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鹰错》长日行

4、第四章

　　初春的草还带着些寒冬的深青，底下藏着一层蠢蠢欲动的嫩绿。
　　贺思渺昏昏沉沉地从马车上下来，被几个随从挤在中间，推着往前走，跟上皇上的步伐。
　　“思渺，瓦歌族已经是离我们最近的蛮帮啦，这点颠簸都承受不了？”皇上道。
　　皇上虽年老，但几日路程下来还面不改色，贺思渺心中也不免佩服。
　　又向前走了一段，瓦歌族的族人们才稀稀落落地出现，很不隆重地接待了皇上一行人。这些壮汉甚至连腰间的佩刀都没卸下，明晃晃地闪着，有的上面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动物血，已经发黑变臭了。而皇上和身边的随从全当没看见，泰然自若地接受了这种大不敬的礼仪。
　　堂堂天子也得入乡随俗，在这里掉了尊严也只能忍着，昂首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一行人将马车和马安置好，蛮人们领着他们向营帐走去。
　　说是营帐，其实叫做帐篷也不为过。只是一层布撑在几圈木棍上，外面涂上一层临时的薄薄的劣等动物脂，以便防雨。比蒙古包还要小了一圈，看上去油腻而局促。不过对于长时间迁移作战的部落来说，这是最简易最实用的了。
　　贺思渺被几个身上披着泛黄的皮毛的大汉领着向其中一个帐篷走去，壮汉们身上的皮毛和腰刀散发着腥膻恶臭，即便在空旷的草原上也难以消散，厚厚地堆积着。
　　贺思渺几天前还泡在宫中各种熏香胭脂中，刚花了几天的时间颠到了这里就要面对这样的气味，心情不免烦躁。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油乎乎的布帘，不甘不愿地走进了帐篷。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几个圆圆的草坐垫和一张算不上床的床，很矮，更像是一块压实的草垫，上面铺着缝制拼接的一张无毛动物皮，一个小小方方的草枕头和另一张有毛的毛皮被子。好在这些用品大概是被晾晒过，没有什么太大的味道。
　　贺思渺试着摸了摸，毛皮有些粗糙，草垫很扎人。
　　贺思渺刚把带来的东西安置好，林成便撩帘子进来了。
　　“这里连门都没有，我没法敲门，那几个随从都跟皇上去见蛮人首领了，也没法找人给你通报，我就直接进来啦。”林成在随身带的绢布上蹭了蹭油油的手。
　　“哎，在这糙地方就别想着行宫中之礼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吧。”贺思渺扔给林成一块草垫，自己在另一块上坐下。
　　“这帐篷包小而糙不说，连个窗户都没有，不亮堂也不透气，在里面呆着闷得慌。我还以为他们待太子总该比我好一些，没想到都差不多。”
　　“跟蛮人本就无法讲礼数。我们出去转转吧。”
　　于是两人起身，揉了揉被草垫勾出小洞的丝绸外衫，走出帐篷。
　　刚出帐篷，就见一个少年蛮人被几个壮汉拖着，不情不愿地向这边走来，嘴里念叨着什么，每次要挥拳就被大汉死死按下去。
　　贺思渺觉得这几个壮汉看着很眼熟，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这就是上次那几个在上元节上闹事的壮汉！其中一位右眉一半处有一条疤，把眉毛拦截成两段，跟上次拎着他的那个一模一样。再看那蛮人少年，就是上次那不会点灯还大闹的少年！
　　这少年没有梳中原人的发式，而是把半长的头发编成几根细细的辫子，在脑后并在一起低低地梳成一根，前额有几柳掉下的鬈发。他脱去了上次的蛮人衣裳，穿上了斜襟的羊毛背心和棕色的粗布长裤，腰间别着一把弯弯的干净的刀和一个不知装酒还是装水的皮囊。他的刀和衣服看上去都要比别的蛮人要干净细腻，虽然这干净细腻也是矮子里拔高个，但贺思渺已经不敢对干净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了。
　　少年这时也看见了贺思渺，登时双眼放光，哪里还要壮汉推着捆着，自己就径直跑来，两颗装着黑瞳的眼睛弯成小月牙，可爱的虎牙又露出来了。
　　林成对这些人一直没什么好感，满腔护主的热血又把他推着挡在了贺思渺之前。
　　“不用挡，他没恶意。”贺思渺笑笑，拍拍林成的肩。
　　话没说完，那小蛮就很大力地拍了拍林成的另一边肩，把林成拍得一个踉跄，终于向一边躲开，不再做人肉屏障。
　　小蛮却仍没有减速的意思，直接扑上去把贺思渺抱着，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张渺，好久不见！”他的汉语比上次流利了很多。
　　贺思渺被这亲密的礼仪和猛烈的拥抱吓得不轻，颤颤地抬起右手，虚虚地在小蛮身上拍了两下，小蛮却拍得更大力了。
　　小蛮的羊毛衣服摸上去比我的被子柔软舒服嘛。贺思渺想。
　　“呃……好久不见！”
　　眼看贺思渺好像快被勒死了，林成赶紧拍了拍小蛮，把贺思渺从他怀里拉了出来，给他揉了揉后背。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小蛮倒好像不太高兴了，瞪了林成几眼，然后目光又转回贺思渺身上，继续弯着眼睛。
　　贺思渺这次出来没有穿布衣，按照皇上说的“不能丢面”，他穿的是丝绸的外衫，比上次华丽了不少。
　　后面几个大汉也认出贺思渺他们了，抱着手，怒目而视，但念着上次是他们替小首领点着了孔明灯，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
　　“阿爸让我来看看中原太子。”小蛮道，“你是太子，为什么上次骗人？”
　　“你不是中原人，穿着中原服饰不也骗人了吗？”贺思渺道。
　　“那好吧。你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就原谅你。”小蛮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贺思渺。这是林成。你是瓦歌首领的儿子？”
　　“恩。子拾哥给我取的中原名字叫尉迟彦，但是用我们的话讲，我的瓦歌名字是骨完。”
　　贺思渺刚被这位不熟的少年结实地抱了一下，现在问完名字，气氛又回到了尴尬而陌生的局面，几个人都没出声。
　　贺思渺本来对蛮族的印象就不太好，再加上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已是生理和心理都深深排斥反感了。他也不欲再与这些蛮人多说话，只想跟林成去空气好一点的地方找点水源洗把脸。
　　贺思渺想要抢在对方说话之前赶紧找借口离开，道：“我们还没收拾完呢。那……咱们后会有期？”
　　骨完也得救似的从这亲密问好过后的疏离沉默中逃出来，急忙道：“收拾完我带你转转吧？”他直接把“你们”变成了“你”，林成察觉到他的恶意，自己心里也又为太子的安危提防了三分。
　　“好啊，你们这儿有活水吗？”贺思渺见躲不过，索性顺着他的话。

　　骨完打发走了身后的几个保镖壮汉，走在贺思渺右前方，时不时弯着眼睛回过头来看看他跟没跟上。
　　骨完领着他们穿过比较密集的帐篷区域，贺思渺发现这里的帐篷分布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也有一些特定的功能分区。
　　大部分瓦歌族男人都在帐篷外活动。最密集的区域内的帐篷排列虽不规整，但也有序，大致成方阵型，每一排每一列中间有能让一人通行的空隙，帐篷阵旁边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上面是练武摔跤耍刀的大汉们，边缘处有十几个少年拿着小一号的弯刀比划着。
　　“你们这么小就能用真刀了？不怕出事吗？”贺思渺问。
　　“迟早要用的，小时候力气小不容易出事。出事了得在这里受罚的。”骨完领着他们向前走到一小片被四位大汉看着的帐篷群。
　　这里的帐篷不是方阵排列，而是围成一个个圆圈，门帘朝里，圆心处放着几个刀枪架，上面挂满了弯刀和刺枪，刀架下的一圈草地上还留着没处理干净的污血。
　　“他们部落的女人们在哪里呢？”林成在贺思渺耳边小声道。
　　骨完却听见了，回头用目光分开林成和贺思渺，解释道：“在帐篷里织衣服，或者洗羊皮。”

　　越向外走，帐篷越稀疏，视野变得开阔，空气也渐渐重新变得清澈。一条细细的小河从一处草皮脱落的裸岩缝中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小河很浅，没有流多远就渗入草地中断了。
　　“可以喝吗？”贺思渺问。
　　“可以，甜的。”骨完答。
　　贺思渺和林成就着这辽远草原上的涓涓细流洗了手和脸，喝了几捧水，仰躺在草原上，畅快地呼吸着，嫩老交杂的草尖挠得他们痒痒的。
　　骨完解下腰间挂着的皮囊，装上水。
　　“你们族里的人都靠这一点点水源吗？”贺思渺问。
　　“不。每个区域都有引流去的活水，从远一点的大河引过去的。”骨完把皮囊系回腰带上，“我觉得这里舒服一点。”
　　“引流？不是很麻烦吗？你们经常迁移，暂时居住的地方还要搞这么大的工程？”
　　“我们在等人回来，怕他们找不到了。”
　　“什么人？”贺思渺道。
　　“恩……阿爸不让我说……”
　　贺思渺也没有再问下去。不过他细想，这里的区域规划，明确分工都接近于一个长期固定的村落，倒真的不太像书上写的“游牧民族”。
　　大概他们等的人很重要吧。

　　“真没太子样啊……”贺思渺眯着眼，右臂伸直，手指伸到水源下，清冽的流水浸润他的指缝，顺着手掌流向小臂。
　　骨完也在贺思渺身侧躺下，侧身看着他，问：“太子是什么样？”
　　“太子啊……不应该与庶民干一样的事……要受万人敬仰，行为小心举止规范……”贺思渺懒懒道，肆意享受着宫墙里难得的整片春日阳光。
　　“为什么？那不是很难受吗？”骨完问。
　　“你做首领的儿子就没有什么限制了吗？”
　　“阿爸说只要我想要，自己去抢，什么都会是我的。”
　　哎，果然是蛮人的强盗思维啊……
　　不过如果能这么想好像还挺爽的。
　　骨完见贺思渺闭上了眼又不再言语，以为他睡着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他的鼻尖上点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手指躺好。贺思渺被春日晒得正懒散，也懒得动，便没有回应。骨完又轻轻地在贺思渺地左脸上点了一下，右脸上点了一下，贺思渺睁眼的时候他迅速收回手指假装在挠自己的下巴，一脸严肃地看着贺思渺懒懒的眼神。贺思渺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闭上了眼。骨完也不敢再撩闲，偷偷回味着指尖上细腻柔软的触感。
　　只有骨完耳后的青草和普照的春日看见了一个少年的虎牙和红红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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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啦～
明后天不知道能不能更(T ^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