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门》我见远山

3、第 3 章

　　张九陵能从战场上全须全影的撤下来也不知托了谁的福，华南地区势力众多，和东瀛人勾结一处的也不在少数。张九陵驻守的这几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最近半年前总统过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华南乱成了一锅粥。如今打了几场仗，想找个明白人当政的呼声倒是越来越高，以东北周家为首，那周家前任老将军周伯山和张九陵已过世的父亲是拜把兄弟，张九陵明面上没有提出要站队的想法，但外人看来周家张家联手夺权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其他几家竟也不敢阻拦张九陵的去意。
　　张九陵的想法很简单，华南那个地界已经是一盘散沙，即便一块一块打服了聚齐了，背地里还不知谁能不能给你捅娄子，该扔还得扔。而陇西，这个张九陵土生土长的地方，身后是广袤的大西北，他父亲的部下一直忠心耿耿驻扎多年，再怎么乱他都有把握抓在手心里。再者，老太太年纪也大了，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看着硬朗，用张九陵的话来说就是‘装相’，硬挺着。张九陵今年不过二十五，这解甲归田的想法却也算是实施了起来。
　　一进山口，张大将军便哼起了小调，一早就等在县城外的俞景上前接过张九陵脱下来的军装：“将军。”
　　“到家了，”张九陵活动着手臂，帽子、手套通通摘了往俞景怀里一丢，道：“还叫什么将军，怎么，要时刻提醒着我上阵杀敌？”
　　俞景久违地听着张九陵这腔调，看来是真的卸了力气，便答应着：“九爷。”
　　“这听着可顺耳多了。”张九陵踱着步，遣了身后那一队人马，边溜达着腿脚边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瓜子，也不知哪来的，里面夹杂着磕过的瓜子皮和乱七八糟的碎纸，愣是让张九陵挑拣出十几粒。
　　“这才是我想要过的神仙日子啊！”张九陵叹息道：“再吃上一顿聚宝斋的饭，渍，美得很！”
　　俞景挑了下眉头，上前欠了欠身子：“爷，好巧不巧，这聚宝斋还真给您留了位子，您看，去是不去？”
　　“哟？”张九陵吹了声口哨，嗑完的瓜子皮又都装回了口袋里，手在便衣两侧蹭了蹭：“难得你还记着我好这口，走着，让掌柜的把他几坛子酒都给我上了，咱俩好好喝一顿。”
　　俞景虽这么应下了，心里难免嘀咕：您这一会看见人可别乱发脾气就成。想着早上张思慧那一番话，俞景越来越没底，可是话已至此，只能跟着。
　　聚宝斋的二楼包房里，窗明几净，好酒好菜已经上了桌。张九陵和俞景说笑着上了楼，一推开门，张九爷这原本咧着嘴的脸就倏地耷拉下来了，硬是站在那门口，不进也不退，不知让谁尴尬。
　　俞景在身后咳嗽了一声，半推着张九陵进了门，放好九爷的大衣，介绍道：“这位是田小姐。”
　　张九陵瞥了眼俞景，那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后者愣是佯装没瞧见，率先入了座向那田小姐介绍起张九陵。
　　田小姐穿了身藕粉色的长衫，搭了件米色的棉马甲，梳着两根麻花辫，坐在窗边倒是挺亮眼的，可偏偏咱这九爷只瞅了一眼便拉开椅子自顾自坐下开始倒起酒来：“俞景啊，这酒是不是坏了？叫老板上来瞅瞅，怎么一股子霉臭味？”
　　田小姐一看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完全没有在意张九陵这凌人的态度，想来也是听久了九爷的好名声，向往多时。心脏正砰砰跳呢，听张九陵这话便纳闷起来，也倒了杯酒嗅了嗅，糯糯道：“我怎么没有闻出来？”
　　张九陵挂着笑去接田小姐手里的杯子，俞景一看那样子就能猜得出这人要说的东西，没拦住，只听大名鼎鼎的九爷捏着人姑娘的手嗅了嗅，特不要脸地来了句：“哟，闻差了，这呛鼻子的味原来是你身上的味儿，还以为我的酒糟蹋了呢。”
　　田小姐那脸上的笑意顿时挂不住了。
　　俞景看这情况也撮合不来，索性等着这位爷破罐子破摔，果真不到十分钟，那田小姐便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走时候俞景还是没忍心，把人送下了楼。田小姐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车，脸色苍白的没有几分血色。
　　俞景在街头叹了口气，望了眼身后的聚宝斋，认命的又走回去。
　　包间里那位爷已经喝嗨了。
　　俞景把门一关，张九陵跟着递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爷，过了。”
　　“怎么？你还心疼了？”张九陵敲着杯沿骂道：“你小子，一回来就给我下套啊，哪找的人？搞得我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田小姐家世代行医，是正经医药大学的学生，思慧姐给介绍的。”俞景道，“这下您真是连着思慧姐的面子一起丢了。”
　　张九陵把菜梗咬的咯吱咯吱响，没吱声。
　　索性那么赖皮着。
　　俞景拿他没办法，实话说道：“您这回可是回来老夫人的眼皮子下面了，怎么躲也是躲不过这一关的，思慧姐那硬脾气喜欢和老夫人杠，您也舍得气老夫人？”
　　张九陵咬着筷子嘬了嘬，没吱声。俞景知道他正想这事呢。
　　“爷，您和我透个底，您喜欢哪种的？”
　　张九陵眼神飘了飘，看着窗台上有一只闻着香味而来的蚂蚁，伸手往窗外一弹，支吾着：“啊，温柔贤惠的？”
　　“咱原来部队里那护士长，不温柔贤惠？也没见爷动心。”俞景毫不客气地拆穿道。
　　“那就是泼辣任性的。”
　　“二师师长的闺女，哪次见你不和你打架？爷喜欢她？”
　　“也不是...哦，我喜欢知书达理的，懂事，懂事的。”
　　“远的我就不说了，刚才那田小姐，脸上写的就是知书达理，爷都无理成那样了人还是客客气气的，不叫懂事？”俞景还没说完，见张九陵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晃得酒杯里的酒撒了一半。目光和要吃人似的，明摆着不让俞景说下去。
　　俞景别过脸去，也是想不明白这位爷到底在想什么，末了还是不死心：“您总有借口，也就是唬得住我，看等老太太问起来您说什么。”
　　“不能，我大哥不是还没着落，那轮得到我？”
　　俞景摇摇头，看着吃的正香的这位，带了点同情：“爷，没来得及和您说，褚生哥这次回家可是带着女朋友回来的，不说能不能成，老太太怎么也得给人闺女面子，一时半会也不能拆散人家两个的。”
　　“不是还有...”张九陵和俞景对视一眼，随即拍了下脑袋，惆怅道：“还是孩子少了点。”
　　俞景听了这话想笑，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正色了起来，直起身子道：“爷，还有件事。”
　　“说。”
　　“府里，来了位客。”
　　一般对于敌对或者还不分敌我的人，两人总这么称呼，张九陵敛了郁色，眉宇间添了点戾气：“跟着我来的？”
　　“那倒不是，”俞景也不知怎么形容，只得这么说道：“老夫人救回来的，枪伤，思慧姐给做的手术。”
　　“救回来的？”张九陵吓了一跳，“路上不顺利，踩着雷了？”
　　“不，很顺利，没有遇见其他部队，人，是从狼口里救出来的。”俞景措着辞，也不知该怎么复述：“简言之，人现在在府里，但是摔了脑袋，失忆了。”
　　“失忆？”张九陵眯起眼睛，露出不怎么相信的神色，俞景深知这事实很难让人信服，叹了口气道：“您回府看看就知道了，倘若是假的，那倒好办了，若是真的，才是束手无策呢。”
　　张九陵停了筷子，起身一撩额前发扣上帽子，道：“走，回去瞧瞧。”
　　小桃刚沏了新茶，绕过长廊正要送往老夫人屋里，经过偏厅时正巧看见那拄着拐杖的人歪歪扭扭地差点摔倒，忙放下茶盘去接：“怎么不等丫头回来扶着你？”
　　男孩穿了件白色的单衣，披着貂绒的大衣——那是张九陵不常穿的，被老太太翻出来披在了男孩身上。小桃紧着他的肩伤，不敢用力拖着胳膊，费力挪着步子往长椅走，身后却来了人：“我来吧。”
　　小桃一听声音便大喜：“三少爷？”
　　张九陵拧着眉头作势去扭小桃的耳朵，小桃顿时悟了，忙捂嘴笑着改口：“九爷，九爷回来了。”
　　张九陵勾着嘴角点了点头，嘴上问着老夫人呢，手却牢牢抓紧了体型单薄的少年，几乎是半抱着人放在了长椅上。刚才进门那一刹那，张九陵还是堵着气的，这回瞧见了真人，气竟是散了。俞景没吱声，在后面看着这副光景怎么看怎么新鲜，张九陵这人鬼神不论，是非不分，做事全凭他的意念，百姓嘴里的好名声都是打仗赢回来的，真正的张九陵，可真的没什么名声可言。
　　男孩喘了几口气，慢慢裹了裹大衣才抬头，老太太昨天趁着天好吩咐人给男孩洗了头发，擦了身子，总算把人从那破破烂烂的衣服和泥巴灰里蜕了出来。松松软软的发梢搭在额头上，男孩缺少血气的脸和发白的嘴唇更衬得他娇弱不少。张九陵居高临下盯着人看了半天，也没说话，忽然伸出手往男孩耳边探过去，男孩下意识往后一缩。张九陵手一顿，继续往前，在男孩耳边取下一丝柳絮来。
　　那轻的几乎没有的重量在张九陵指间碾了碾，霎时不见了。
　　有风吹了起来。
　　街头的柳絮随着风从敞开的大门和墙头钻进来，飘飘扬扬落在地上。张九陵侧目又瞅了眼男孩，弹了下小桃的脑袋：“招呼丫头带人进屋，起风了，这小身板，给吹散了。”
　　小桃摸着脑门应了声，张九陵含着笑意端起茶盘，往老太太屋子走去，俞景百思不得其解，奇怪道：“爷，人，没问题？”
　　这位爷吹了声口哨，没回答。
　　“爷？”
　　张九陵只是笑：“一只兔子，怕他不成？”
　　“兔子？”
　　张九陵的小拇指贴着无名指蹭了蹭，回想刚才擦过那小孩耳侧的柔软，还有那孩子受惊般瞪圆了的眼睛，又笑：“捡回来只兔子，这老太太，第一次遂了我意啊，哈哈哈哈。。。”
　　俞景仿佛明白了什么，没再跟上去，可是想到那天男孩喉咙里压抑的声音和那赤红的眼睛，忍不住摇摇头：“绝不是只兔子。”
　　手臂上被咬出的一圈牙印已经结痂，那是要活生生撕碎了的力度。俞景感慨了一声，对着张九陵的背影小声说道：“爷，那是匹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