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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陛下。”
      “玄寂。”
      凤子桓不说话,崔玄寂也不敢说话。虽然说即日起罢朝,但是凤子桓该处理的政务一样不落。崔玄寂回到宫中已经是下午,她还在看奏疏。崔玄寂乖乖走到自己平常站的位置,安静地陪她,直过了一个时辰,方听见凤子桓叹了口气,“玄寂啊,走,咱们去打猎。”说着凤子桓就起身要走。
      崔玄寂本想说早上才罢朝,下午就去打猎,难道不怕被人非议吗?转念又觉得,她干嘛了?她照样办公,照样答复臣子的奏疏,除了没有公开在朝堂讨论的环节,这帝国的政务运转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为什么不能去打猎?
      崔玄寂暗自责骂自己,怎么也和迂腐废物一样。
      “陛下想去何处,臣安排羽林军们立刻赶过去。”凤子桓走到殿门口,望了望晴朗的天空,“这个时辰了,去不了别的地方。华林园,你去安排那些姑娘们和朕一起。咱们不过跑马,不见得打什么猎物。”
      崔玄寂不太喜欢打猎,她虽然富于武力,挽弓射箭几乎能百发百中,但是见到万物生灵总不忍下手。凤子桓要打猎,她即便召集了羽林军中最优秀的女性兵士为护卫,和皇帝一道。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大部分的时间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放在刀柄上,一直跟在凤子桓左后方,好像随时会有人前来行刺似的。园丞为皇帝放出来一只年轻雄鹿,果然被凤子桓发现,策马追了出去。崔玄寂紧紧跟着,快追到的时候,她看着凤子桓拉开了弓,稳稳地瞄准,却在最后要发射之前,有意地偏斜了准星,一箭射进树干里。
      凤子桓下马看着箭簇,命令剩余的士兵去活捉这只雄鹿,不许伤它性命。自己和崔玄寂留在原地。崔玄寂看那箭簇入木甚深,拔是拔不出来的。没想到待兵士去尽,凤子桓稍稍运掌,聚气于掌心,猛地拍在树干上。树干应声碎了一层,凤子桓这才把箭拔出来。
      她笑着看了一眼崔玄寂,似有炫耀之意。“走吧,咱们先去坐着休息。”两人缓缓策马离去,天空中受惊的鸟群依然在空中盘旋,叽喳不住。
      “今日之事你可听说了?”两人依旧坐在清暑殿里,惠风和畅,更觉此处风景绝佳。
      “听说了。”
      “你……怎么看陆瑁这个人?朕从不了解你们世族子弟,大略知道谁是谁的儿子侄子罢了。陆瑁此人,人品如何,才干如何?”
      崔玄寂想起陆瑁那风度翩翩的样子,与他总是抬得太高的下巴,“陆瑁此人,好虚名,善诗文辞赋,清谈时咄咄逼人,但没有什么行政上的本事。作为陆家的长孙,恃才傲物,政治上无建树,但又负有家族任务,只好在谏官这一条路上想办法了。”
      凤子桓大笑:“照你这样讲,他今日当朝弹劾朕,就是为了自己的声名而已?”崔玄寂心说你不那么说,谁敢说是弹劾你?“就算他真的是为了礼教,若非有利于他自己树立名声,他也绝不会这么做。陛下正好,”她停顿了一下,想要修改自己的用词,因为崔仪反复教导她要注意自己与皇帝话说的用词;若有人在场,她或许会换个词,可是就她和凤子桓,她愿意说真话——陆瑁的坏话:“陛下所作之事,正好成了这帮迂腐之徒的箭靶子,他们求之不得。”
      凤子桓又笑,笑罢问道:“这陆家是吴郡人士,南方高门,对吧?”
      “是。本世居吴郡,但这些年听说往南又迁移了一些,如今在建安郡一带也颇有势力。”
      “南迁?为何南迁?”
      “陛下忘了吗?先任城王去世后,陛下封任城王次女于庐陵,庐陵王的国相便是陆瑁的堂弟陆虞。”
      “依附庐陵王,在南边拓展实力?”
      “是。毕竟族中出仕者寥寥无几,必须……在别处努力。”
      凤子桓冷笑道:“焉知不是多处下注。今日你回来之前,崔仪来见朕,大略问了一下朕希望往下如何处理。朕说,朕本是被弹劾的,按照惯例,不能参与这些事情,请崔相回去和朝臣们商议。崔仪就走了。玄寂,你觉得朕今日做得对吗?”
      她背向后靠,倚在隐囊{47}上,虽然自有王霸之气,坐姿却不得不说是风流倜傥,加上她半眯着眼,眼神略有迷离,望着崔玄寂等待回答却又像无谓崔玄寂回答什么。崔玄寂恍然大悟,原来凤子桓擅长的帝王之术不是别的,就是神秘。这神秘并非是刻意表演的,她本人生来如此。
      “我以为陛下做得对。”
      “你不是在奉承朕?”凤子桓笑问,崔玄寂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有必要奉承陛下,因为我对陛下……并无所求。”
      这是真话也是假话,她知道自己无法解释。
      “哦?”凤子桓不准备追究这个话题,她不感兴趣,“既然如此,玄寂,你今明两天,替朕去做件事。”
      “是。”
      “朕放你两天假。朕今日看这些卫士们,各有所长,聪明敏捷,暂时代你值守没有问题,你也连日值班,需要休息。只是在你休息之中,朕知道建康世族子弟爱聚会,你要出入一些聚会,哪怕是你不喜欢的,也要去;你要出现在陆瑁面前,替朕观察他,看看他的反应。明白吗?”
      崔玄寂先答了好,想一想,又问道:“陛下可有什么特别想看到的吗?”
      凤子桓闻言,玩味着“看到”这两个字有别于“听到”的意味,笑了:“所有的朕都要知道。你只管去就是了。”
      崔玄寂点头,凤子桓想了想又说:“朕知道是强人所难,辛苦你了。”
      崔玄寂只能说是份内应该。凤子桓心说你份内绝无此事,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你去了可能会遇到什么,你也非常清楚:可是你还是愿意去。固然为我所用,可是为什么呢?想到这里,正巧雄鹿被抓回来了,女兵们把被五花大绑的它挑到了门口,等待检查,她让崔玄寂去,然后从背后望着崔玄寂的背影。
      清瘦,直挺,如林中青松,山中飞瀑。
      崔玄寂授命,当晚护送皇帝回宫之后自己就回家去了。赶巧,谢瑜过来找她问皇帝今日有何反应。崔玄寂自然不说,应付道:“你别害我,这不可说。说出去,就都知道是我说的了。”
      “你这讨厌鬼,我嘴巴大吗?真是。别的不说,明天下午,你表哥卢浩家里有聚会,你去不去?”崔玄寂心说来得刚好,但还是留了个心眼,“问我干什么,难道有谁请我?我可没收到请帖啊。”
      “没人敢请你,知道请你你也不去。但是都想见你,我觉得你也该去,何况是卢浩府上,没什么好怕的。”听到这儿,崔玄寂倒是笑了:“你倒是说说,我怕过什么?”
      “你?你是没怕过什么,丞相你都不怕的。但你怕的,能收拾你的,终归会来!”
      次日中午,她们一起往卢浩家去。到得早,便先和卢浩喝茶聊天,说些闲话。卢家是更古老绵长、世传《易》《老》的世家。卢浩为人豁达,不关心政治,也不喜欢与人争论,可能最大的爱好除了钓鱼,就是设宴给朋友们大谈特谈,自己绝不加入。崔玄寂经常说自己这几个表哥中,卢浩对义理的了解最是透彻,但或许就是因为这透彻,便觉得没有任何争执的必要了。
      见崔玄寂难得来一次,卢浩非常高兴,让她们坐上宾席。卢浩询问宫中生活,却有意对昨日皇帝罢朝之事避而不谈。末了克制不住好奇,便问崔玄寂皇帝所改之胡服到底什么样子,崔玄寂为他仔细道来。卢浩听完,愣从家中叫出一个着鲜卑服饰的下人,“与此相比如何?”他问,崔玄寂仔细看了看,答道:“与此大不同。主体和汉地服装差距并不大的。”
      卢浩感叹道:“那有什么呢!不过只是——”门外忽然喧哗起来,是其余的宾客到了。卢浩表示抱歉,然后起身去迎。谢瑜歪头看看,笑道:“你表哥还是如此,请的人从来都不少。”
      “你经常来?”
      “来啊,我闲来无事,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是一种娱乐嘛。”
      “你的对手要是知道你把清谈当娱乐,大约会气死。”
      “别呀,我樗蒱{48}玩得也好,是他们玩不过我不和我玩啊!”
      来者纷纷落座,有人与她们问好,也有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坐下,未几便与邻座窃窃私语,讲几句还看崔玄寂一眼。坐在主人席位右下的崔玄寂深感无奈。若非为了凤子桓,她何苦来这里?这时,门外传来陆瑁的声音,她听了只觉头疼,而旁边的谢瑜则嘀咕道:“这混蛋竟也来了!”
      陆瑁坐在她们斜对面,还没落座就看见了崔玄寂。落座之后,崔玄寂与他对视,看见他脸色一变,那种骄傲立刻掺杂了愤怒,“好个衣冠世族之耻,竟然也腆然坐在这里!”陆瑁朗声道,崔玄寂不答,卢浩有意出言阻止,谢瑜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陆伯绩!你狂放无礼!”陆瑁是个美男子,眼睛又大又亮,现在生气起来瞪人也是好看的。“我无礼?!我无礼,也好过有些人为了权位讨好皇帝,在朝野乱政、败坏风俗来得好!心无华夷之辨,胸无匡扶之志,黑白不分!是非不辨!”
      “陆伯绩!主人家还在这里呢,你胡说些什么?!”谢瑜本来准备直接和陆瑁吵一架,但崔玄寂用手肘轻轻顶了她一下,她只好收敛一些,“我胡说?哼!我再胡说,焉能有这朝政来得胡乱!吸取夷狄之长以正风俗?夷狄有何长?难道人家强占了我们的祖传之地,我们还要上赶着去拜人家为圣人?子妻后母,弟娶嫠{49}嫂,这样的夷狄之风除了败坏风俗,还能干什么!皇帝昏庸,为鲜卑佞妃所惑,崔玄寂你身为近侍,出身高门,不能劝诫,只知纵容,实乃门楣之耻、世族之羞!”
      从上到下,前前后后三十来号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随声附和,还有人呵斥陆瑁无礼,唐突主人。对最后一种人,陆瑁大声回应道:“不义之徒,岂能以礼待之!”然后卢浩终于火了,喝止众人,命令陆瑁坐下。陆瑁拒不肯坐,问崔玄寂有何解释。崔玄寂抬头看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陆瑁登时大怒,又骂了起来。所骂内容与刚才无差,只是扩大打击面和战略纵深,譬如刚才说崔玄寂败坏门风,现在就开始说从崔仪到崔玄寂都不是好货,只知道纵容皇帝胡来;又说皇帝当日娶鲜卑妃子已是败德,如今更因为一个鲜卑妃子就丧失了收复失地的心,实乃昏庸等等。崔玄寂还是一言不发。她不是不生气,但更多的是觉得陆瑁可笑。其实她只要开口随便说几句,陆瑁所谓的种种“罪状”就一个也站不住脚。她甚至想好了用陆瑁作为谏议大夫{50}才应该负此责任、皇帝有今日都是他们谏议大夫失职所致的诡辩之技,但她还是没说。
      在陆瑁盛怒的时候她就知道凤子桓派自己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陆瑁继续这样下去,或者愈演愈烈,凤子桓必将乐不可支。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最好是一句话不说,即便凤子桓并不曾这样要求她。
      陆瑁说了半天,见她毫无反应,作为唯一回答的目光竟然是可怜自己的,更加怒不可遏,却又发泄不得——总不能自己骂上一天——只得拂袖而去。众人尴尬,卢浩重新组织大家开始谈天,本欲说言意之辨,现在看来不如改成佛理。崔玄寂懒得参与讨论,只是旁听。偶尔看一眼主座上的卢浩,看他身穿粗麻宽袖长衫,手拿麈尾{51},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不由心生羡慕。
      晚上卢浩想要留饭,崔玄寂说打搅整日岂能还留下吃饭。卢浩为陆瑁的事道歉,崔玄寂笑说表哥言重了,此事与表哥无干,他要来的,谁也拦不住。
      次日她回宫去。凤子桓见了,就问可有见到陆瑁。她说见了,将事实说出,并且把骂人话修饰了一下。凤子桓听完说好,辛苦你了,今天别走,朕与你一起吃饭权做感谢。席间,崔玄寂为凤子桓打算怎么办,凤子桓的回答还是,弹劾之事,朝野公断。
      如此,她居然就连着七天不闻不问。崔玄寂这时候才明白她的策略,并非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凤子桓每天依然收到要处理的如山的奏疏。其中总会有陆瑁的上疏。反复指责陛下所作所为有违礼教,希望陛下尽快改正。又说久不临朝是怠惰于朝政,不是明君所为。几日不见回复,陆瑁的上疏里开始包括对鲜卑文化的痛斥和污蔑。言辞之激烈,让凤子桓觉得拿给鲜卑燕国皇帝看,就可以直接当作战书了。只要收到这些奏疏,白日一早她就差人送给崔仪看,看完还是那句话,朝野公断。她也知道朝野上下,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对还有的人观望,观望的人根本不在乎华夷之辨或者国家发展,他们在乎的都是自己的名望,仅此而已。崔仪看完送回来,她让崔玄寂看,让崔玄寂朗声读出来。读完再问她怎么想的。
      其实她需要崔玄寂做的事,现阶段已经做完了。崔玄寂怎么想,对现实影响不大,既不会影响她的决策,也不影响事态发展。但她喜欢听崔玄寂的声音,更喜欢听崔玄寂的意见。崔玄寂聪明而非佞幸,至少目前看来,她对自己的很多做法是支持的,未来很有可能继续支持下去,那么,身边有个知己也是好的啊。
      这天,崔玄寂刚来没多久,外面通报,陆瑁率领一批士子在宫门外集会陈情。她略感诧异,来得还真快。
      “玄寂,走,咱们去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47}一种软性靠垫。
    {48}樗蒲,或名摴蒲、五木、掷卢、呼卢,是古中国东汉至唐朝流行的掷赛游戏。樗蒲可用于占卜和赌博。
    {49}音lí,寡妇。
    {50}谏议大夫,是监察的一种特殊职官,通常称为言官、谏官。
    {51}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形如树叶,下部靠柄处则常为平直状。它既不是羽扇,也不是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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