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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   皇后的寝宫还是一片安静,只是今日下了雨,光线不足,殿内略显阴暗。凤子桓在众人去后,依旧站在朱仙芝的灵位前,沉默不语。她双手垂在两侧,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她收敛自己所有的帝王气质,仿佛进入一种秘境。在那个秘境里独自与朱仙芝留在人世的魂灵对话。前几年,她还能听见朱仙芝的声音,这两年却是渐渐听不见了。她曾问过那些自称通生死方术的人,也问过高僧,问过道长;无一例外地,她得到的答案都是,皇后的魂魄在人世久留不了多久了,因为力气正早逐步耗尽。还有高僧很明确地对她说,让皇后去吧,多保留些气力投胎去,还能投个好人家,否则……
      否则?
      否则,陛下,皇后的魂魄气力耗尽再投胎去,或者先天体弱,或者薄命短寿啊。
      她没说话。
      虽然近来见到朱仙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无论是在发呆还是做梦的时候,但是一年一度的今天,她还是想要见到她。若我连今天都失去,我就永远地失去了你。我只有和你的回忆了,而回忆的结尾是那样凄惨。我明白,无论我在此如何怀念你,回忆的颜色和结尾都不会改变——啊,什么秘法什么神功,我宁愿付出这一切去换你回来,换时光倒流,可是我不能,谁也不能——我只有沉迷这记忆。我只能抓住它了,你明白吗?
      她坐在朱仙芝对面,看见朱仙芝手里正拿着玉佩。是那个自己送给她的、后来下葬的时候陪葬的玉佩,你还留着?她问。朱仙芝挑起一边眉毛,一脸你在说什么笑话的表情。是啊,你不留着,难道送给别人,她说。朱仙芝的目光又垂下去。凤煦最近越来越像你,也像子樟,唉。朱仙芝看她一眼。
      我知道,没说这样不好,我就是,毕竟我也是她的母亲,感觉她不像我,有点儿遗憾。朱仙芝望着她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又说我像小孩了,我许久不曾当过小孩,让我在你这里做一回小孩吧。而此刻朱仙芝看她的表情像是有疑惑,她立刻补充说,凤熙很好,你放心,就像我,和我一模一样,抗摔耐打,聪明过人,除了太过爱玩,什么都好。朱仙芝的笑容很灿烂,她也跟着笑了。别人也好,大家都好,我也,很好。你好不好?朱仙芝点了点头,但是望着她,好像知道她在说谎,有意追问。我挺好的,真的。我想做的事情,我现在都在努力地做,有人帮助我,也有人陪我一起说说话,你不要担心。
      说话?对啊,说很多话。她给我出了很多主意,很多很好的主意,许多事情,她能给我提供另一个角度的建议,她还能帮我去做。不,除了朝政,我们也谈别的。我们谈论雨水,谈论雨丝的细密;谈论华林园里鸟兽,谈论它们鸣叫的声音,可能各是什么意思;谈论乐器,谈论我很少再弹的琴,和她吹的箫;她吹得真好啊,我其实总是想让她吹给我听,一直一直吹给我听,但是她不是乐师,我怕让她觉得我故意践踏她的身份,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总是要等着天气好所以兴致好的时候,我才敢提出要求;她吹的曲调总是哀伤,她说是箫本来就这样,我却觉得是她的心就这样;我们也谈论孩子们,因为我让她负责孩子们习武的指导,有的时候我们也一起比武练习,这么多年了,终于……
      她看向朱仙芝,朱仙芝在笑,经久不变的她熟悉的那种笑容。
      啊,如果你要谢谢她,我会转告的。只是,我还是很想念你。我好像已经习惯你不在我身边的生活了,多一个人,虽然也增添一些快乐,可是没有你就是没有你。我小的时候,曾经调皮地问母亲,为什么不多娶一两个?从皇家繁育后代以策安全的角度,只有我和子樟两个人怎么行呢?母亲对我说,可是母亲不喜欢别人,不会喜欢上别人,不可能喜欢上别的人,母亲心中只有你母后,只有她一个人。我们家不像其他人,不像曾经的那些男人们,我们家的皇帝,从来都专宠一个人。子嗣少又怎么样呢?统治不是依靠单纯人多就好了。
      母后对于她来说是不可取代的,你对我也一样。曾经有人私下里劝我,或者另娶,或者另立。你也知道啊,段妃非我所爱,仙婉更不可能。我心无所属,我的心——
      嗯?
      她抬头,朱仙芝把手覆在她手上,摇了摇头。
      而她苦笑。就算你说不可以,事实上也没有,又怎么能拦住,我的心,在我的理解里,早已与你陪葬去了?你不要把它还给我,留在我这里,它会疼。
      或者你觉得是负担?
      她望着朱仙芝,朱仙芝只是叹气,连叹气也没有声音。
      罢了,说这些伤心事干什么,你来抱抱我吧,好吗?她看见朱仙芝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就像很多年前两人在闺房中一样。朱仙芝伸出手,把她揽在胸前。
      她靠上去,一切顿时化为尘埃。
      凤子桓睁开眼睛,走出寝宫。走到门口,对两旁的宫女摆摆手,宫女会意,对她行礼,进入寝宫开始打扫。崔玄寂站在一侧,低着头,凤子桓看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朱仙芝的灵位,“我们走吧。”
      凤子桓先回去办公,她心情平和,或者说还未来得及从伤悲的谷底恢复。忙了许久,崔仪去后殿上更显安静,除了侍奉文墨的女官,就只有崔玄寂在殿门口站着。奏疏批完,已经忘了过了多久,凤子桓让女官从一侧下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御座上,远远地似乎能闻见花香。很多年前,她还和朱仙芝一起种过花草,后来都没有活下去。她以为不吉利,朱仙芝却安慰她没什么要紧,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雨水不佳,天下苍生会不会同受干旱之祸。她说好,又开玩笑道,若是一整个华林园的草木,都是我们亲手种植的,该多好啊。
      种因得果,她种了什么,又得到什么呢?
      “玄寂。”
      “在。”
      “走,去华林园。”
      “是。”
      “你要不要——”凤子桓犹豫了一下,崔玄寂望着她,眼神清澈,“回去拿上你的箫?”
      “陛下想听吗?”凤子桓点头,崔玄寂笑着说:“那陛下先去,我马上回去拿,昨日我把它放在凤煦那里了,拿了就来找陛下。”
      “好,朕等你。”
      先到清暑殿的凤子桓,不经意间,从殿中往外望,看见一株栀子。粉白的花瓣,无边的草木,还有一点水面上的波光。忽然想起多年之前,清暑殿刚刚落成的时候,她曾和朱仙芝一起来过。那时候,朱仙芝新做了一身漂亮衣服,就是这样粉白间绿、非常亮眼;但尺寸意外地裁错了一点,反倒适合凤子桓穿。朱仙芝笑着闹着非要她穿,那时候她年轻气盛,好面子不肯将就,当着别人的面尤其如此,于是无论如何不肯,末了答应以后穿给朱仙芝看。
      什么时候?
      不知道啊,再看吧。
      怎么能不说什么时候,就这样答应下来呢?这和空口无凭有什么区别?
      朕是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是圣旨!
      不行,你必须说个时候!
      朕不知道啊,朕只知道,三五年的,都不想穿。
      那就六年以后?
      ……
      后来她们都忘记了这回事吧。她也是这么多年之后,才猛然想起来。九五之尊,却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诺言。她把随侍女官叫来,让她们立刻回去把那件衣服找来,再带个衣架来。女官应声去了,却久久不归。崔玄寂赶来时,她还在等。
      “你来了?”
      “让陛下久等了。”
      “不妨。今日又要你麻烦了。”
      “陛下这是说什么话呢,想听什么曲子?”
      “随你吧,以往无论你吹什么,朕都挺喜欢的。”
      “是。”
      “等等。”
      “陛下?”
      她看着崔玄寂脑袋上束发的黑色木簪,是自己特准她在非大型节事场合可以戴来代替冠帽,好看依旧是好看的,朴素的雕花显得古雅有礼,并不轻浮,和崔玄寂整个人的气质也很匹配,衬得她温驯朴实,几乎超然世外。“罢了,这样挺好的。你吹吧,不用在意朕。”
      崔玄寂给她吹了一首很长很悠远的曲子,似乎有意缓解她的哀伤。箫声缓缓停下的时候,女官带着衣服回来了。凤子桓让立刻把这件从未有人穿过的衣服用衣架撑起来。女官应了,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挂上,阳光下,这件衣服就像那栀子花一样,而且保存良好,简直是簇新的。
      凤子桓望着衣服,突然间泣不成声。女官们不敢看她,崔玄寂不忍心看她,只有她一个人定定地注视着衣服,无声地流泪,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过了很久,凤子桓叹气道:“拿回去吧,好好保存。”女官们纷纷告退,崔玄寂待人去尽后,柔声问道:“陛下可是想起皇后了?”
      “是啊。这衣服,是仙芝的衣服。但是当年做的不太合适她穿,合适朕穿。朕那时候不愿意穿这样的衣服,她就说,现在可以不穿,以后穿给她看看就行了。朕说好。后来啊,我们两个人都忘记了这回事。直到今天,朕看到那栀子花开得盛大,才想起来这件衣服。这衣服就像……”
      “像什么?”
      “像朕与仙芝的未来。”
      她眼眶里再次泛起泪光,崔玄寂想安抚她,便说即使如此,陛下珍爱它,皇后也会高兴的。凤子桓苦笑道:“朕今日看了看这衣服,后悔当时没有把它送去陪葬,倒觉得不如把它烧了,送给仙芝去吧。”
      “陛下万勿如此。”
      “为何?”
      “虽然留在陛下身边睹物思人,让陛下伤心。可是送去给皇后了,皇后泉下有知,也不会穿。不如陛下留着,有朝一日,真的想穿了,就穿一次。这样才心安啊。”
      凤子桓笑了,“说的对,说的对。玄寂,你对仙芝,有什么样的印象?”
      “我记得,皇后是很温柔娴静,很友善,对每个人都很友好。臣记得最清楚的是,小的时候,在陛下登基之前,也在陛下和皇后成婚之前,在自家宴会上,曾数次见到皇后。”
      “她对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说,哎呀,这就是玄寂吗?真好看的小家伙啊,你学什么乐器,哦还会武功吗?果然是崔家的孩子啊。像我就不会……”
      崔玄寂给她一件一件的数,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一样,有意讲得简单有趣;模仿朱仙芝说话的语气,像大姐姐对小妹妹;还不时加入当时的趣事,若言语可做画笔,她这一段讲述可谓栩栩如生:凤子桓听得投入,渐渐摆脱了伤感。
      “你可知道,”崔玄寂说完,她让崔玄寂先喝茶,自己却接着补充道,“以前仙芝曾经说过,她非常羡慕你和谢琰这样的高门千金。”
      “为何呢?”
      “她羡慕你们,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学习,干什么都可以。她说啊,以后,像崔谢两家的女儿们,想嫁人或娶妻无不可,想做官或打仗也无不可,世道容许,家族也不加限制。而她呢,她只能按照老师的要求,做一个好的妻子,既不要参与政治,也不要管理属于夫婿、伴侣需要去做得事情,只需要治理好自己的家庭。”
      “皇后娘娘也曾向往这些事情吗?朝政,斗争,战事,舞刀弄枪?”
      “不完全,朕以为,她更多的是向往你们的自由自在。她是很好,很完美的人,但是这不代表这个完美的人,就是她想做的人。以前,在宫里,朕也对她说,你想去就去,想学就学,整个皇宫都是你的,想干什么干什么。然而她从小就被教导千万不可如此,自然绝不会如此。就像在一个院子里,即便她向往院子外的花香,她也不会翻墙去摘,也不会走出门去。朕想要放她飞翔,没想到并不能帮助她。”
      凤子桓抬头看着殿外的夜色,有月光落在湖面上,散碎一片。
      “朕这里只是牢笼吧,朕就是那个手握钥匙的人。仙芝,宁妃,段妃,都是这样。”
      “陛下不要自责,”她听见崔玄寂说,语气平静,不假思索,于是她看着崔玄寂,看着她同样平静的眼神,“陛下是九五之尊,有的事情并不能由自己作主。并非陛下囚禁了谁,这样的考量,那样的礼数,陛下同样也被这无形的枷锁锁着,怎么能说是陛下的错呢?陛下已经足够宽宏了。自怨自艾不会让日子过得更好、生者不快乐、死者也不会开心……我虽然没有什么资格劝陛下放开悲伤,但陛下不为其它,不为皇女,不为天下,就为陛下自己和皇后,也无需如此。没有什么是陛下的错。”
      “谢谢。”凤子桓说,“谢谢你。你再给朕吹一首曲子,好吗?”
      崔玄寂立刻换了一首曲子,风格略有改变,凤子桓听着,听出一种悠然坦荡来,月色下的那株栀子,开得似乎更盛大了。她斜倚在隐囊上,眼前的画面里除了崔玄寂,还有那栀子,耳边除了箫声,似乎还感受到朱仙芝的呼吸。于是她在心里对朱仙芝说,你听,吹得真好是不是?真好。你别担心,我就是这样,多亏有她,才不寂寞,才不难过。你要放心,我有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末代德川幕府将军德川家茂的妻子,和宫亲子内亲王,也就是静宽院,她的辞世诗是:“着るとても 今は甲斐なきからごろも 绫もにしきも君ありてこそ”。可以翻译为:“ 披上华丽的绫罗,我的美只想给你欣赏。但我爱的人啊,你已不在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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