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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

  •   次日上午,趁着该上朝的都去上朝了,谢恢与谢琰一同来到卢府。按理,谢家同卢家并不亲厚,不过仰仗着老一辈年轻的时候都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也互相看得起。要论亲友,应当让崔玄寂来。她母亲卢寍出身卢家的长房嫡宗,自小她和自己的舅舅和表哥们也都很亲厚。但是一大早谢琰去羽林大营问消息,得到的是中郎将今天在两位皇女那里,脱不开身,让谢琰他们先去,说不动自己再来。还说横竖都是说理,谁说都是一样,或许他们两位比她伶牙俐齿些,还更容易说通。
      卢浩在宫里给皇女们上课,只有他父亲卢索来见二人。此人很少抛头露面,谢琰也没见过他几次,但因为他是当世大儒,所以名声在外,无人不知。她随着谢恢进去,看见堂上端坐着一个神情温和、面目和蔼的老者,须发灰白,带着笑意望着他们。谢恢张嘴便称呼对方的表字“季聪”,问其近来可好,又将谢琰引见。谢琰上前拜见,卢索动也不动,笑着说道:“这便是谢忱的女儿了?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呐。坐,坐。”
      谢恢先与卢索叙旧,说了一阵彼此的儿子女儿,卢索夸奖谢恢的长子谢珏戍边有功,与崔玄策不相上下;谢恢说不如卢浩有学识,性格也比不上卢浩旷达。卢索笑道:“那也是像你老兄!”谢恢又问卢浩在宫中做两位皇女的师傅做得如何,卢索说不过教书先生,谨言慎行,不要教错就是了。
      谢恢道,正是这个道理,尤其是最近,更是不要乱说话,告诉了皇女们,皇女们再去告诉皇帝,就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了。
      谢琰坐在一旁,不敢贸然说话,感觉周遭太过安静,连仆人的足音也不闻,如有重压。
      “是啊,老兄你今日前来,也是为昨日的事吗?纷纷扰扰满城皆知,竟然连老兄你也不能例外啊。”卢索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拿起旁边的麈尾,好整以暇等待谢恢的回答。
      “是,不然我哪能上尊府来,应当请你到我家去。”谢恢说,“我这人你也知道,对谁都直说实话。今天来,就是想征求你关于陛下的这一道旨意的看法,请求你的支持。”
      谢琰转过头看着卢索,卢索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缓缓道:“既然请求我的支持,为何还要问我的看法呢?你已经替我定了我应该有的看法。”谢琰心道这怕是不同意了,谢恢却接着说:“不,我打算的是先听你的意见。我若不知道你的想法,何谈支持。你先说,说来我听听。”
      卢索苦笑,接着叹气摇头,想了一想,正色道:“若就事论事,皇帝此举,无非是想掌握更多的资源,便于她做事。我也相信她的确出于北伐的目的才想这样做。但我不支持。原因很简单,因为此举搅乱天下,于道义不合。我家虽然也在被她申斥之列,往下肯定也不能免于被她抄走不少财产,但我家是无所谓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族人取之无道,还回去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但是别人不会这样想,比如顾衡。皇帝以为立国之本是什么?不是这大大小小的世族,又是什么?她的文武大臣,钱粮财税,哪一个不是世族供养起来的?何况在地方上,固然有大量的世族纵奴为恶,这些世族所产出的东西难道就比一大群闲散的小农户少了?何况这中原正朔的衣冠礼制哪一个不是世族在传承?何况南渡之时还依仗这些大族过来稳定人心呢!皇帝想做的事,未免做得太早,她先前的轮番举动,又伤了太多人的心,现在这样做,只能变乱天下。”
      谢恢认真听完,正欲回答,谢琰却张嘴说道:“世伯所言,句句在理。但现在的事实是,话已说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把箭射中,不偏不倚。为此,我们希望能够争取世伯与卢家的支持,即使不是公开支持,不反对也可以。”卢索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谢琰自觉堂堂正正,也不回避目光,坦然补充道:“或者世伯觉得,此事要是非做不可,如何做才行呢?”
      卢索良久不言,谢家叔侄也由他去,谁也没有主动打破这沉默。
      “谢琰,我问你,”卢索忽然道,“虽说‘将欲取之,必姑与之{134}’,但如今皇帝是想将原来睁只眼闭只眼容许世族去获取的东西,立一个名目,强夺回去,你觉得这样符合道义吗?”
      “那边要看是什么道义。”谢琰答,卢索点头,想继续问,谢琰早已明白他可能问的往下的一系列问题,便不给他机会直接补充道:“民贵君轻,君都是轻的了,在天下百姓福祉面前,大族利益也是小的。为天下万民、江山社稷,乃是大义,为大义就不得不有所牺牲,纵使被攻讦言而无信,也在所不惜。若为了名教,为了虚无刻板之物,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抛弃众生,那才是背德无道。”
      她一直直视卢索的眼睛,说完也没有躲开。
      “你居然这么说?”是夜在王府卧房里,凤子樟问道。
      “是啊,不这么说,难道等着他拿出什么君臣之纲啊,仁义礼信啊,这些那些的来约束我、最后判一个罪名给我?那可不行,我又不傻。”
      “可你这么说,”凤子樟叹口气,“不怕他恼了?他最后怎么说?”
      谢琰耸肩,“我那话一说,其实能说的也说完了。他想了半晌,说还是要观后效,现在至多表示不公开表示反对。大伯又劝他最近少见来客,免得惹祸上身,他也接受了。”
      凤子樟无奈,“罢了,这也算是进步了。温和的卢家都这么想,别人更加不能指望,还是慢慢来吧。对了,你们有提见朱家的事情吗?”
      谢琰点头,帮她把头发散开,“提了。说要是朱世景回来,烦请通报一声,我们来见。要是不肯见,那也就代为传话。我说,劝朱家的事,不是通过宁妃更合适吗?”
      凤子樟摇了摇头,“不见得,上一辈起,朱家那一群兄弟就不和,何况这一辈呢?”
      说罢,凤子樟顺势靠进谢琰怀里。谢琰弯下腰,干脆把人抱到床上,让凤子樟躺在自己怀里。“累了?”她柔声问凤子樟,凤子樟点点头。
      “度日如年。全天下的眼睛都望着你,果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这么一想,更觉得姐姐辛苦。”
      谢琰轻笑,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与她交握,“幸而与你无关,幸而与你无关啊。”
      “这些日子,许多事麻烦你了。我没空去管,只有让你这个智囊先去忙活了。”凤子樟说着便转头,轻吻谢琰的下巴,然后顺势窝进去,像个猫儿一样。谢琰虽然受用得不得了,嘴上却不轻饶:“啧,又要说这些是我该做的,又要给我这糖吃,我可受不了呀。”
      凤子樟掐她一下,谢琰低声假装哀嚎,然后把怀中人放平,“快睡吧,你也累了。”
      没想到凤子樟双手搂着她脖子,“别走。你抱我睡。”
      谢琰差点就被这情态给溺死了,“好,我抱着你睡。”
      灯灭,没有月光。谢琰从背后搂着凤子樟,正在努力放松身体,凤子樟却问道:“你先前说崔玄寂激进,那你呢?她不为权力名位,你也不为啊。”
      “我们都不为,嗯,但是我们为的东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谢琰懒洋洋道:“她是为了皇帝的江山,我只为天下。她心中还有你们凤家一家,我没有。”
      凤子樟呢喃着“没有”二字,谢琰还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我有你了。睡吧。”
      建康城里暗流汹涌,皇宫里的气氛倒安详许多。这日,凤子桓依旧批改奏疏,崔玄寂依旧跪坐在下面陪着。见凤子桓批阅地十分快,表情看上去也很温和,崔玄寂忽然开口道:“陛下。”
      “嗯?”凤子桓头也不抬,只是把右侧耳朵往崔玄寂的方向偏了一偏,以示在听。
      “我近来在城中巡逻时,经常能听到百姓议论陛下前阵子提出的将世族土地和人口部分充公的计划。”
      凤子桓的笔停住了,舒展的眉头也恢复了原样。
      “哦,都说什么?”她语调平常,像问家常。崔玄寂一早准备好了说辞,答道:“因为没有具体的内容,百姓也没议论什么具体的,有些人欢喜,有些人好奇,大部分的人也仅仅是揣测。”
      “嗯。”凤子桓应了一声,没接着说话。崔玄寂正想拿出第二套说辞,凤子桓批完最后一本奏疏,一边放下朱笔一边问:“你没听到一些来自世族的议论吗?”
      “没有,陛下也知道,我都在宫中,早已不出入世族聚会了。或许他们也厌烦我,在街市上都躲着我吧。”
      这话不假,不过短短七日,已经有人在街上见了她就骂了——也不在乎她是朝廷命官,官位还不低——数量和质量也远远优于他们曾经的同类。光崔玄寂在聚会上见过的有头有脸的,都有四五个。他们骂她是皇帝的走狗、鹰犬,追名逐利的世族之耻。这最后一个名头,她很久没听到了。不过想想,现在可能也不过是翻出来说罢了。
      “朕倒好奇他们怎么说。不过嘛,想想可能不是好话,甚至是废话。不听也好。”
      见凤子桓一口喝完窦尚食专门准备的清凉去火的饮料,放下杯子准备起身,崔玄寂麻利地站起来,等凤子桓站直了,这才接着说:“迂腐世族之言,故不足听。但对付他们,陛下还要小心。”
      “嗯。朕有子樟,子樟有谢琰,朕有你和崔相。怕什么。”
      凤子桓这话说得不像前两年那样真心,崔玄寂甚至觉得敷衍。所以她也知道对于她要说的话,现下未必合适,可是她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亦或者对于现在的凤子桓来说,何时提都一样。
      “我有一计,可为陛下之良策。”
      “哦?”凤子桓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极少主动给凤子桓出主意,这个节骨眼儿上说,自然引起凤子桓的怀疑。
      前两天回家休息,崔仪专门和她夜谈,为了平衡局势,防患于未然,应该向皇帝提议以查办失职者为由撤换和调换一些地方要员。“但是这个话你要说得小心,说得谨慎,最好是让陛下猜出来,而不是直接说,否则就麻烦了。明白吗?”
      她说明白,但不以为然。以她看来,自己是否忠诚,凤子桓非常清楚;本来就是引猜疑的话,自己如果绕着说,反而显得自己有问题。她了解崔仪是希望自己保持留在凤子桓身边的状态,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被贬斥,甚至于不能保全自身。但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凤子桓。
      “你说。朕听着呢。”凤子桓走到她身边,语调轻松,目光却没有放软。崔玄寂遂把计划和盘托出,一点隐瞒也无,只是把重点说成是便于下一步的行动,最甚只到免于勾结之祸。再往下,她不敢也不能说了。“请陛下决断。”
      凤子桓沉默着,崔玄寂弓着腰作着揖,没有抬头,动也不动。
      突然有女官来报,说华林园已经摆好了,请陛下移驾过去,看皇女们射箭。“好,朕这就去。”凤子桓道,又转身对崔玄寂说:“把这事儿忙忘了。你也忘了?走吧,咱们过去说。”
      崔玄寂没忘,她把这一步算在内的。到了华林园,她不但要执行护卫的任务,还要示范,还要教学,还要评定,没两个时辰这事儿完不了。这两个时辰她一早就留给凤子桓去考虑了。到了地方,两位皇女一早候着了。空地里摆着,树梢上挂着,大小靶子不下二十个。凤熙吵着要赶紧开始,凤煦依旧沉静地坐在那里。段宁二妃也陪在那里坐着。凤子桓落座之后,宣布立刻开始,别耽误时间,天气怪热的。
      崔玄寂立在那大太阳底下,看着两个小姑娘演示各种姿势。凤煦适合射箭,因为她沉着冷静,力气也够,有耐心一直等到最合适的那一刻。相比之下,凤熙就要差一点,总是差一点力气,或者发射太早。眼看分数渐渐不如姐姐,甚至开始有了不合格的趋势,凤熙开始着急。
      嗖!小姑娘干脆一箭射中距离自己较近的、凤煦的靶子。
      崔玄寂一愣,两位妃子诧异,凤煦倒是笑了:“这也不计分呀。”
      没想到坐在后面凤子桓却有些不快,音量不低地出言将凤熙斥责了一通,从今日之举与作弊何异,说到自己小时候的事,什么朕十五岁就监国,如今两位皇女也接近那个年纪怎么还是这样子……在场之人无不觉得诧异,这个一向宠爱女儿、对凤熙甚至有些骄纵的皇帝,今天是怎么了?孩子们都跪着,段宁二妃面面相觑,崔玄寂用余光小心观察她脸色,心说本来喝了清凉饮出来,怎么还冒这么大火气?等她义正言辞地说了好一通,凤煦才抓住机会求了个情,给了个台阶,凤熙也认了错,她长叹一口气,放众人去了。
      崔玄寂自然留下来陪她,走近前去,看见她微微喘气,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怒气。崔玄寂几乎要责怪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凤子桓生气,可她也不是对孩子撒气的人啊?
      走近了目光相对,崔玄寂看她露出懊悔神色,知道她气消了,问道:“陛下,是起驾回去,还是再坐一会儿?”
      “坐一会儿吧。”她说,“玄寂,你明日去安排做两把好弓赏给孩子们。”
      “是。”
      “至于你今天说的事情……”崔玄寂耳朵都立起来,“朕觉得,内容不错,朕会交由太尉去执行。只不过,玄寂啊,你现在还和朕说这样的话,你不害怕?还是你面对朕,从来就没有怕过?”
      “没有。”崔玄寂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这样说:“心底坦荡,无所畏惧。”
      凤子桓扁嘴挑眉,反复点头,“说得对。可你当真对朕毫无隐瞒吗?”
      世上最难说的真心话是什么,崔玄寂现在算是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34}出自《战国策·魏策一》,亦有相同的出自《老子·三十六章》:“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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