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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   盛夏时节,建康的日子尤其难过,闷热的天气里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大雨。否则这几乎束于表皮的闷滞几乎无法疏解。崔玄寂的官服早就换作了轻薄的竹青色袍子,只是碍于武官身份,不是值勤就是巡逻或者当教头,为便于行动,宽袍大袖与她无关。鉴于此,凤子桓专门让裁缝给她找最透气的材料做衣服,没想到她自己提出来用麻布就好。
      凤子桓又好气又好笑,说朕给你做官服,怎么能用麻!“就是你穿的出去,朕看不下去!”裁缝也笑了,说大人无须俭省如此。崔玄寂说我不过以为麻最是透气清凉,虽然粗糙,但与皮肤接触倒也觉得舒服,“粗糙的摩擦使人镇静,柔软丝滑的反而让人……”她想说心生邪念,奈何裁缝在场。凤子桓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笑了笑,裁缝适时插嘴开始解释绫罗绸缎中哪一个最轻薄透气,适合做衣服。末了,凤子桓直接拍板,上谕如此,她也不能反驳,炎炎夏日就穿着这身罗{122}制官服出门。
      崔玄寂此时站在练武场边,太阳没出来,可一丝风也无,两位皇女和各自的教官都练得满头大汗。实在看不下去,总教官崔大人叫停了训练,让皇女们去休息。把教官们叫过来讨论了训练的细节,然后让他们也去了;自己解下佩刀,以刀代杖,站在场边闭上眼睛。
      最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分了。
      “你干什么呢,玄寂?”凤子桓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摆手让女官到一边去看望两位皇女,自己一个人过来见崔玄寂。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宁愿和崔玄寂在没旁人的情况下说话,可以让崔玄寂自然地免去所有礼数。
      “参见陛下。我只是在听风声。”
      “听风声?”凤子桓仰头看看天,“哪儿来得风?”
      “无风处听风是也。若是能听到,就能听到雨来了。”
      “看来朕对你还是不够了解,都不知道你有这等绝技。”
      两人正笑,女官来报说两位皇女如何如何,凤子桓便令孩子们回去休息,晚上不必和她一同吃饭了,“也免于跑来跑去的劳累。”又问崔玄寂近来皇女们习武的情况。待听完,凤子桓抬头望天上乌云,“也不知道到底何时会下雨。”
      “左不过了今夜了。”
      “哦?玄寂啊,来,我们来比武。”
      崔玄寂还来不及反驳呢,后面走来的女官就把皇帝的飞景送来了。从上次比武到现在,凤子桓从一个月和她打一次变成一个月少则两次,多则四次。她见这飞景剑也见了许多回,此剑的庄重高雅与锋利难当,她都体验过了。但此剑为何可以成为皇室的家传宝剑呢?还只授予继承大统的人,难道没资格的人还能被这剑认出来?她不敢问,凤子桓当然也不说。
      随着对彼此武艺的逐渐熟悉,凤子桓早已懒得和她打什么招呼,经常是少年心性似地拔剑便上,次次都想攻其不备。女官把剑递给她之后就自觉地下去了。崔玄寂看着凤子桓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正觉得自己已经懒得猜她到底想什么时候动手了,凤子桓果然霎时拔剑,向自己冲过来,到近前时崔玄寂简直来不及防备,刀都来不及拔,只能带着刀鞘格挡。
      凤子桓笑了,她曾对崔玄寂说过,飞景锋利无比,要是她想,天下没有它划不开的盔甲或刀鞘。快拔刀啊,快啊,她在心里对崔玄寂说,我期待着你这么做。
      我需要你攻击我,我需要你出招,我不需要你像其他人那样,其他人我有太多,你这样的我只有你一个,你只是你。我没有别的好对手,我找不到。大部分时间里我下的棋,总是有太多的对手,他们许多人,对付我一个,而我还不能尽情与之搏斗。只有这个时候,面对你,我可以放手一搏,无所顾忌。
      崔玄寂总算找到时机拔刀,利落地一挡,手腕一转便是一刀劈砍出去,凤子桓只能向后撤开,而她趁势向前进攻。之前几次,她都有所保留,但凤子桓并没有因为任何考量有所控制,其攻击之凌厉,招式之复杂,有好两次都叫崔玄寂觉得凤子桓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凤子桓是她遇到过最可怕的对手。习武这件事上,崔玄寂长这么大也没遇到过几个让她需要付出全力的单一对手。上次比赛的褚金算是难得的一个;如果江渊还在,江渊和她父亲还有兄长也可以算在内,再有就是谢琰。但与这些人打斗,她都不会因为对方的武力而感到害怕。只有凤子桓的武功让她恐惧。
      她对之前那些人的深浅都有了解或判断,就算是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的褚金,她也不惧怕对方的后招;只有凤子桓,她每一次与之比武,都会被对方表现出来的新的能力所震慑,你以为在这一方面找到了克制她的法门了吗?不,她可以从任何地方轻易转化出更高深的招式。对凤子桓,她使出过四成、五成、七成的力,凤子桓事后都嫌不够,事中她也知道自己无法对付——毕竟她使出七成本事的时候,凤子桓依然气定神闲。想要达到凤子桓要求的效果,她必须全力以赴,不可以有一丝保留。
      但她不敢。由此凤子桓明白了,要使崔玄寂毫无保留,只能由自己逼迫。于是凤子桓好抢攻,出杀招,逼得崔玄寂喘息不止,调动起浑身的肌肉来参与搏斗。她被崔玄寂逼退之后,与崔玄寂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你来我往的状态,接招,换个目标位置反攻,被挡下,再接招。每重复一次这种循环,凤子桓就加快一点速度,崔玄寂自然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心中尚且在打算要不要实行敌快我慢的策略,凤子桓居然一剑刺出化为两招。她挡是挡住了,可还来不及出手,凤子桓又刺来两剑。局势霎时扭转,她变成被动防守。
      凤子桓的动作之快,在练武场上竟然掀起阵阵大风,剑尖落在崔玄寂的刀上简直像雨点。饶是如此,崔玄寂还能全部挡下来。凤子桓越打越快活,感觉自己经年不用的深厚内力又在缓缓复苏,那种想要攻杀、想要见血的狂热欲望又在蠢蠢欲动。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中,凤子桓的动作全乎自发,无须脑子再思索和指挥,于是还分能出那么一丝脑力,想起当年母亲认为立她最佳的理由里,有一条就是她天性中强烈的好胜心和占有欲非常适合修炼家传武功,不需费太大的功夫就能抵达最高境界,使她至少在个人层面上可以轻松做一个强大的健康的、符合“标准”的君王,对于偏安江左需要休整也需要重整旗鼓的齐国非常重要。相反,如果是子樟,从性格上就不合适,要是强迫子樟修行,只会适得其反。
      她想要调动这能力,或者说这能力正在狂热地嚎叫着要求突破桎梏、表现自己;于是她放开自己对自己的限制,瞳孔逐渐扩大,眼中崔玄寂不再是单一的一个人,而是充满了防守之壁垒、仅有个别几个命门的高手。她看见崔玄寂真气流动,招式飞舞,她看见崔玄寂这一刻想要进攻、正对着她的下腹攻来!
      崔玄寂的刀还没到近前呢,已经被凤子桓一剑挡开,然后剑尖就如雨点一般奔着她的弱点而来。崔玄寂挡了几招,知道抵挡不过,开始后退。她看了一眼凤子桓的表情,那鲜少表现出剧烈的表情的脸上此刻竟是一片狂热,像一个玩疯了的小孩子,甚至像一个战场上杀红眼的士兵。她好像都能听到凤子桓心里狂喜的笑声。
      此刻你快乐吗?崔玄寂记得凤子桓每次和自己比试完之后的表情。登基后想必从来没有人能够陪她练武,每个人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躲开。安全,尊卑,礼数,打不过,等等等等。只有自己。
      一念闪过,崔玄寂不再一昧退却,而是使出全力,且战且走。如果能使你快乐,危险又何妨呢?何况此刻凤子桓宽袖长袍,大开大合的动作就像蝴蝶翻飞一样美丽。崔玄寂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弱点,放弃防守,完全地进攻,就像凤子桓正在做的那样。
      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在凤子桓的看来也像舞蹈。霎时的激情过去之后,稍微冷静的凤子桓,内功依然在体内高速运转着。如入化境般,她好像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凝视着自己和崔玄寂的打斗。两人对于对方的攻势都只是做出轻微的躲避,目的无非让出一个空间保护自己、同时发动进攻,像是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既伤不到对方,也不能就此停止。崔玄寂的刀划出一条弧线,距离自己的衣衫还有寸余,自己顺势一个转身,反手刺出一剑,逼向崔玄寂的肚脐,她则向后下腰躲避。
      这不止是在比武,这更像是舞蹈。就像华林园里曾饲养的鹤,求偶之时,弯腰俯首,旋转扑翅。谁也没有让着谁,彼此都在尽此刻能尽的最大力量,攻杀的动作却优美和谐得让人恍惚痴迷。
      忽然天空中雷声隆隆,她的剑尖稍慢一点,崔玄寂虽然让开了,却没有再出手,而是站在原地喘着气说,陛下,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凤子桓将剑顺手一抛,飞景精准地落入立一边的剑鞘里。“传说上古时候,天旱则巫师作法祈雨,要跳舞,要歌颂。今日你我一番比武,倒把雨打下来了,大概也有同样的功效吧。”崔玄寂笑出声来。
      两人回到殿中坐定时,外面已是大雨瓢泼。凤子桓一面命人上加了黄芪的茶来补气,一面对崔玄寂感叹今日实在是舒服,“就是累着你了。”
      崔玄寂已经实在推辞不动,累得只能说实话:“毕竟是与陛下比武,没法不累的。”
      “你今日可是使出了全力了,朕很满意。”
      “陛下满意便好……”
      凤子桓听她气息有所不继,便问道:“这么累?”
      “是啊。不要紧的,陛下无需担心。”女官过来上了加入了黄芪的花茶,凤子桓劝崔玄寂赶紧喝,崔玄寂小心吹凉,缓缓喝了一杯,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缓过来。“看样子把你累坏了。”凤子桓道。
      “陛下刚才那一番抢攻,又快又准,我实在自愧弗如,能挡下来,已是极限。”
      凤子桓笑道:“你能挡下来,已经是当今世上难得的了,无须愧疚。你不知道,朕家传绝学,于暴起之时,可以调动内力,敏锐观察,从而发现对手的弱点所在。若是朕想,就没有刺不到的。”
      “那还真是谢陛下开恩了。”
      “哈哈哈哈!说这些。朕当谢你才是,一直这样陪着朕。从前……”她望着屋外的雨,而崔玄寂望着她,“没有一个人和朕一起练习。朕喜欢比武,但是没有对手。”
      “南康王殿下呢?”
      “子樟?她不喜欢动手。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她从来都很爱惜她自己的时间,只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得不做的,也都尽快做完。她不喜欢,朕也不能强迫她,何况她也打不过朕。按照你今天的水平,你俩各自使出全力的话,你肯定可以赢她的。”
      崔玄寂心说我可不想赢,你们谁我都不想,赢了没什么好,顶好是不打。这点她倒和凤子樟有了共识。而凤子桓兴许也累了,继续说道:“小时候,是先帝教授朕武功。有一次,我们在练武场上,已经练完了,正在讨论细节,而子樟在一旁看着,母后却忽然过来了。她笑着问朕的进度,又试了几下。朕当时调皮,就拿当时的一个难点问她,那如果是这样这样,又当如何防备和化解呢?母后解释了半天,怎样也说不清楚,先帝便提议她们一起示范给我们姐妹看。于是,她们各自执剑,向对方攻去。说起来,各自所使的都是杀招,然而在朕和子樟的眼里,看见的却是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舞蹈,用‘琴瑟在御’来形容,也不差。朕当时看着,非常羡慕她们。可惜等到朕长大成婚,却绝于这种欢乐。没想到多年之后……”
      崔玄寂早已低下头去隐藏自己可能已经红起来的脸。而凤子桓也没看她,只是说着说着愣住了,望着雨丝听着雷声,霎时沉入自己的心底。
      是啊,不知不觉,我竟然已经习惯了崔玄寂在身边时带给我的这样那样的快乐。她在,我可以和她直白地讨论我积蓄已久的想法,而不必在乎她会不会反对,然后收获她的有价值的建议;她在,我偶尔还能听到非常好笑的、对我来说简直是同仇敌忾的笑话,而讲笑话的人不会借此劝诫我什么,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拥有一致的价值观;她在,我甚至实现了一些我曾经不能实现的梦想,那些我曾以为实现了今生才算是完整的梦想。
      那些我在仙芝身上永远找不到的梦想,因为仙芝而选择了破碎的梦想。
      原来与她在一处,我便可以奔放不羁地做我自己,做一个我想做已久的真正的自己。
      想到这里,凤子桓转过头,看着崔玄寂。恰好刚才还闭着眼睛崔玄寂的睁开了眼,
      “陛下?”

  • 作者有话要说:  {122}罗是一种以绞经织法织成的丝织品,其经线是以三经或以上线互绞而成,织物其表面质地紧密、结实,同时具有纱空眼,既显得风格雅致,又舒适凉爽,是夏季良好衣料。有兴趣的小伙伴去杭州的时候不要错过丝绸博物馆,就在西湖边南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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