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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走到宫门的城楼楼梯前,她先派人上去,告诉上面的卫兵不许行礼,绝不可暴露她在楼上的事实。然后再和崔玄寂一道走上城楼去。在高处寻一个地面上的陆瑁的盲点,定定地注视着大声疾呼的陆瑁。
      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朱世瀚的课堂里,朱世瀚对她讲历代仁君如何治国。她问了朱世瀚一个问题:仁君是不是一定是君子?朱世瀚说,最好的仁君是君子,但并不是每一个仁君都是,因为不是每一个帝王都能做到。做到仁已经是不易。她又问,可是帝王当为万民之表率,德行若不能如君子一般,如何使得臣民信服帝王呢?朱世瀚说,的确如此,但是帝王治理国家,并非完全依靠民众对与帝王的佩服,也要以靠臣子的力量。帝王治理国家,要学会对臣子的能力善加引导和利用,学会知人善任。
      现在她长大了,成熟了,知道朱世瀚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帝王是天子,也是人,人无完人,不见得都能做君子,做得了君子不见得能做好皇帝。同样,好的皇帝有很多种,不是每一种都必须是君子。朱世瀚遇到自己难以解释的东西就会逃避,他始终希望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和他一样的忠实地信仰儒学的人,一个他所期待的仁君,他亲手制造的仁君。他想的是,通过自己,完成以儒学治理天下的梦想。
      如同对自己下注。
      这一点,使得她总归有点恨他。
      亲政之后她渐渐明白,她根本就不想、也做不了一个仁君。她想要做的是一个雄主,而现实要求她做一个受世族摆弄的、与世族分享权力的皇帝,她不愿意。她要一点一点把她的东西拿回来。
      陆瑁在下面大声抗议,时不时振臂一呼,跟随他的士子们就响应。她看陆瑁面有喜色,不禁摇头。她设局给他,他果然钻进这笼子。但是只有当笼中老虎挣扎得最凶的时候,她才能告诉其他人,这是危险的老虎。于是她告诉崔玄寂,派人盯着陆瑁,记录他每天说得每一句话。
      又过了三日,朝野还在观望,三派人马中总有人和稀泥拖延议事。崔仪无奈,准备坐等这些人自取其辱。而凤子桓每天定时上城楼去看陆瑁。距离朝野公断出个所以然来还有一天,她站在城楼上,听见下面陆瑁开始骂她悖乱,骂她失去了收复中原的志向,沉迷享乐,不思进取,不过是碍于名教而没有和鲜卑妃子生育后代,然后大肆侮辱以鲜卑为首的所有北方少数民族,混淆黑白,一通乱骂,甚至开始骂崔玄寂以色事君,秽乱后宫。
      “他这是疯了呀。”她对崔玄寂说,“你觉得呢?”
      城楼上风大,吹动崔玄寂的发丝,竟然为她平添一丝柔美,让凤子桓心中一动。“臣闻犬只偶有患狂疾者,口中流涎不止,见着活物便咬,主人也不例外,可谓神智全失。大概陆伯绩也差不多吧。”
      凤子桓闻言笑了:“早年间,朕记得,中原丧乱时,先帝南渡,有陆家的名臣陆翻从旁协助。如今陆翻去后,陆家就灭绝无人了吗?”崔玄寂无法作答,她又问:“都是名门望族,为何你们崔谢两家的子弟,和他们就不一样呢?”
      她知道崔玄寂听着下面的辱骂也觉得刺耳。而她作为被骂得最多的,心里有喜,更有哀伤。哀伤是因为想起她的母亲凤昭,当年种种,表面看上去是知人善任,焉知不是委曲求全?如今自己不过做了一件小事,虽是故意,竟然也能引来如此激烈的挞伐。皇权如此不振,而支持自己去强化皇权的人,竟然寥寥无几。即便仙芝还在,她也会劝自己,无须如此。
      “大概我们两家,虽然教养严格,却从来不拘泥于一家之兴衰荣辱吧。”崔玄寂说。
      她如果真的这样认为,而非出于留在自己身边的目的而假装,那么还可以把她当作自己仅有的盟友之一。
      “玄寂,朕让你派人记录陆瑁的话,可都记录着?”
      “都在,一式两份,次日誊抄。”
      “好,你现在去传朕口谕,谏议大夫陆瑁,言论放荡,谤讪朝廷,不尊朝仪,招合徒众,欲图不轨{52},着羽林军缉拿后转交廷尉羁押问罪。”
      “尊旨。”
      “然后,把陆瑁送到大理寺后,你记得带一队人马,守在台城外,陆家人若来待罪,不管只有几个还是举家,一概不许。”
      “是。”
      崔玄寂去了。而她留在城楼上看着,忽然觉得崔玄寂奉旨拿人的样子,别有动人的英气。
      陆瑁抗议好几天,一开始跟着他的人有不少;渐渐发现皇帝根本不理会,而陆瑁越发口出狂言,就走了一些。朝廷中本来有一派人马是支持陆瑁的,也抱着不怕事大、大不了把陆瑁拱出去的态度、和或许可以在朝堂上与皇帝一争高下的侥幸心理,一直在拖延议事。没想到今日皇帝快刀斩乱麻。崔玄寂把人押送廷尉,当着廷尉的面请人誊抄今日陆瑁的狂言,廷尉看着那些话都汗颜,尤其是陆瑁骂崔玄寂以色事君,只觉得战战兢兢,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瞄一眼羽林中郎将大人,倒是一脸正色。而陆瑁还在骂,这会儿都不骂“以色事君”,改骂“昏君爪牙”了。廷尉实在听不下去,喝斥手下人:“还不快押下去!”
      等抄完,崔玄寂留下先前几日陆瑁抗议内容的抄本,说烦请大人多抄几份,送到三省{53}。又问了问先前行刺皇帝的案件可有进展,廷尉道实在没有线索,毫无进展,还想求崔玄寂于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崔玄寂却直接告辞离开。
      这下支持陆瑁的一派人马算是没法站在他那一边了。
      次日凤子桓依旧罢朝,任由陆瑁的鬼话在外面发酵。到了复朝的第一日,先不议这件事,先把朝廷大事都办了——有人想提,她立刻说那个放后面,是小事,咱们先讨论大事。直到最后,她朗声问道,陆瑁的言论,大家都看了吗?下面默不作声。她故意去问那一开始就想要挑起议论的,爱卿看了没有?山羊胡子老头只好说看了。爱卿觉得如何?臣实觉悖乱,当罚重罪!朝臣中亲陆家的几位大臣立刻对这个骑墙派投来鄙夷和愤恨的目光。凤子桓看见了,笑了笑道:“陆瑁作为谏官,直言是份内之责,但辱骂朝廷与朕,还有其他官员,就是过了。虽为高门,不能免于处罚。但朕念及其本为尽职,只是语言过激,有失尊卑;着令免官,五年内不得录用,放回家中,请族中长辈严加管教。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欲求情者无法求情,欲将外甥扔在牢里多呆一会儿的也无法忤逆上意。崔仪在心里暗笑。散朝去后,她对陆瑁的舅舅说,下午去接陆瑁,人出来就上车,立刻送回吴郡去,多在建康滞留一日都是祸。果然陆瑁从牢里被接出来就被自家舅舅捂住了嘴,一路押往吴郡。
      崔玄寂夜里回到宫中,本不该她值守,她只是觉得不太放心,而且也想利用自己的职务回来看看凤子桓。还没走近寝宫,就听到琴声阵阵。她站在宫门外听了一阵,觉得曲调悠然,虽辗转就是那几个音的组合,但节奏的随性变化中,能听得出弹琴人心情极好,或许还有几分微醺。
      琴声终了,殿内凤子桓高声问道:“何人在外面?”崔玄寂只好说是自己,“那进来啊。”
      “陛下好雅兴。”
      “以后你要是不在值班时间要入宫,朕特准你不用着官服。你自己的衣服,朕还没有见过。”她压根不问崔玄寂为何在此,“刚才的曲子你可喜欢?”
      “甚为潇洒,臣十分喜欢。”
      凤子桓大笑,“并非潇洒,乃是饮酒微醉罢了。那是朕年少时饮酒之后做的曲子,亏得有子樟,当场为朕记录了下来。她还笑朕,只能做这种曲子,雅乐,朕就做不来。”
      “南康王能当场记谱,果然是个中高手。”
      “朕看啊,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她又靠回她的黑底红边隐囊上,一手拿着酒杯,不可谓不放荡的坐姿——她自己知道,而且还想到如果朱世瀚在世,见了她这副样子,必然要说这不是君王见臣子的礼仪——“你啊,子樟啊,你们无须为政事操心,学文习武,再精通一样乐器,时间绰绰有余。而朕大部分的时间都被政务占去,母亲命朕十五监国之后,便是如此。要是给朕更多的时间,朕弹琴也可以像子樟一样好。你别站着,坐下,以后只有你与朕的场合,你进来就坐,别让朕每次都专门来准你,多费事儿。”
      崔玄寂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话当真,或者还是当作醉话好了?“谢陛下。上次见陛下打猎时,挽弓射箭可入木,陛下武力实在叫人佩服。”
      “此乃朕家族所传神功。子樟也会,只是修行不如朕深。否则,你以为朕为何从不害怕刺案?朕从来不觉得谁能凭借刀兵杀了朕。”说着凤子桓居然拿着案上的毛笔,反手一甩,毛笔立刻破墙而去,留下一个洞眼,和外面一群突然紧张起来的羽林女兵。
      凤子桓哈哈大笑,崔玄寂只好起身出去安抚。她当然知道这家传武学,也知道其神通广大,甚至广大到了可以让女子与女子繁育后代的地步。百余年前若非凤家以此异能保住山河,她们也断不会成为正统。
      回到宫内,凤子桓依然挂着微笑,两眼迷离地望着崔玄寂道:“玄寂,朕记得你说过,你善吹箫{54}?”
      “是。”
      凤子桓立刻着人去取一把来。“长夜漫漫,朕一个人奏琴实在寂寞无聊,不如你吹一首给朕听听可好?”崔玄寂还未开口说话,凤子桓立刻补充道:“你放心,朕绝不给你任何赏赐,你是以艺飨友,并非变成了以乐娱君的李延年!”说毕又是哈哈大笑。
      崔玄寂也笑了。其实她想说,都可以的,她不介意。
      “陛下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崔玄寂接过宫中所藏的竹箫,上下把玩,试吹几下,十分满意,“你想吹什么就吹什么。”崔玄寂便吹了一首悠远凄凉的曲子,吹的时候,她眼中不见皇帝,也无亭台楼阁,只有月下山川连绵{55},一直到无尽的天边。一曲罢了,她才发现凤子桓一直在看着她,“陛下可喜欢?”
      “喜欢。只是……”凤子桓放下酒杯,眼神也移开了,“你年纪轻轻,为何吹这样苍凉的曲子啊?”
      没想到崔玄寂脸红了,“我也只是喜欢。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凤子桓感到自己问了没意义的问题,于是望着崔玄寂尴尬地笑笑,“是啊,人人各有自己的个性,和……偏好。浮躁的世人太多了,有你这样的,也好。”崔玄寂不知如何接话,只是以低头欣赏箫身来躲避凤子桓的注视。凤子桓虽然饮酒三杯,却毫无醉意,微末的麻木和放松不足以侵蚀她的理性,只能扩张她的感官,她继续说道:“朕曾被教导,作为皇帝,应当知人善任。就算天下人才均为朕所有,也必须如此。其实相反,知人善任就意味着不能太过挑剔。什么样的人,朕都必须善加任用。如果能选,朕倒是希望都是像你这样的人。”
      “陛下过奖。”
      “你总是如此,过谦,和崔仪这么像!你到底是谁的女儿啊!”说完两人都笑了。
      “这么一说——”凤子桓脖子后仰,两眼望天,好像想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崔玄寂见她无声,抬头看去,凤子桓正好放下脑袋,与崔玄寂四目相对,“玄寂,你可有中意之人了?要是有了,朕可要知道是谁,再去告诉那人,先放你在朕身边忙上几年。”
      崔玄寂脸通红,恨这宫中烛光今夜为何如此亮!
      “没、没有,陛下不用担心。”
      “当真?”
      “陛下!”
      凤子桓笑得促狭,自己开心,听不见崔玄寂心跳如雷。“朕逗你的,不要在意。”
      崔玄寂低着头,心说我也不在意,我很希望我有在意的资格。然而她不敢说,也不能说,现在心跳未平,生怕凤子桓往下问出什么“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之类的问题,那就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了。
      幸好凤子桓不久便放她走了。她站在宫外看了一会儿才走。即便知道凤子桓可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但那又如何?她又胆大又胆小。

  • 作者有话要说:  {52}真实历史上,从“谤讪朝廷”到“欲图不轨”都是曹操当年给孔融定的罪名。
    {53}三省六部是自西汉以后长期发展形成的制度。其中尚书省形成于东汉(当时称尚书台),中书省和门下省形成于三国,目的在于分割和限制尚书省的权力。
    {54}注意,汉代以前,无论是横吹还是竖吹的管乐器,都可称为笛。在晋代才出现笛曲(《晋书·卷八十一》王徽之见桓伊),所以真正的历史演进在魏晋时代,箫笛是否分开各自有称呼不好说。本文中箫指我们如今知道的竖着吹的有孔管乐器,而笛就是横着吹的有孔管乐器。不牵扯更细微的“几孔”问题。
    {55}推荐配合陈悦老师的《关山月》食用。虽然时空上并不可能是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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