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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塔矢名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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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五点，生物钟强大的小光从睡梦中转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迷迷糊糊地摸下床，轻声下楼洗漱，冷水扑在脸上，精神也顿时一振。为了不惊醒父母，小光又蹑手蹑脚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盘膝在屋子正中央的棋盘前坐好，按理翻出几本整理了他所知道的上个世界的名局的棋谱，一边打谱一边和佐为探讨。
再然后就是每天早上必不可少的二人对弈时间，佐为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大棋痴，从来不会累似的，每天都要纠缠着自己必须和他下一局棋。而且佐为根本不知道手下留情这几个字怎么写，每次和他对局，进藤都能感受到那如同实质般的强大气势，好似一把锋利的长刀，随时能取敌方首级。也正是与这样的佐为一起生活，才更激励着进藤光一刻不敢松懈地不断前进。
时间在聚精会神的棋局中悄然流逝，“小光！快点下来吃饭，不然要上学迟到了哦！”伴随着妈妈美津子的呼唤，小光手忙脚乱地换上校服，拖着舍不得离开棋盘的佐为冲下楼，“放学回来再接着下嘛。”一面扬起嗓门对进藤美津子道，“来啦来啦！”
狼吞虎咽地吞掉一个鸡蛋，猛灌了几大口牛奶，然后叼上一块全麦面包，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我出门了！”就飞奔向学校的方向。
平凡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进藤美津子上楼看了看儿子的房间，被子和衣服一如既往地叠得整整齐齐，只有屋子中间下到一半的棋局就大剌剌地摆在那里，妇人忧愁地托起腮，“这孩子真是的，一定又是一大早起来下棋了。”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又沉沉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明天就是周末了，小光止不住地兴奋，因为与塔矢亮约定了周日一起去逛叶濑高中的校园祭，然后再请他去家里一起下棋。
沉浸在对周末的期待中，他甚至反常地连上课时都在走神想着这件事。进藤光的身边一整天都洋溢着快乐幸福的气息，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不住，就连平时不熟的同学都会多看他几眼。
“喂，明明，你家小光今天怎么了？笑得傻乎乎的。”
“啊呀，你不要乱说了，怎么就是我家的了，我们只是从小认识而已啦。不过话说回来小光今天真的很奇怪耶……”
“对呀对呀，我以前一直觉得他挺酷的，从没见过他那样笑啊。”
“我想，应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吧，围棋上的。”
“他还真是个围棋痴啊……”
“对吧？每天嘴里都把围棋说个不停呢。”
“天天听他讲，弄得我都觉得自己也可以去试着学一学了。”明明掩嘴笑起来，想起进藤提起围棋时兴奋的样子，她也忍不住感到开心。
“诶？明明你真的想学吗……感觉好复杂哦。”
女孩子们嬉笑打闹着，美好的校园时光悄然穿流过世界的缝隙。
下午放学的路上，藤崎明一如既往地和小光一起回家。天色明媚，两人的心情亦是如此，却是为着不同的心事。
“小光，我跟你说哦，妈妈她居然为了抓一只偷了鱼的猫光着脚跑到大街上！简直笑死人了…喂，小光？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进藤光埋头走路，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竟没听见藤崎明的呼唤，“喂！小光！回家是这条路呀！”
进藤光抬头扯了个笑脸，抱歉地说道，“我有点事……”说完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明明看着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得跳脚，“气死人了！小光今天也太不正常了！上次请他去校园祭他也糊弄过去……算了，叫上别的朋友去玩吧。”
进藤走在街上，没来由地躁动，本该和明明一起回家的，却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楼上紫水围棋会所的标识，脚步停了停，不知道塔矢亮在不在呢……但想到这周末又能见到塔矢亮，也不急于这一时，今天便不去了吧，况且还有个佐为正催着他赶紧回家把早上的残局下完呢。
正这样想着，抬步欲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扯住了，“喂！”进藤闻声回头望去，就看到满头是汗的绪方先生，他看清了进藤的正脸，语气中略带了一些激动，“果然是你！别走……快和我来。”话没说完就急冲冲的扯着进藤的小臂往紫水围棋会所快步走去。
进藤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这是怎么了，这样的着急，他被绪方先生拽着，险些跟不上他的步伐摔倒下去，连忙说，“绪方先生，您别拽着我，我自己会走的，出了什么事吗？”
“有人要见你。”绪方回答道，脚步却不停顿，拉着进藤上了楼。
是谁要见他？看着绪方先生这着急的样子，进藤的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佐为也似有所觉，不再吵着要小光回家陪他下棋，默默跟在小光后面飘上了楼。
一推开紫水围棋会所的门，绪方就大声地喊了一声，“名人！”他忙让开身子，让进藤的身影显现在会所内众人的眼前，“塔矢名人！我刚才在外面……撞见这小孩了！”
听到这个称呼，一路被扯着急匆匆上楼来、还没站稳的进藤猛地抬起头来，他看清了眼前的男人，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名人，被誉为“最接近神之一手的日本棋士”的塔矢行洋。
这样突然的不期而遇，让进藤光感到了一瞬的惶然，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怔忡和讶异。
对于他而言，塔矢行洋不只是一位在棋坛高山仰止的前辈，更是他前一世的偶像。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比起与佐为相处时自然而然的亲切和坦然，他对塔矢名人的感情尊敬更多于憧憬。
大概是因为佐为平时那不着调的性子吧，他总把对方当成自己亦师亦友的搭档，从不将他当作什么棋圣或是本因坊来对待。
但见到塔矢行洋时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他几乎是一眼就对这位伟大的前辈产生了崇敬之情，并为对方的威严所震慑，或许是因为隐约之中，他从这位名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老师的影子……
一身纹付羽织袴的塔矢名人在俱是轻便衣装的众人中十分显眼，自有一种气派，他似乎并不为绪方先生的叫喊声所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正在指导客人们下棋的手略微顿了顿，“赢了小亮的人就是他吗？”
塔矢名人指尖捻着的棋子落下，铿锵的金石之声在进藤心中响彻，名人威严低沉的声音也如那金石之声一样有力，充满了压迫感，“而且，还是连赢两次。”
语落，他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抬眼看向进藤光，那种似是审视又充满了战意的眼神让进藤打了个激灵，这样的眼神他前世见过很多次，每当自己遇到真正的敌手时，就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这种认真至极的目光。
进藤光在接触到塔矢名人目光的一瞬间，就收敛起了脸上刚堆出的礼貌笑容，眸色渐沉，身上青涩稚嫩的气息一扫而空。此时方九岁进藤光身上就已经可以窥见前一世夏九段的气魄了。
塔矢行洋与他对视着，丝毫不觉得被冒犯，他走向会所更里面的地方，在一张空置的棋桌边停下，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并不再去看进藤光，只说，“坐下来！我想知道你的实力。”
听到这样的邀战，进藤光也是一肃。比起前世登顶、陷入无有敌手的孤独中的夏祺，诞生在高手如云的棋魂世界里的进藤光已不再受那种种束缚。在与塔矢名人对视时，他从未比这一刻更渴望与这个世界里的顶尖高手交锋，对他而言，这是他前一世求而不得的对手，也是能够帮助他更进一步的宝贵机会。
以他现在的情况，一个连院生都还不是的小孩子，想要在正式比赛中和日本围棋界顶端的三冠王交锋，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他很快就做出了判断：这个机会是绝无仅有的。
就在进藤已经走向了棋桌正要坐下时，佐为激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光！！让我和他比试！”那语气透着严肃与谨慎，充满对待对手的尊敬，同时又显示出了一种强大的自信和应战的勇气，“本因坊秀策那个时代，很多高手来御城棋挑战我，眼前这人的气势，就和他们一模一样。”
进藤光拉开座椅的动作僵滞了一秒，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竟然一时间都将佐为抛在脑后了。
同时，他又因为自己在这一瞬与佐为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而感到一种复杂的感情，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与佐为是多么的相似。
同为怀着执念不肯往生的魂魄，同样痴迷于这纵横十九路的幽玄奥妙，自己其实比佐为幸运地多。自己拥有了新生，有了鲜活自由的身体，有了家人朋友，有了纵情下棋的权利，而佐为，只能被封在小小棋盘之中，在漫长的年月里苦苦等待一个能看见自己的人。
这样复杂的心情，也让他原本坚定想要与名人一战的信念发生了动摇，这样的机会对于自己是如此珍贵，但对于佐为而言呢，是更加不愿错失的吧。
他心中那惺惺相惜的悯然之情让他没有忍住回首看了佐为一眼，但在看到佐为目光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清澈无比的双眼中充满着纯粹的热枕和几乎要将人点燃的期盼，还有那经过千百年岁月磨砺却依旧坚定的决绝。
面对这样目光，他说不出一个自私的“不”字。
进藤光将拳攥了又攥，牙咬了又咬，艰难地吐出一声“好”，他沉默地坐下，不去正视塔矢名人的目光，因为他能够感到自己身后的佐为所迸发的强大气势已经同塔矢名人的气势碰撞在一起。
这种自己无法融入的落寞感觉将他淹没，而能看到棋魂世界中顶尖高手对弈的兴奋又将他拉扯。进藤光垂下眉眼，如黑色鸦羽一般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不甘。
塔矢名人端坐着袖起手来，看向进藤的目光不再凌厉，“让你三子吧！我和小亮也是这样对弈。”
说起令自己自豪的儿子，塔矢名人的神色也不禁柔和起来，锁紧的眉头间添了几分深沉的温柔，此时的塔矢行洋不再是那个闻名棋坛的名人，而是一位真心忧虑着孩子的父亲。
进藤一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名人却也并不在意，继续道“我身为名人，也只能让他三子，可想而知，小亮多么厉害。”
某个时刻，塔矢名人那严肃深沉的目光和进藤记忆中塔矢亮认真专注的眼神相互交叠，这样充满执着、像是要将人刺穿的眼神不禁让进藤光心跳加速。
无论是第一次见到塔矢亮还是现在面对塔矢行洋，进藤都因为他们带给自己的这种感觉而兴奋，每当被这样注视着，他就会感到自己被当作值得尊敬的对手。
对于进藤光而言，像这样的对手，也正是他所一直渴求的。
进藤抬起头来，直视名人，恭敬地执了一个晚辈礼，“请您指教。”执黑棋落三子在星上，“佐为，开始了！”
塔矢名人原本袖着的手从袖中抽出，第一手在星！棋子落盘之声铿锵，塔矢名人执棋时的手势之潇洒，在进藤两世中所见的棋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佐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5之三挂！”
进藤在名人面前也并不露怯，腰杆笔挺，神色淡然，完全不为名人的威势所动，按着佐为的指示一步步落子，“3之三，压！”
“4之四星”
“3之二跳”
“10之十六星”
这样对弈着，塔矢名人双目微阖，泰然自持，突然提起旧事来，“小亮两岁时，我已经开始教他围棋。”
塔矢名人说着话的同时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变慢，进藤落子后紧跟着也落下一子，他接着道，“每天早上，我都会与他下一局，他的棋艺已经达到职业水平。但我不让他参加业余比赛。让他参加儿童大赛，只会妨碍其他孩子的发展。因为小亮与他们不同！所以，听闻有一个小孩击败了他，我完全没法相信！”
他睁开双目，审视着进藤光，“更何况，绪方作为我门下的弟子，如今也已经是达到了六段，你与他下的那一局棋我也看过，虽然有绪方大意的缘故，但你的定式手法正宗老练，无懈可击……”
进藤闻言，落子的手缓了缓，“名人，您今日与我对弈，是想知道我的棋艺究竟如何吗？”
那颗棋子稳稳地夹在他的指尖，却迟迟没有落向佐为所指之处，进藤手指一收，那颗黑棋回到了他的掌心，他看着那颗棋子笑了笑，“只凭这一局棋，您恐怕是没法看清‘我’的全部的。”
因为，现在与你对弈的，既是我，又不是我。那么，你所想要看到的，究竟是佐为，还是进藤光呢？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进藤光自己也是一惊，是从什么时候，他不再希望别人把自己和佐为混为一谈了？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躲在了佐为的阴影里啊……那佐为呢，他又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也是迫不得已站在自己身后的阴影里下棋呢？
“佐为……不该是这样的，我想要下的棋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让你得到的棋局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本应该在正式的比赛上面对属于你宿命的对手，以分先的方式，战到最后半目，在这样的棋局中追寻‘神之一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我的身后，接受这样的让子。”
这样一番话呢喃着说出口，却让进藤光感到如释重负。同时，这也是他第一次因为感到自己弱小而产生无力感……原来，真正顶尖棋手的世界是这样的吗？在前一世他已在棋坛登上顶峰，来到了棋魂的世界，他才发现自己的渺小。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不必孤独地下棋，不必苦等一个真正与自己势均力敌的挑战者，这个世界会聚了跨越时间而奔赴向同一个目标的棋手——在追寻“神之一手”的道路上遇到这些人，真的太幸运了。
在进藤的身后，佐为收回了手中的扇子，缓缓地垂下了手，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让他得以重见天日的孩子，眼睛里溢出无法消散的悲伤。
这两个异世的灵魂，冥冥之中已被命运的丝线捆绑在了一起，而这根丝线的源头高高地悬吊着，给予他们摇摇欲坠的希望。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两个人都从彼此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日日相处陪伴，如同忘年交一般亲密，但到底，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都渴望可以以独立的意志完成自己的围棋，渴望能够抓住那根细细的命运的丝线，和这个世界建立更深的联系。
可那根丝线是那么细，如何承受得住两个人沉重的梦想。
“名人，我很抱歉。”进藤光站起身来，向塔矢名人鞠了一躬，“我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耽误您的时间了……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让您看到真正的‘我’的。在此之前，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塔矢名人也从桌边站起，收拾起桌上的棋局，并没有对进藤光这样的举动感到不悦，“哼，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原因，但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就拭目以待好了。”
进藤感激地又鞠了一躬，随即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先前一直等在门口，不敢凑过来打扰名人对局的人们看到进藤光径直离开，也纷纷投去目光，进藤光脚下步伐加快，趁着人群没围上来之时就快速离开了会所。
绪方六段看到进藤出去，一时也怔住了，呆呆地盯着进藤离开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看正在收拾棋子的塔矢名人，“名人，那孩子是怎么了？”
绪方问完，也上前帮着收拾起棋子来。塔矢行洋沉吟片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绪方也明白过来，轻轻叹道，“也许我不该强拉他来啊……”
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他的……棋艺怎么样？”
“正如我之前所判断的那样，对定式手法的应用无懈可击，足以做职业棋手的典范了”名人看起来还是那样不显山不露水。
绪方闻言却是一惊，也顾不上收拾棋局了，忙抬头看向塔矢名人，希望他能多说一些。
不等他再次发问，塔矢行洋已经主动开口道，“从他最初的那几招来看，大致是这样。至于棋艺方面，暂时难下定论。还有……”
“还有什么？”绪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继续追问。
不过塔矢名人思索了一下，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没什么……”
虽然没有对绪方说出来，但塔矢行洋还是对进藤光此人产生了兴趣，从他下棋的手势来看，应该是受过专业的教导的，加之他的中指指腹有一层薄茧，食指指甲的甲面上也被磨的扁平，这一看就是常年执棋之人的手。
更重要的是，那孩子下棋时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张力，感受到他那种旁若无人的专注度时，塔矢名人就知道他未来必成大器，或许会成为小亮将来最大的劲敌……
这个时候的塔矢行洋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不经意的念头会在将来成真，而这两个孩子，也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一直纠缠着，一同走向属于他们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