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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

  •   建康的夏日总是闷热,太阳不见得很大,汗水就这样从皮肤下面沁出来,不知不觉地腻在身上,黏住衣服。所以崔玄寂在夏天总喜欢麻布衣服,太细腻的材料,她总觉得会黏。七月还这么热,其实有些反常。但今年就连一般百姓,都不太关注天气了,他们都关注皇帝对世族到底会做什么。
      这天晚上,崔玄寂其实休假,但今日城里允许集市开到晚上,她也就顺路出来逛逛。一为了散心,二也为了探听民意,且不觉得这两个目的彼此抵触。她心里清楚,自己力所能及的无非是这些,别的凤子桓并不让她插手,她也最好不要去。换好自己的衣服,粗糙的布面摩擦皮肤,使人感到放松。她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买了两个木簪和一些鲜花,就准备回去。而风一吹,月亮出来了,景色动人,她也不禁心动,便回到摊贩那里,买了个葫芦再打了酒,找了个无人高楼,直接爬到楼上,自己独饮,赏月。
      很久没有这样独处,既无人来找,也无事来烦,凡尘俗世与我无关,哪怕只是一时。此刻我谁也不想见,哪怕是凤子桓。我就想一个人呆着,甚至就这样被世界遗忘。
      一口一口,不知道喝了多久,已经有些微醺。集市一早散了,月亮已过中天。崔玄寂躺在塔檐儿上,却听见下面的街道上有人喧哗吵闹。一开始只是寻常的你醉了我没醉的言语,她也不曾在意。没想到说着说着,却听见下面的人议论在南康王府上的聚会。
      崔玄寂坐了起来。
      “走、走、走开!我又……没醉!你才醉了!”醉汉道,“你才喝、喝、喝醉了!”有人大概一边劝阻一边拉他,叫他小声点,“小、小、小什么!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说,呸!自己、自己干得腌臜事情,有啥、啥不让说的!”
      对方许是骂他说胡话,醉汉叫嚷起来,先骂了好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接着道:“你们这些软骨头!废、废物东西!有胆子在屋里说,出、出、出来也说啊!丢、丢人!那些世族废物,干、干、干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要……挨整了,就、就叫起来,叫什么叫?!就是该打!打!!不打!不服!!”
      旁边人继续拉他,他大概把同伴推倒在地、同伴骂骂咧咧,醉汉依然不停:“我们,我们,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到、到、建康,做官,给陛下……效力!还受他们白眼!他们、他们又能干什么?!嗯?!还不让说?!凭什么、凭什么不让、让说了?!老子我今天就要说!!这些高门世族该死!!横、横征暴敛!诓骗圣上!通敌叛国!无恶不作!”
      崔玄寂俯身向前滑,手抓着飞檐,准备翻到木塔下一层的走廊上,看看醉汉是何人。
      “在殿下府上,那个,那个,谢内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原先还以为、以为、以为是多正直的人呢,哼!现在!也被我看破了!一到这种时候,就、就、就本性毕露!还不让我们、把聚会内容说出来,呸!!老子就要说!就要说这些世族是废物!是渣滓!该杀!!就该杀光!!抄光!!”
      同伴干脆抓起一把土扔在醉汉嘴里,两人打闹起来。崔玄寂看不下去,无奈地摇摇头,跳下去走到两人面前,拉开,让他们赶紧回家,再闹就让巡逻的羽林卫士们给他送牢里去清醒清醒。两人见是她,酒也醒了几分,连忙道谢,快步离开。崔玄寂在原地站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事儿告诉谢琰。
      她不知道前因后果,但猜得不差多少。这人是寒门官员中比较激进的一个,家贫,在建康又受尽了白眼,心怀不满是肯定的。前几日在南康王府上聚会,更引得这些激进派不满加剧——凤子樟虽然让他们在府上畅所欲言,但是禁止他们说出去。这些激进派都说得慷慨激昂、眼看一人发一把武器都能去打死顾衡了,凤子樟却明令禁止他们说出去,也懒得详细解释,只说以大局为重。激进派本就憋着一口气,这下更堵了。
      当夜的聚会一开始,凤子樟作为主持,先与众人聊了聊无关痛痒的话题,接着就顺势引到皇帝的决定上,问大家觉得如果往下要做应该怎么做,如何才能把事情做好。并且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在府上无须有所顾忌。众人都有许多想法,凤子樟的目的首先是听取意见,于是她主动控制发言顺序,一个保守一些的,下一个就换个激进的。不同的主张漫天飞舞,倒没有那个超出了她和谢琰曾经预期的那些。没有新鲜意见,她的目的于是转换为摸底。看看这些寒门官员可能有的最高要求和底线各在哪里,于是开始鼓励自由讨论。
      这一讨论不要紧,双方几乎吵了起来。往日的聚会上虽然也吵过架,但从未像这次这样激烈。激进派的认为要处理就一次性处理好,否则给世族留下余地,他们就会加固城墙,来日问题会更加隐蔽和难以处理;保守派则认为激进派的想法根本就没法推行,世族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任人宰割。激进派闻言立刻跳起来,说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给他们机会,然后立刻把问题上升到道德层面,指责世族的无耻和保守派的同流合污。保守派想要辩解说世族中也不是没有好人,不要一竿子全打死。激进派立刻就说就是因为那些仅有的好人和你们一样妥协退让才有今天,你们就是不顾国家大义,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才把天下搞坏成这个样子。
      凤子樟依然放纵他们讨论,即便是争吵。直到激进派失控地把战火烧到崔谢两家之后,她开始有一点坐不住了。两位激进派官员指责崔仪表率不利,崔家在豫章也干一样的事情,可见是一丘之貉;会稽的谢家看上去很清白,但是地方上的门第稍低一些的世族要是没有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怎么会胆大妄为到那个程度?还标榜自己儒学世家呢,呸!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嗯?”凤子樟说,那人愣着,不再出声,嘴却没闭上,“想要污蔑一个人,一样东西,就把能够污蔑的东西全部搬出来,也不管是不是有关系,这样对吗?说得过去吗?或者说,按照你的道理,我也可以说,寒门官员标榜自己有才能,到了建康不是一样养不活自己,有什么才能?难道你有产业有出身,你画的画写的字就能卖出去?这难道不是一样吗?自己斟酌斟酌自己说的话。本来就受人白眼了,难道还要丢这种人?”
      你这腌臜东西,无耻混蛋,你有什么资格说她,你知道什么了,就来平白无故地指责她?凭借这点毫无根据的猜测,你就了解她啦?你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啦?你就能下判断啦?你是不是除了会点土木懂点造房子脑子里就没有装别的东西?她是我的心上人,我的至宝,我怎么可能容许你来说她一句不好?要不是我留着你还有用我真想给你发配到边疆去……
      凤子樟面上不动神色,嘴里也没有继续追杀,但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
      那人无言坐下了。谢琰在后面的回廊上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想从外面绕到客堂那头,坐在末席,加入讨论。没想到正好遇到这一段。这种没什么逻辑的气话她也没打算放在心上,现在倒有点儿感谢这家伙——要不是他,她如何听到凤子樟维护她呢?
      不过他们如此激进,她一定要进去警告一番。反正她都被他们说成这样了,那再说点丑话也无所谓了。于是她等来了送茶食的下人们,与她们一道进去。虽然是依旧坐在末席,但她一进去,目光就纷纷朝她投来——或者迟疑,或者不满,还有鄙视的和害怕的——又纷纷收回。堂上已经在讨论这些人老家的具体情况,和可能的实际操作。谢琰不时参与细节化讨论,关于一户一般每亩地可以产出多少,丰年荒年各多少,一般来说除了上报的徭役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摊派的事情占据时间,等等。保守派和激进派她都不错过,积极参与,但不置评,小心翼翼地不要给出任何评价性的说辞。
      又说了许久,到了该走的时候。谢琰起身,代表凤子樟感谢了诸位大人,然后说,在下官微言轻,但有一言要对诸位大人讲,今夜我们在王府的讨论内容,还请诸位大人出去以后不要在外面宣扬,既为彼此保守秘密,也为了殿下,更为了国家。
      众人默默而去。
      而朝廷久不见计划出来,连个草稿也没有,不免传言说是凤子樟在谢琰的撺掇下有意拖延时间。知道事情难弄的,皇帝没催,崔仪不催,大族族长们也不说话,最爱这一说的竟然是这些寒门官员。心怀不满,如久候甘霖不至,地要龟裂,人要宣泄。一个失言的醉汉才会被崔玄寂抓个正着。
      赶回家去也没用,他此前已经骂得好一阵了,也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没过三日,这样的说法就在建康传遍了。弄得个没空写信拖了数日的崔玄寂,在街上巡逻还能听到花样翻新的窃窃私语。
      她巡逻结束,回家换了衣服,就往南康王府来。果然凤子樟还在官署没回来,只有内史大人在家。
      “今儿这可是稀客来了。”崔玄寂走进书房,谢琰也不回头看她,专注地望着挂在墙上的地图。地图上不少地方写着小字,或者用小木楔子把写满字的纸条钉在各州郡的位置上。
      崔玄寂自己寻一处坐下,“事情做得怎么样?”
      “还乱着呢,不过就快好了。你急什么,皇帝都不着急,你急?”
      崔玄寂遂把今日听到的话告诉她,还有之前遇见醉汉的事。
      谢琰听完也没转过身,“怕什么,由他们说去。”
      “你的名声是由他们随便说去了,可是拖的时间越长对舆论越不利啊。”崔玄寂道。
      谢琰冷笑,“我倒想快,但是你看看,”她用手指点点地图,“不能每一家都各有做法,必然得有一个标准,统一的标准就必须要保证公平有效。释放奴婢,收缴田地,然后呢?马上就赏给百姓们吗?按什么标准赏赐?赏完了,要他们按照什么标准缴纳钱粮?每个州郡情况不同,是不是对于每家所占有的普通土地、山泽、树林等又要有不同的规定?千头万绪,哪有那么快?”
      崔玄寂起身走到地图面前,与谢琰并肩而立,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纪录,“陛下不是给南康王一个月时间吗?现又因为处理太守们的事情再延半个月。让你们先拿一个草稿方案出来,朝堂再议。本来就不指望你们一开始就拿出十全十美的来啊。”
      “说是这么说,但是……”
      “你们现在怎么想的?”
      谢琰转身,将一张涂改数次的纸递给崔玄寂,不说话,让她自己读。崔玄寂读了一会儿,道:“按照先帝文成十年的实际数量来判断,往后多出来的就处理,往前的概不追究?”
      “嗯哼,”谢琰点头,又问,“你觉得陛下会答应吗?”
      崔玄寂想了想,“说不好。我觉得你们这个时间点明显是在照顾世族。”
      谢琰点头,放下笔,两人各自归坐,谢琰方道:“其实,外面传我们故意拖延时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只不过不完全是我的主意。”
      “啊?”崔玄寂十分诧异,谢琰继续解释道:“子樟的主意。她希望一方面拖延时间,另一方面通过对地方太守的严厉撤换,警告世族,给他们自己处理一部分的时间。”
      崔玄寂皱眉:“可是他们未必会按照你们的这个想法去做啊。”
      “你听我说完,”谢琰道,“首先,是通过地方长官的改易进行恫吓;其次,由你家我家主动上缴部分财产,子樟再顺势提出我们的解决办法,只要效果可以,高门世族们基本接受,那往下推行不会太难。她这么说,我觉得也可以,但是就是卡在这个如何征收上。至于朝廷再议,我可不想再议太多,因为你也看到了,现在世族和寒门和朝廷几方对立的情绪非常严重,再议再议,在朝堂上很可能就吵崩了,崩了之后更加无法收拾。我们是想控制那一步。”
      崔玄寂沉默一阵,道:“还有一点,你没考虑。”
      “哪一点?”
      “陛下的想法。”
      谢琰无奈道:“我们考虑了。”
      “那还?”
      “我们考虑的结果就是,我们不能一开始就将就陛下。因为如果一开始就完全迎合陛下的想法,这个事情是办不了的。每个人都要妥协,陛下也不例外。”
      “也就是说——”崔玄寂道,“你们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陛下的想法会成为大问题?”
      “不,我们认为它是大问题。但是是可以控制的大问题。有子樟,有姨妈,有你。我们是四比一。无论从人数还是程序上,陛下那边我们是可以左右的。但是对于世族悠悠众口,我们就管不了了。”
      崔玄寂摇了摇头,心说连你们也这样想。
      “别说这些了,我的脑子都要想糊了,你快来好好看这个图,再来给我说说,到底怎么编订这个方案。”谢琰道,又命人端茶来。
      崔玄寂却懒得起身,直接说:“按你们这种计划,那就按照文成十年的封赏来判,以后多出来的一概一半一半,全都上缴一半。”
      谢琰瞪着她,好像在控诉她太过随便。“别那么看着我,”崔玄寂说,“不一半,还讨论个什么?没法讨论。不如一开始就把数字放在中间,让两边去拔河。”
      三日后,凤子樟在差一点就要被各地太守的认罪悔过奏疏淹没之后,总算和太尉一道弄出了太守们的免官和调任名单。凤子桓当堂表示满意,核准,崔仪和顾衡也没有意见——没法有什么意见。然后凤子桓提示她,你离出最后的方案,还有七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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