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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崔玄寂从来只听过凤家皇室有一柄家传宝剑,入宫以来却从未见过。此刻凤子桓遣人取了来。她先是看见黑色的剑鞘,和剑鞘上金色的鞘口、护环和剑镖,黑木配黄金,庄重而耀眼;再顺着凤子桓的手看去,入目的是包金镶玉的剑格、同样为黑色的粗细均匀的茎,在正中处还微微收窄,有金色的、大约也是黄金所制的箍,以及最后,简约的黄金剑镡。
      “锵”的一声,凤子桓把剑拔了出来。约四尺二寸长剑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自带光辉,一看即知是顶级好剑。崔玄寂甚至为自己手里的佩刀暗自紧张,不会被这剑给劈坏了吧?
      “此剑名叫‘飞景{72}’,乃是祖传之物,”凤子桓说,“只有继承大统的人,才有资格继承这把剑。朕亦多年不曾动它了,虽然勤加养护,到底是辜负了宝剑。今日权且拿来比试比试吧。来,拔刀!”
      凤子桓对她说“来”,她如何能拒绝,一方面壮着胆子,一方面又极其小心翼翼地提刀上前。
      她本不想率先发起进攻,首先凤子桓是皇帝,其次是她心上人,再次她知道凤子桓绝非等闲,比武之中她可不想让对方从自己的“先手”看到自己的破绽。她和凤子桓绕着圈子,走了没几步她又想了:我是和她比武的,还是取悦她来的?
      于是猛然挥刀。
      一开始她每一招都不肯下力气,压根不是比试。凤子桓当然接招毫无问题,甚至分心回个奏疏都可以。她看见凤子桓一直对她笑,示意她继续出手,眼下的力度远远不够,只好将心一横,速度陡然快了起来,唰唰便是抢攻。凤子桓应付她突然变快的脚步毫不费力,只是在接招时需要变换身形,还能抽空说一句:“不够不够!”崔玄寂闻言只能加快动作,使出自己的七成力量。
      其余的教官和两位皇女就快要看不清两人的动作,练武场上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渐渐如同夏日闷热午后冰雹打在地上一样,噼里啪啦。冰雹落地声若是如此密集已然成灾,何况两人相斗。崔玄寂凌空砍了一刀,被凤子桓接下,她只出了五分力,也就借着凤子桓势大力沉往外推的那么一下翻了个跟斗落在地上,收刀,抱拳,告负。
      “你又没输,说这些干什么。”天热,两人都出了微汗,“来。”她抬头,不知道凤子桓叫自己又“来”什么——竟然看见凤子桓把剑收了起来。“拔刀,来斗朕空手。”
      她刚要跪下说不可,凤子桓就阻止她:“别怕,我家自传秘法,可以保证朕空手夺刃而不受伤。”但崔玄寂还是跪下了。
      “那么这样,就算你伤了朕,朕赦你无罪,赦免你一切罪行。”
      崔玄寂还是不敢。
      凤子桓又再三邀请,最后闹得两位皇女都加入邀请的阵营,她才不得不站起来,缓缓拔出刀来。正在思考如何小心、又可于何处结束,凤子桓却主动上来抢攻,运掌如刀,直冲面门。
      凤子桓是真的打得开心,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像是有个人在多年之后,重新激起她的少年心性。她克制不了自己,她不想克制。即便知道这家传的内功就是善于助人激动失控,甚至走火入魔,她也不管。
      偌大的皇宫,从无一人能做她的对手。亲妹妹也不能,而且子樟不屑于比武。在她登基之后,更是没人敢和她比武切磋,每个人都生怕伤了她,伤了一点又能如何?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纵使拥有天下,也并不能真正地为所欲为。身边无数的人,一昧让你放纵的人一定是在害你,但一昧让你自律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在帮你,也可能是在害你,而且这些人往往不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在害你。
      皇帝在万人之上,殊不知万万人都想要限制万人之上的皇帝。
      朱仙芝还在的时候,也劝诫她少打猎,少动武,尤其是在朝臣面前时。但是私下,朱仙芝还是会纵容她,甚至为她打掩护。一晃,朱仙芝已经去世五年了。时间太快了,却又有实在的密度,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没有她、完全一个人生活的日子。
      她起手向崔玄寂抢攻,崔玄寂以刀身挡下,她换掌为拳,崔玄寂又躲。她很希望崔玄寂不要躲了。刚才崔玄寂与自己比试,就不曾尽力,到底还是心中有所顾虑。你明明可以发挥出最高超的水平,你明明是世族中为数不多的习武之人里最优秀的那一个,你明明打败了李素、打败了樊超、打败了许白,你是最强的那一个,为什么畏首畏尾?
      她见崔玄寂居然用刀背而不用刀刃,心里居然起了莫名的火气。下手重了起来,一拳打去,若非崔玄寂速度够快,被她一拳打中小腹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此激烈的打斗中,依然可以保持这样好的身法,气息何其充盈!她想,然后又觉得,手执利刃,当为利器,却被用的碍手碍脚,不如不拿,更是可气。
      即便知道这火气是那家传武功所致,却放纵自己怒了起来,她一边打一边呵斥崔玄寂,有刀不用,与欺君何异!这一骂果然管用,崔玄寂出招了。又快又猛,凤子桓不得不换拳为指,企图用食指和中指接下利刃。
      她就喜欢崔玄寂这种温驯,过了十几招后她成功把刀锋接住,然后猛然将刀锋甩开。崔玄寂人也跟着后仰,而她追了上去,逼得崔玄寂无奈,只好在宫柱上借力一蹬,向前劈砍。
      其实她有十成把握可以避开这一刀,却想冒险看看自己能否接住。
      崔玄寂却率先发现了她企图,愣是自己扭转方向,一掌拍在侧面的柱子上,迫使自己向一旁倒去。
      “嘭”的一声,她看着崔玄寂摔在地上,不但摔出好一截,还撞倒了武器架,好像还被什么武器的利刃磕到了脑袋。
      恍然间,她想起朱仙芝曾对她说,可惜我不会武功,否则就可以陪你了。
      “快去传太医。”她柔声说,然后走去看崔玄寂如何。其他宫人早已扶起武器架,而崔玄寂站起来,捂着太阳穴。“给朕看看。”崔玄寂松开手,原来只是被铁戟的边缘刺破一点皮肤,伤口不大也不深,只是有些流血罢了。
      凤子桓望着几滴鲜血挂在崔玄寂额角,心下恻然,为了安慰崔玄寂——天晓得她为什么觉得崔玄寂会在意此事:“此事都是朕的过失,朕认错。只是以后玄寂你便不用专门再画什么晓霞斜红{73}了,这样便已很好看,自然天成。”
      说完,虽然认错认得比别的时候都快,但她觉得自己有些混蛋。只是崔玄寂忙说不碍事,陛下折煞下官了。待太医来了,她才知道崔玄寂不但磕破额角,还拉伤了肌肉。想想也是,那样凌空强扭,如何不伤?
      崔玄寂是日了涂了药,凤子桓予她数日假期让她回家修养——本来,凤子桓还想留下她吃饭,是凤煦说母亲让崔卿回去休息吧,要不然可是镇日不得闲、受了伤还要给皇家卖命了。崔玄寂又只好说殿下此言下官当真不知如何回答了,凤子桓却被点醒,放她回去了。何况她要是伤口不好,还得擦着药抑或带着绷带值班吗?不合礼制。
      即便自己不在意礼制,却也不希望崔玄寂因为这点小事被那些腐儒说来说去。
      三日后,崔玄寂回来了。凤子桓特地让御膳房好好坐一桌菜,让崔玄寂和自己一起吃,还明令她:“不许辞而不授!”崔玄寂笑而答好。
      两人在殿上坐下,凤子桓已知其秉性,上来的菜都不复杂,也散去侍奉女官,让两人可以从容聊天。“前日害你受伤,是朕之过,朕自罚三杯。”她刚满饮一杯,崔玄寂就给她劝住了,“陛下不必如此。比武受伤本是常事,何况也没什么伤。”
      “哦?没什么吗?唉,给你摔坏了朕到哪里去再找一个。”
      “陛下说笑了,臣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全然摔打不得。”
      “你纵不是全然摔打不得,但的确是高门千金。转过头来,让朕看看你额角上的伤可好些了。”
      崔玄寂本坐在凤子桓的右下,如今向左转头,也看得见凤子桓的表情。看到她一边说着“当真是一抹飞红绝色”一边露出对美色的欣赏性微笑时,心跳猛地加速。
      以才事君,是臣;以色事君——像陆瑁一度骂她的那样——或许就……
      “说到习武,朕就想到对皇女的教习。看到她们俩日渐长大,总觉得凤煦不像我,凤熙倒像些。”凤子桓说完举杯,崔玄寂只好陪了一杯。一边喝,一边想自己当如何回答。但她对凤子桓说此话的背景全无所知,原因也无法揣度,只好秉承一个公道心,保守地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只觉皇长女文静内敛,沉默而认真,皇次女则张扬外露,可亲而活泼;二人皆聪颖美丽,体格强健。彼此又相亲相爱,实在使人羡慕。”
      凤子桓听她把“使人羡慕”都说出来了,知道是害怕自己有行废立的念头,于是小心躲避,不敢说出半点具有倾向性的话;凤子桓觉得好笑,连忙把话题扭转:“朕觉得凤熙像朕,是因为小时朕便如此,活泼好动,动辄调皮生事,母亲呵斥,亦不能止也;凤煦呢?朕曾以为她像仙芝,但随着年纪渐渐大了,也不觉得,以为她像子樟,但不如子樟淡漠。现在,朕方她像谁。”
      她说到后来,已经起了促狭之心,崔玄寂还在愣愣地听,此时当然顺势问道:“陛下以为像谁?”
      “像玄寂你。”
      崔玄寂闻言自然是跪在地上说臣惶恐不敢,陛下折煞臣了。凤子桓笑道:“朕开玩笑呢,你不要在意。”崔玄寂回到位子上坐着,她又说:“玄寂,看你的神色,好像恼了朕这样促狭你似的。”
      “陛下!”
      她又起身要跪,不免触动受伤肌肉,登时面容扭曲、表情痛苦,凤子桓连忙道:“好了好了,朕不逗你了。”
      等崔玄寂坐定,两人又饮一杯,凤子桓望着殿前的虚空,怅然道:“其实,玄寂你谨守礼法,而朕对待你时,偶有狂放不羁,这不正向凤熙和凤煦吗?”崔玄寂不知如何作答,幸好凤子桓继续自言自语道:“朕很喜欢凤煦,因为她有朕的一切优点,却没有朕的一切缺点,必然能成为一代明君。正因为此,朕想要在朕的有生之年,为她把基础打好,让她登基之后,能够顺利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明白吗?”
      崔玄寂望着她的脸,仿佛能看得见她的疲倦,她细碎的一点点的皱纹——在崔玄寂的想象里,它们远比实际情况要不明显得多——还有她那既带着怀疑又富于信任、以及想要信任的期望的眼神。
      “我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和你想要的天下是一样的。
      凤子桓想起白日收到的凤子樟的密信,自然问道:“玄寂,你说,处理谋逆之事,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纵观整个过程来看。”
      崔玄寂闻言,不假思索道:“事情将发未发时。”
      “将发未发,为何?”
      “因为将发未发时,罪证往往已经确凿,但尚未能伤及百姓。”
      “你的意思是,在逆贼将要造反、却还未来得及的时候处理?这难道不会置朝廷于尴尬境地吗?活像朝廷专门捏造了一切,强加给他人一样。”
      崔玄寂正色道:“与苍生百姓能免于刀兵相比,朝廷名誉可谓小事。”
      凤子桓笑了,却不接话。良久,她问崔玄寂,今日之事,可为朕保密否?
      崔玄寂斩钉截铁地答道,必然。
      凤子桓看了她很久,当然她也大剌剌地看回去,心地如白雪,何必闪躲?然后凤子桓对她说,爱卿过于忠实了。
      等到回到府上休息,她却辗转难眠,反复想起凤子桓对待自己的种种。凤子桓对自己的信任,关心,挖苦,甚至于挑逗,她都记得非常清晰。即便有时候回忆那些场景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应对得当,是否展示了最好的自己;然后让她尴尬,甚至想要抽自己一巴掌,但她还是一次一次地重返。她知道自己又开始变得焦虑变得哀怨,尤其是现在靠近了凤子桓之后,这样的情绪更加强烈。有生之年第一次,她开始思考凤子桓到底有没有爱上自己的可能。
      而下个月就是朱仙芝的祭典了。想到这里,她几乎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她最喜欢的浪漫故事有个悲惨的结局,她爱上了其中一位主角,也尊敬自己的情敌。她因为这个浪漫故事而爱那个人,却为了要爱那个人,而亲手破坏使自己不能自拔的传奇。

  • 作者有话要说:  {72}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命能工铸造的三把宝剑之一。曹丕《曹论》:“建安二十四年二月壬午,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浃以清漳,光似流星,名曰飞景。”一作“蜚景”。元仓子曰:“蜚景之剑,威夺百日,气成紫霞。”
    {73}张泌《妆楼记》载:“夜来初入魏宫,一夕,文帝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俱用胭脂仿画,名晓霞妆。” 夜来即薛夜来,初入曹魏文帝曹丕后宫时,一晚,曹丕正在灯下读书,四周围以水晶屏风。由于灯光昏暗,水晶屏风又透明如无物,当薛夜来走向魏文帝时,鬓边不慎撞上水晶屏风且血流不止。待鲜血擦去后,伤处留下如朝霞将散的痕迹,即使痊愈后仍留有如新月般的疤痕。后来宫中女子见薛夜来受宠,便争相在两鬓边学着薛夜来的伤痕,用朱砂、胭脂等红色膏料画上面饰,称晓霞妆。后来演变为斜红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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