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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凤子樟还来不及多烦恼几日,她又有新的烦恼了。
      淫雨不休,二人不得出门,只好留在公孙曼府上等待消息。就她看来,公孙曼与谢琰十分要好,甚至要好得过了。两人滞留期间,三人镇日闲聊,下棋,公孙曼又好酒,动辄舞剑为乐,拉上谢琰一起。谢琰要是推拒,公孙曼就整个人佯醉,伏到谢琰肩上,高歌本地小曲,顺口改词,一会儿咏叹今年的花朵因为大雨都凋零,一会儿又斥责谢琰是个负心人,连和自己一起舞剑都不肯,想当年是怎么一块玩的;用词一会儿极为粗俗挑逗,一会儿如楚辞幽怨。凤子樟列席其间,一会儿觉得这位美人才华了得,一会儿又觉得美人挂在谢琰身上的样子实在……
      好看是好看的,但她不想看,最好再也别看见。
      公孙曼很聪明,见怎么都说不动谢琰,转过天来变了样子,舞剑罢就问凤子樟觉得可喜欢,凤子樟当然说喜欢,她立刻邀请谢琰加入,目的是取悦凤子樟。这下谢琰没办法了。结果在表演过程中,凤子樟专注地看谢琰,聪明心细的公孙曼则看着凤子樟。这一看不要紧,她也被那双眼睛所吸引。她懒得去猜和问凤子樟为何不肯拿下面纱,不管下面是丑陋——有这样的眼睛的人怎么会丑陋?——还是疤痕还是什么,这种神秘更加有趣。
      从此,公孙曼从对凤子樟极为友好,变成主动地、想尽办法向凤子樟献殷勤。凤子樟与她闲聊,言语中小心打听周围的世俗人情、大族情况,她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语言幽默放浪,凤子樟想知道的她告诉她,凤子樟可能不太想知道的边角八卦她也告诉她,甚至包括有多少个小妾或男宠,各自相貌如何、有怎么一段故事。谢琰要是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难道是闲的没事就打听人家的闲事,她就立刻开始和谢琰斗嘴,力图逗凤子樟开心。
      结果凤子樟并不太吃这一套。
      公孙曼不愧情场老手,转换路数为引诱凤子樟表现自己,伺机美言几句以求美人欢心。要说这么做真是为了什么,也不是,公孙小姐只是享受这样一个与美人互相取悦的过程。但是凤子樟又比别人更加吸引些,因为她神秘,她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冷漠,她显然有着洋溢的才华却对表现它们不屑一顾。这样滋味丰满的饵,对于公孙曼这样贪吃的大鱼,就是无法抗拒的吸引了。
      然而等到凤子樟反应过来,公孙曼打是的这种主意,她已经坐在晚上的酒席上,听着公孙曼抱着个琵琶在那里唱歌,尴尬地感到事情不妙。她一开始觉得公孙曼和谢琰那么亲近,敢在人前那么亲昵,毫不避讳,有点莫名的不舒服;现在公孙曼把自己当成讨好目标了——为什么啊?——自己要怎么办?怎么才能躲开?自己欣赏这人的豪气与才华但不代表自己能和她……
      和她怎样都不成啊!
      公孙曼唱完一首,带着慵懒的妆、慵懒的神情和三分妩媚三分渴求三分微醺的眼神看着凤子樟,凤子樟正觉尴尬,谢琰严肃地开口道:“公孙曼,你差不多得了啊。一天到晚见人就管不住自己,小心我哪天专程去告诉你师傅,告诉她你在她闭关的这些日子毫不规矩,轻佻至极,你看她下来不扒了你的皮。”
      公孙曼伸手拿起酒杯就要砸谢琰,“这么多好酒堵不住你的嘴!”
      谢琰反将一军道:“那么好的师傅管不住你的心?”
      凤子樟还在猜测其中的故事,公孙曼倒确实不再热情似火地讨好她了。三人喝酒聊天,赏月吹笛。一曲终了,公孙曼说起建康将举办文武大赛的事,详细说起当日在朝堂上崔玄寂是如何反驳反对者的。谢琰说崔玄寂这人就是如此,深藏不露,而且不是为了任何别的特殊原因藏着,就是性格如此,不喜欢抛头露面。至于言辞幽默,更是厉害了。要是她有意以取笑杀人,死者早已不计其数。公孙曼便问,那你这表亲比你如何?谢琰笑道,我只比她胜一点,我比她反应快,若比机锋,我比她强。公孙曼又说,那比美色如何?谢琰真拿着酒杯扔公孙曼,被公孙曼轻易地接住。
      谢琰佯怒道:“美色?你看我是比美色的人吗?想逗我玩你就明说!爷爷我陪你玩!”公孙曼笑说问正经的,谢琰干脆假装啐了一口:“你除了好色之外可有别的爱好!你自己说你丢不丢人!”
      凤子樟想了想自己见过的穿官服的崔玄寂,若论姿容,应当比谢琰更甚一筹。但是要这么说,似乎也很难想象崔玄寂娇媚的样子。这位崔大人是美人,但不是那种常见的美人……
      正思忖间,听见公孙曼问谢琰可有意参加。谢琰道:“当然不去。想也知道,这不是给世族子弟专设的,而是皇帝有意打压世族、为了从别的地方取士而设的。当今朝廷为官做宰的废物不少了,就说孙目,要不是因为他长兄孙易死得早,哪有他的官做?还不是个袭官的!当今圣上自继位起就想北伐收复失地,也是继承先帝遗志。但要北伐,被这些腐儒束缚着手脚是肯定做不成的。”公孙曼插话问何以见得,谢琰瞥她一眼,好像在说你这么个聪明人竟然也看不出来?
      “陛下亲政之初,我伯父谢恢为相,朝廷努力推行了一些财税的改革。但你想,如你者都庇护奴婢不少,何况其他大族?奴婢不上税,不纳粮,国库如何能充实!后来因为朱和之案,伯父辞官避祸,陛下为何启用朱世景?那还不是因为想着朱世景是比较亲近自己的世族,用起来方便?哪知这家伙一样不堪大用。财税改革多年推行但成效想来不大,绝难如圣上预期,她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都是大族的错?这不过是她打击大族的一个开始,皇帝不需要世族去显摆,她需要的是寒门子弟的出现;世族要是去了,她巴不得这些凭借家世门第就可以做官的丢人现眼。这时候去炫耀自己的能力,夺得名次,获得官位,只是徒然招皇帝恨罢了。所以说,我既不会去冒这个风险,更加不想挤占本来属于寒门子弟的名额。我要做官,轻而易举啊,为什么还要去争个名?只是名而已。我头上乱七八糟的名还不够多了?”
      她侃侃而谈,心中毫不介意凤子樟就坐在她对面,她所说的一切都可能、甚至一定会被凤子樟写信转告皇帝。
      公孙曼听完,若有所思。凤子樟趁机问公孙曼消息为何如此之快,“听你说不过是前日的事。”
      公孙曼笑道:“我在建康自有眼线,总是飞鸽传书{68}。姑娘要知道,并非我了解台城事,而是关心这些世家大族如何。因为世家大族有事,莫不牵动我等江湖中人。为了自保,及时了解消息,保持小心为上。”
      谢琰道罢了罢了,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来一同举杯祈祷明日雨停,“再这么下真要成灾了。”
      次日酒醒,凤子樟在走廊上看见公孙曼和谢琰正在看信鸽腿上的纸条。派到周围郡县的仆人说纷纷回信说,附近州郡粮食皆是有价无市,无论豆麦皆是没有。三人坐下商量,公孙曼还在思考为啥会没有,到底是谁在暗中害她,谢琰对凤子樟使了个颜色,凤子樟会意,便说既然如此,不如她和谢琰一块儿亲自去最近的安远县看一看。公孙曼说也好,那就一起去好了。“不,不能一起去。”谢琰阻止她道,“一起去就叫人家看出来我们俩和你是一伙儿的了。”公孙曼看了看二人,只好答应。用过午饭谢琰和凤子樟便出发。
      第二天路上,凤子樟总算找到个官驿把给姐姐的回信发回去了。谢琰并不问,自己悠然在附近查看情况。凤子樟走出驿站,路过马厩,却看见里面堆放的官用铁器都很陈旧,个别近乎腐朽,马匹也老迈虚弱,觉得诧异。按理,堆在后院的不应该都是备用的东西吗?她走回屋内问吏员,假托关心自己重金购买的快速服务是不是就是用后院那匹马去送,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她又在闲话里提及自己看到铁器腐朽,问平日里这个驿站就这样穷?吏员正想解释,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避讳起来,支吾不答。凤子樟见其神色有异,也不再问。
      安远县在建安县城西面,据公孙曼所说,今年来随着陆虞做了庐陵国相,陆家从庐陵国边境开始往东发展蔓延,势力渐大。二人从官道骑马而过,竟然见到路边大批树木全被砍了。近前仔细一瞧,无论大小粗细,像屠杀一般一个不留。凤子樟正查看切面判断砍伐的手艺和时间,就听见谢琰说:
      “砍了树,就差挖泥,和十里八乡都没了的铁匠了。这附近的好材料也不少。”
      凤子樟重新上马,笑道:“你还会打铁吗?”
      “我家伯父谢忆,生平就爱做两件事:打铁,算卦。我也经常去看他,也就粗通此技。”
      “我记得便是他说你是‘本代第一’。”
      “是啊。他算是个方士,什么都会。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父母辈也从未告诉我。”
      “那你自己觉得呢?”
      谢琰大笑,“我从不在意,我只是在意所谓相时而出的要求,毕竟我虽然对世界的要求不多,想要得到的也不多,但还是有的。”
      凤子樟正欲接着问她“那你所求的是什么”,根本不再想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两人同时听到远处一阵吵闹。谢琰望她一眼,眼神确定,两人立刻奔马向前。凤子樟觉得自己这次出来大约也是天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天定,否则怎么会反复遇上这种事情——路遇不平事,就要管一管?
      跑得近了,才看见是一群身穿皂衣的男子正在强绑民夫。谢琰对她说,你去救那几个农民,我去打人。凤子樟笑着点头,在谢琰上前一脚踢翻农夫面前的黑汉的时候,眼疾手快用哲珠的刀划开农夫身上的绳子,将几个民夫带到一边。谢琰一边打一边骂,刚有被打倒的喊“你知道爷爷我是谁吗”,就被她用剑柄打得满嘴鲜血一地臭牙,“人脸长狗嘴的东西,还不快拿着你的狗牙给我滚!”凤子樟简直要笑,回头看去,一群恶仆被打得鼻青脸肿,跛脚手折,互相搀扶狼狈之至地跑了。
      谢琰还立在路中间骂了一阵,直到看不见人,才走回来和凤子樟一起查看农夫们的情况。众人身上不过有些瘀伤,凤子樟拿了点药来给他们擦上。躲在屋内的农妇和孩子们这时候也出来道谢,又止不住地哭泣。谢琰问这是为何强绑你们,农家答不知,只知道是陆家的老爷要征发人口,我们是佃户,不能免除。谢琰与凤子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又问农夫可还征粮食,农家说已经家无余粮。又问可知道别的事情,农家答一无所知。二人予了一些钱财,叫他们如果不想再被征发走,就赶紧逃往东边一些地方去躲起来。不然就一路走到公孙曼家去,说是谢琰的朋友,那边自然会收留你们。农家道谢不止,二人一道上马离去。
      算算时辰,明晨大约能赶到安远县。二人决计今夜不要赶路,且在这附近的树林露宿便是,也防那些恶仆又回来。在树林中找了一片被砍伐得只剩下树桩的空地,将就把一棵大树的树桩当作桌子。谢琰对着小一些的树桩唰唰挥刀,不时收获木柴一堆。二人遂生火,打兔子,烤肉。凤子樟看谢琰剥皮拆肉十分熟练,问道:“孟子说君子远庖厨,你倒是熟练地很嘛。”
      谢琰很认真地烤肉,眼睛盯着火,说:“会吃不会做,多没意思。要是厨子跑了,却还想吃,求谁去啊?”
      凤子樟甫闻俗语,笑了起来,用手戳了戳谢琰的脑袋道:“你说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呀?”
      谢琰对她笑笑,“我脑袋空空,不过能装下天下万物罢了{69}。”
      “哦哟,好大的口气!”
      “嘴大,吃得多,就什么都能容纳了。”
      “所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70}’,我看说的就是你了。”
      没想到谢琰听到赞美却笑了:“如果偏要用一个所谓的规范来框定自己,就好比身在广阔天地之间,却偏要用方寸斗室来限制自己。心中明白什么对错是非,按照大道去行事,不拘泥于任何死板的规则,斗室也有天地宽。”
      天色渐暗,小鸟尖叫着飞过,谢琰抬头看了一眼,对着劈里啪啦的篝火念道:“‘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71}。’”
      凤子樟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问道:“你刚才还没说完呢,人生在世,你求的是什么?”
      “大道。”
      “大道是什么呢?”
      “嗯,大道不可名状,不可描摹,但我以为,大道就是让天下人可以安居乐业,和谐共处。虽然说,你看,就像这兔子,人要依靠捕杀它们,吃掉它们才能生存下去。但是不能捕杀太多。人与人之间则不一样,不应该是谁依靠捕杀别人来生存的关系。大道就应该是这样,让人跟人可以一起生存下去、生存得更好的东西。”
      “你不按照圣人那一套活着,却想做个圣人吗?”凤子樟把手肘放在膝盖上,用掌根托着脸。
      “不,我最想做个隐士。但是可能在那之前,先要找到大道。找到了,在哪里都可以隐居。”谢琰把烤兔子收回来,撕了一块尝尝,“正好。你要吃哪个腿?”

  • 作者有话要说:  {68}飞鸽传书最早起源于秦汉之际,流行于魏晋。按近些年科学数据和比赛,中等距离下信鸽的平均飞行速度大约为48千米每小时,并观察到的最快飞行速度达到95千米每小时,实际比赛中似乎还有更快的。而建康(今南京)和此事故事发生地的大概地理位置建安郡(福建北部,江西南部一带)距离最多1000余公里,飞鸽传书的这个时间和速度是完全可能的。
    {69}引用典故自《世说新语·排调》: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
    {70}《论语·卫灵公》
    {71}《诗经·小雅·伐木》,译文:咚咚作响伐木声,嘤嘤群鸟相和鸣。鸟儿出自深谷里,飞往高高大树顶。小鸟为何要鸣叫?只是为了求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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