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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

  •   三月春风意外温暖,建康城中百姓皆议论今年的桃花能坚持开多久。人们不议论白玉兰,因为它们早已低调地尽数开放,芬芳满城。宫中也不例外,崔玄寂往凤子桓的寝宫走的时候,白色的厚实花瓣落了一地。因为不想踩坏花瓣,她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走过其中一棵玉兰树,整朵的玉兰花落在她肩头,与藏青色的衣服好不相衬。她正拿着花朵玩赏,立刻有女官上来,问大人赏玩完了,可否给她。
      “要这做什么?”她笑着问。
      “大人有所不知,玉兰花瓣可以做菜。窦尚食命我们在宫中多采撷储备,用糖腌渍起来,可好吃了。”
      崔玄寂点头,又将花朵上的灰尘轻轻吹去,递给女官。
      “谢过崔大人了。”说话的正是窦尚食,她从崔玄寂身后走来,与崔玄寂目光相接时屈膝行礼。
      崔玄寂笑着对她说:“见过窦尚食。窦尚食博学多才,我只知道辛夷{129}可以入药,尚不知道开花之后,还可以食用。”
      “崔大人出身高门贵族,这样的东西,崔大人也许以前吃过,却不知道是如何做罢了。”
      崔玄寂知道此人说话历来如此——从不掩饰自己对高门贵族的嫌恶——但她不在意,只是大笑道:“窦尚食说笑了,我家饮食从不是珍馐满桌的;我粗养惯了,也不大爱吃甜的,倒弄得如今孤陋寡闻了。”又问陛下今日如何,窦尚食答毕,便和手下告退。崔玄寂兀自前去见凤子桓。
      “来了?”
      “参见陛下。”
      “起来。”凤子桓一边说一边摆手,旁人也就知趣退下。崔玄寂走到她下首的位子坐下,自斟自饮,又上前给凤子桓倒好一杯。“陛下今日怎么到偏殿来了?”
      “前殿全是玉兰香气,几乎闷人。朕不得不躲一躲。”
      崔玄寂笑了,凤子桓佯怒,“笑什么?!”
      “笑陛下原来也有不得不躲的东西。”
      “呿!花香太过,谁受得了!你没见朕用的熏香都少。”
      “那陛下喜欢什么香气?”
      “香气嘛……”
      崔玄寂见她心情不错,就想借小事逗她开心,舒缓她最近的压力。凤子樟与崔仪议定的名单数日前提交上来了,凤子桓先是在朝堂上直接讨论,接着再与这两人一道修改。对此顾衡表示非常不满,因为这完全将朝廷中的另一派排除在外,既不公正,也有党同伐异的嫌疑。凤子桓在朝堂上冷笑一声,制止了想要回应的崔仪,自己直接对顾衡说道,名单是在朝堂上公议过的,此番再度修改,修改之后还会发回朝廷来审。朕又没说不审了直接发出,何况顾爱卿贵为中书监,按照我朝规定,太守以上的人事任免、人数在三人或三人以上的,必须经过朕、丞相、左右仆射和你中书监一共五个人同意,爱卿担心什么?
      “难道你早已假定朕必然会越过你行事?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这从技术上本就不可能,你还要揣测朕的意思、给朕定个没有的罪?”
      顾衡无话可说。他明白,在这需要盖章的五个人里,凤子桓就不说了,名单又是崔仪和凤子樟一起拟定的,可见这三个人的立场必然统一。右仆射樊登虽然行事公正但素来与顾衡不睦,何况他也出身寒门,显而易见地会和那三人站在一起。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若不在朝议的时候使出全力地阻止,他就再也没有抗衡他们的机会了。
      所以在修改版的名单提交朝廷的前一天,顾衡难得宴请了许多在朝为官的世族子弟,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协力,不求阻碍此事,但求减小它可能带来的伤害。这消息崔玄寂一早知道了,她纠结了一番,最后还是告诉了凤子桓和崔仪。两人的反应大不相同,虽然都是笑着,凤子桓是点头,崔仪却是摇头。
      那天的朝议,一直说过午饭时分,也没有吵完。品级不够的臣子不得入内,谢琰只能在外面等着,遇见巡逻的崔玄寂,就托她进去看看。崔玄寂不久出来对她说,不如我带你进去等着吧。谢琰讶异道:“虽然你是羽林中郎将,但是随便带人出入台城,难道不犯法?”
      “放心,我相信陛下今天一定想见你。”
      不可开交地吵完,因为崔仪努力和稀泥,众人没有吵翻,名单只能交付再审。尤其是在几个重要的州郡的人选问题上,双方争执不下,互相不肯妥协。崔玄寂干脆把谢琰带到了皇帝的面前,谢琰正觉得来错了地方,没想到三人都邀请她赶紧过来加入讨论。
      结果,于前天达成的最后方案在人数和方法做了更加复杂的设计。对每一个州郡都派出一行三人的队伍,文官两名,随侍武官一名,每三日发回一次报告,可以共同撰写,也可以分开撰写;关于审查者和被审查地,则全部实行交叉异地选取,连各州郡选调的护卫也不例外。尤其是在选择文官中的高门世族时,凤子桓最后听取了谢琰的建议,不但交叉派遣、异地审查,使得审查者尽量远离与自己有关系亲友关系的其他世族,甚至选择彼此有仇怨的世族,以达到彼此牵制的目的。
      对此,崔仪表示不支持,认为虽然是不得已,但这样必然要闹出事来。哪知道凤子桓反驳道,出事才好呢,朕不求之不得,唯一的不好可能就是这样做会使得这些彼此有仇怨的世族反而结成一体。
      崔仪顺水推舟,建议在这件事上慎重选择世族成员。凤子桓心道,我真是败给了你这个老狐狸。而凤子樟却暗暗佩服,适时地把自己备份方案抛了出来。谢琰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如此设计皇帝的。于是出来的时候,谢琰问崔玄寂是否知情,崔玄寂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点一下头。
      那天早上官员们出发的时候——刻意选在宣布消息的第二天,不给任何人准备和彼此勾结的时间——凤子桓对众人讲话,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此事关乎国家未来,关乎我朝驱逐燕国鲜卑、恢复中原的大志,是千秋大业云云。崔玄寂在一旁看着下面的官员们神色各异,心里还是没底。
      再看凤子桓的神态,大概也差不多。她当然也有很大的压力,远比自己大得多。自己在想要替她分担,也很难分担万分之一。
      此刻凤子桓还在思索,忽然一阵风过,吹动殿外竹林沙沙作响,“要说香气,啊,就是这竹香。”
      “竹香?”
      “是呀,竹子本来自带香气,虽然隐而不彰,但是常为其他草木香气之基底,且经久不散,不论是长在那里,砍了下来,还是做成了家具席子,都不会消失。松或梅,固然挺立如君子,但在香气这件事上,还是招摇外露,朕不喜欢。”
      又是一阵风,崔玄寂努力闻了闻,还是只闻到玉兰花。
      “嘿,盖没了。”凤子桓像个孩子似的嫌弃道,崔玄寂笑道,“陛下要是不喜欢,皇宫即是陛下的家园,将玉兰树尽数除去就是。”
      没想到凤子桓只是一声叹息,“天下亦是朕的天下,还有那样多的人事物朕不喜欢却不得不留着,更何况这树?相比其他的花,朕只能说相对不那么讨厌玉兰吧。玄寂,你觉得此番出去清查,一切会顺利吗?”
      你要对我说实话,我知道你会的。
      “顺利是绝不会的,这一点陛下也清楚。”崔玄寂有意将语调放得轻缓柔和,“只要能得到陛下想要得到的结果,方便下一步行动,也就够了。”
      “嗯……朝堂上,看顾衡那个架势,倒好像是朕故意与之作对似的。假如他们不这样,不兼并土地,强占人口,朕至于吗?朕难道不想直接就打回去,不用在这里与他们抢人口抢税收?”
      崔玄寂无言以对,她也恨,也反感,也认为世族所为是不对的。之前的人生里,于她而言,这些事不过是看不惯但是改变不了的。后来来到凤子桓身边,好像突然之间就有了改变它的机会,哪知道现在看来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不能轻易为之;开始了,就要步步小心地做下去。
      “玄寂。”
      “在。”
      “朕从子樟的书信里,看到说谢家并不过度兼并,也不强占人口,朕……大概相信。你家呢?崔相府上朕是知道的,全建康奴婢最少的高门府邸。你家在豫章呢?”
      “回禀陛下,我家在豫章,田地相比原先被封赏时,大概多了两成吧,仅仅据我所知而言。佃户奴婢等大概保持不动,因为都用惯了,身体也还健朗。”
      “私兵呢?”
      “私兵当有五百余人,这两年有无增减,就不得而知。”
      “五百?”
      “对,其中有不少都是佃户和工人,平日领工钱,有事充作私兵而已。”
      “你叔叔崔仁呢?”
      “据我所知,叔叔从没有私兵。家丁或许有些。”
      “违背国法,所以没有?”
      “是。何况叔叔并非长房,也分不到。”
      “今日你所说,要是与来日查出来的不符,当做何处理?”
      “自当依照国法处置。”
      凤子桓轻笑,崔玄寂也知道她不过是问问,未必真的有查处的念头。何况家中差距不大,父亲也一早得了姑姑的通知,不会不配合。随人查去,她崔家自有可昭日月的忠诚。
      “国法处置。朕都不知道国法有没有写,又或者应当如何处置。”
      “说到这个,陛下可有想过查了出来,如何处置吗?”
      凤子桓快速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崔玄寂习惯了,总是这种眼神的存在,提醒她凤子桓怎么说都是皇帝。“朕想过,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等到结果出来再说吧,出来了,先交给子樟。朕看她有谢琰相助,愿意主动承担一些事情了,很好,不妨多让她来做做。否则,倒搞得像皇室无人似的。”
      两人聊了一阵谢琰和凤子樟,崔玄寂正在“肆无忌惮”地出卖谢琰小时候的事试图逗乐凤子桓,凤子桓却突然问道:“玄寂,为了国家背负骂名,你后悔过吗?”她本想问的是“为了朕”,然而终归觉得这样不但流露自己的想法,也贬低了崔玄寂曾经做的事情的重要性。
      而崔玄寂一愣,长出一口气道:“陛下最近,记性不好了,竟然将我的真心都忘记了。”
      “朕只是……”不想你受到不必要的伤害。“罢了。”那些伤害你的人,何尝不是在伤害朕,危害国家?朕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果,如果一切会像朕预期的那样。
      她希望他们罪证如山,她希望他们汗颜羞愧,她希望他们能从速服软,这样她就可以给他们个台阶下。
      然而,谁都难免一时的天真。
      三月初出去的官员,最快的在三天之后抵达了各自要清查的地方。三月中旬,就陆续有报告发回来。凤子桓以为她给了这么长的时间将风声放出去,让这些人尽快收敛,不要闹得过分,或者这些人还残留有基本的道德与良知,不至于做得过分。哪知道心怀对世族的仇恨和对百姓的怜悯的耿直官员们将一切所见所闻都如实上报朝廷。凤子樟曾在路上见到的事情已经不算稀奇,还有放高利贷不过半年百文涨到万钱的;强夺人家妻女不说,最后还把逃亡的欠债人占为奴婢、让人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女做了别人家家妓的;强打死苦主将好地占为己有的;光是韩平的从弟韩绪家,一家就在永嘉郡拥有良田千顷,其中少佃户多奴婢,而奴婢又多有外收佃户和奴婢的烂事,导致乐成县内人口在册不足实际上当有的五成。
      凤子桓听到这里时直接拿起案上香炉扔了出去——香炉撞在门柱上摔个粉碎——怒道:“太守难道是傻子,那么多土地有人耕种,在册人口和可缴纳的粮食布匹却那么少,还说并无问题!廷尉!!传旨,将县丞和太守一并拿来,直接派人去抓,扣来立刻下狱!!”廷尉应好,凤子桓又命他立刻去办,无须等待朝会结束。
      她睨一眼顾衡,老头面无表情,大约觉得都是枝节小事,无关真正的主流大族,不必担心。凤子桓火气就更大。崔仪则仔细观察了一下情况,觉得尚可放任,嘱咐崔玄寂于宫中也要注意不要轻易点火也不要着急去扑灭。
      没想到接连数日,雪片一样飞来的报告一份比一份触目惊心。久久没有消息的会稽郡也发回报告,将陈波在山阴附近干的好事一五一十说出来。连凤子樟都诧异,这个陈波居然毫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还亲自参与了不少事情。凤子桓当朝大怒,命令廷尉立刻派人将山阴县丞和陈波本人抓来,特别要求要用枷给一路枷过来。“还有他那个爹!远在郁林,也立刻传唤上京——不,锁来!!”竟然有不识相的世族子弟在朝堂上谏言说陈彤乃是一方大员,违犯罪而如此抓来,恐怕于礼不合。
      “好啊,你是想等着陈波犯了什么夷族的罪,再让陈彤上京?!”自觉失言的小子来不及谢罪,马上被凤子桓斥责一番,就地免了职。崔仪知道事情不好,朝会散了之后,她主动与凤子桓说起,即日起不要在朝堂上讨论报告了,“免生此类祸事。”
      凤子桓如何肯依,火气未减,立刻骂了起来。
      恰在此时,崔玄寂却来到了殿门外,自然听见凤子桓怒斥崔仪当时将自己送到皇帝身边来是不是出于监视目的,若是出于此,又是何居心!
      她不知道凤子樟是不是也在里面,但也无暇去想了。耳边只有凤子桓怒气最盛之时不断地指责崔仪辜负皇帝的器重和信任的话。雨未落在自己身上,身体却已经被打湿。凤子桓并未否定自己,她却已经觉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枉然。
      往常她不会这样不理智,但这是凤子桓啊。

  • 作者有话要说:  {129}即玉兰花的花苞,长着细小绒毛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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