辱他,阻拦他,嘲笑他!
      他心里一时间盈满了恶意与愤怒。
      他云淡风轻的收回了手中的三吊钱,低着头铆足了劲,像是把这十年间的欺辱都化作了一口恶气,猛然撞向其中一个监令的肚子,闷着头直把人撞翻在地才罢休。
      监令的哀鸣与叫骂混在一起,另外一个眼看着萧桁发难,愣了片刻,才尖利的喊叫起来:“反了反了,五殿下你不怕宫正司问罪吗?”

      萧桁不管不顾的踹着翻滚在地的奴才,一脚比一脚更用力,另一个监令终于恍神,冲过来与萧桁厮打在一起。
      萧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然很快便被掣肘住。那个被撞的监令,像是提着鸡仔一样,将萧桁晾在半空,任由他红着眼,张牙舞爪的扑腾着。
      监令嗤笑:“不过是个下贱的阿奴子,平日里给你留份脸面,称你一声五殿下,还真当自己是王孙贵胄不成?”
      下贱的阿奴子?萧桁被这几个字狠狠刺痛,一双眼变得通红,嗓子中发出小兽般的低鸣。他低头狠狠的咬住攥着自己衣领的手,监令吃痛,手猛然松开,萧桁狠狠摔落在地,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眼疾手快的抽出监令腰间的长剑。
      寒光一现,剑尖抵着监令的脖颈,萧桁的手有些颤抖,监令声嘶力竭的喊着“宫正司的人就要来了,你休要猖狂!”
      “呵,宫正司?我乃大梁国君第五子,何时轮的上宫正司来管?我是阿奴子,那你们又是什么?下奴子吗?你猜,若是我此时杀了你会怎样?对,父皇会更不喜我,可最差也不过是困守梧桐苑罢了,难不成堂堂梁国之君还会因为你个下奴,弑杀亲子吗!”
      萧桁最后几字忽然扬起生气,就好像是喊出胸口久久沉郁的一口气。他手间一动,殷殷血迹便是渗出来,那监令几乎带了哭腔,“五殿下!五殿下,奴才错了!饶命啊!”
      萧桁恶狠狠的看着地上丧家狗一样的监令,恍惚记得不久前,他们还趾高气扬的收着阿高的吊钱。他手上的力度更大,剑刺入也更深了几分。
      “娘子,莲娘子会受到牵连的!”
      强大求生欲促使下,监令几乎口不择言。莲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对屋里的女人用尊称,然而这短短的一句话,终于令萧桁回神。
      对了,阿娘还在等着他,他得快点去请太医回来。
      萧桁丢下剑,头也不回跑出梧桐苑。
      看着跑远的背影,两个监令心有余悸的一边咒骂着,一边急着往上头禀去。且等长秋宫知道了梧桐苑的错漏,看皇后娘娘如何收拾这两个贱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3000左右,有特殊情况会请假。原则上全文存稿,但是会不定时精修。文章在杂志连载过,但是截至连载结束,女主还没有出场!作者单方面是青词党,有什么问题欢迎沟通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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