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鱼》罚酒

5、第 5 章

　　第五章

　　——“他是我男朋友。”

　　顾明玉和投资方洽谈顺便共进午餐的时候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第二天有一个杂志拍摄面临开天窗的危险：签好的摄影师临时来不了了，现在紧急需要另一个顶上。留给顾明玉准备的时间并不很多，好在价钱开得高。
　　他使出浑身五分之一的解数动用关系联系好拍摄场地又去租大型专业器材，当天下午要出发了才一拍脑袋想起来没通知陆长存。习惯了拥有全职助理的日子，想当然地以为陆长存会主动来确认行程。于是在篮球场挥洒汗水的临时工被一个电话抓到了现场。

　　是一家高级健身会所。
　　顾明玉靠着一张最高级别的会员卡，和主要是与老板点头之交的朋友关系把顶楼的二百坪露天泳池租了下来，一边寻思着这人情该怎么还，一边在心里祈祷五个小时之内能拍完。——就算是走后门给打了折也太他妈贵了！一小时包场的费用都顶清纯男大学生陆长存俩月的工资了！顾明玉开始怀疑这个月是否需要先拖欠一下工资。毕竟这个收入大部分要算入日后顾明玉筹备新项目的资金，而他给陆长存开出的工资是来自私人财产。

　　陆长存接到电话后迅速撤离球场，以险些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冲澡、约车，终于在模特进场前的五分钟将将赶到。这边气儿还没喘匀呢，又被顾明玉赶去换上更贴身些的衣服，手机就暂时放在顾明玉随身包里。毕竟在泳池边，这么多贵重器材不是闹着玩儿的。用他的话说，就是随便一个都比自己贵，碰坏了什么，他死不足惜。
　　如果顾明玉听到他这样的心理活动，估计会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顺便安慰：“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得先给我打工直到赔完钱。”

　　刚入十月，秋老虎逐渐远走，气温有稳步下降的趋势，所以这次拍摄的主题是季节变换。一般正常人的思路都是黄绿交替，金秋落叶，和街道上漂浮着面包店散发出来的香甜。顾明玉另辟蹊径，选择泳池作为主场地，以潜台词是“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宗旨来告诉繁华都市里千千万万个努力工作的男孩女孩儿：你看，在这个城市，只要你够资本，无论你想待在什么季节，都可以。

　　风格是最近市面上比较流行的日系文艺小清新风格，在技术方面不需要动什么脑子，天生就很抓女性读者的眼球。因此好多模特都想把自己送进来：万一就被哪个时尚主编看上，可以一夜成凤凰了呢？更何况，这是顾明玉的片场，他手里出来的，就没有一张废片。
　　来不及重新试镜，顾明玉也不愿意用别人挑好的模特，用毒辣的眼光，匆匆扫描过千八百张姿态各异的报名者的照片之后，挑出两位男女主角。两位都不是讨好普罗大众的长相：单眼皮，厚嘴唇，皮肤也不白皙透亮，他甚至还想给女模特做一个厚重的齐刘海。勉强要说，两位都也只剩傲人修长的身材，显示这具身体的主人极其自律。其实他们都更适合去走秀，不知道为何就走上了平面模特的艰难道路。
　　这套成品的难度是稍一不注意就会被挂上微博吐槽“我自拍都比这好看”。负责人，也就是委托顾明玉来救场的那位，丝毫不担心，过往合作的质量让他对顾明玉充满安全感。倒是两位模特的经纪人对这位刚从北方来的年轻人不甚信任，满脸担忧：拍出来不好看挨骂的可是我们家的艺人啊！完全忘了当初想的“能接一个活就接一个吧，公司快揭不开锅了”。
　　顾明玉则表示，你们就等着涨工资吧。

　　模特都不是半路出家，基本功很扎实；顾明玉的技术也是刚开始学摄影的时候逼着自己不用后期编辑尽可能直接出成品一张一张硬磨出来的。陆长存一改往日呆头鹅、总是慢半拍的形象，撸起袖子认认真真地趴在相机前学了一下午，偶尔充当场务，架个灯举个板，在摄影师和模特之间建立起沟通的桥梁……总之这第一次在外边儿跑任务的过程很顺利。

　　天黑得不算太晚，但顾明玉还是想等再暗一点。等到藏青色的夜幕上点几颗星，好用来搭配橙黄调的暖色灯光，和华丽的小礼服、性感外放的泳衣、以及水面漂浮的香槟红酒，营造出一种闹市取静、却在静处生欢的纸醉金迷。

　　等天黑的空档，顾明玉知道陆长存没接触过这类专业性很强的设备，就把他叫过来一个一个讲给他听。陆长存确实也没机会上手，玩儿过的最好的配置也就是佳能5D接小红头，糊弄糊弄门外汉还是绰绰有余的。
　　女模特常年节食，有一些低血糖。经过一下午的高强度拍摄，此时有些发晕。男模特说是她师兄，进公司也不比她早，只是稍长几岁，不过很会照顾人，于是叫助理去买一些晚餐，顺便把其他人的也买了。大家纷纷道谢，化妆师补妆的手更勤了。

　　这一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顾明玉索性换个镜头把陆长存拉到三脚架前圈到怀里，手把手教他拍大场面的夜景。陆长存手痒了三个小时，终于有机会亲自上阵。轻咳一声掩饰兴奋，根本没注意身后顾明玉的小动作，眯着一只眼看取景器里的数据，一边想分割构图，一边调整参数。

　　顾明玉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些，能闻到陆长存下午收拾完喷的香水，轻轻柔柔的，也许是散发得差不多了，闻着很能让人的心定下来。
　　陆长存缓慢转动镜头，以远山高楼为背景，由远及近还有路灯、行人、街边小摊。恰好某一个摊主的孩子不小心放飞了氢气球，正抬头努嘴哭着目送她的玩具远去。这些都落在陆长存的眼里，成为他对这个城市的印象碎片之一。

　　显示屏倏地一亮，图片呈现出来。陆长存放大看了看觉得中规中矩，倒是顾明玉没想到他会把重点放在人身上，拍了拍他肩笑着夸几句，“第一次用这种镜头能拍成这样，还不错。过来我教你怎么抓平衡点。”
　　所谓平衡点，其实也算不上一个摄影术语，就是画面中各主题都和谐，相互产生共鸣的那个时候。很微妙，全凭摄影师的感觉，如果各层次的观赏者不能看出这个点在哪，那也不算抓住了那丝转瞬即逝的“灵感”。只有大量的、不间断的练习才能让拍摄者保持敏感和敏锐。和芭蕾一样，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也许就找不着了。所以通常只有经验最老道的行内人才敢说自己能教这个，但也只限于如何比较快速捕捉而已，真要上手还是要看一定的天赋。就像老天赏饭吃的绝对音准，强求不来的，只能通过后天努力去无限接近。

　　但顾明玉不一样。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让小朋友觉得他很牛逼，顺便拉近拉近关系罢了。灵不灵感的，陆长存又不靠这个吃饭。

　　“你看左上角……”顾明玉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下巴搁到陆长存肩膀上，后边儿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先生？先生，您不能进去，今天我们的场地已经有约了，请您先去前台办理访客登记手续好吗？”程经理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上来，她也不敢伸手去拉这位突然造访的客人，只能赶紧去通知正在上面拍摄的顾明玉一行人。
　　陆长存既不是负责人，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说话有分量，置若罔闻地继续摸索器械，其他的都交给顾明玉就好。而顾明玉这种工作狂很烦别人在工作的时候打扰他，特别是和小跟班在一块儿的时候，所以只是稍稍偏了头，嘴唇甚至故意蹭过陆长存的耳朵，如果周围没有人，他简直想咬一口。

　　不回头不要紧，一回头竟然是怒气冲冲的萧之黎。
　　顾明玉立刻变了脸。他不敢相信当初和萧之黎说去南方工作一段时间之后，这位“前男友”真的查他，居然还耽搁着工作来找人。顾明玉回头和陆长存交代了句“我等会儿回来”就想把萧之黎拉走，去里边谈谈。
　　没想到萧之黎甩开他的手，径直往陆长存身边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干什么！”顾明玉的质问和陆长存的惊呼同时响起。后者没站稳，下意识就去扶面前的三脚架，边上又是水池，陆长存只好拼命往旁边挤，心里大喊“卧槽什么东西干啥抓我你他妈离相机远点掉水里老子赔不起啊啊啊啊啊啊！”
　　萧之黎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心虚了想跑，手上一发力要把他擒住。可是陆长存今天穿的鞋不防滑，还得尽力护着相机，于是脚一崴摔进了泳池。
　　陆长存懵了，顾明玉也懵了，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只有萧之黎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才回头准备和顾明玉进去聊聊。

　　陆长存小时候溺过水，不止一次，所以他已经十多年没下过水了。
　　顾明玉知道他怕水，是贺瑞年告诉他的。开拍之前他给贺瑞年发消息说他要去那个他俩觊觎很久的顶楼泳池拍照了，让他酸一下。贺瑞年回了个锤子的表情包，又提醒一句，上个暑假和陆长存去海边玩儿，他死活不下水，这才知道他小时候差点没从水里上来过。那个泳池不浅，你看着他点儿，他一摸相机就什么都忘了。

　　陆长存在滑下去的那一刻就紧紧闭上了眼，耳朵和鼻子里灌满了水和消毒液的味道。他条件反射张开嘴，涌进来的却是冰凉的水，还有布置场地时候撒的闪光片，全都直接冲进喉咙里，难受极了。使劲挥动手臂和腿想浮出水面，可是看不见也听不见，在水下一切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掉下来之前没来得及吸一口气，陆长存有些恍惚。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心慌，小时候的恐怖回忆和水一起冲击大脑，心脏疯狂跳动，四肢立刻被卸力，什么都抓不住，头痛欲裂。他难受得想哭，为什么坏事儿总和水一起来啊。

　　顾明玉来不及再思考一秒，冲着陆长存跳进水里。
　　你别怕，陆长存，你别怕。

　　萧之黎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气急败坏地蹲在泳池边上冲水里大喊。
　　没有人理会他，大部分人的关注点只在顾明玉身上，几个和他私交还不错的顺带关心一下陆长存。摄影助理此刻忙着活命，化妆师的助理只好充当苦力，即刻下楼去拿干净衣服。

　　顾明玉伸手牢牢抓住陆长存的胳膊往自己胳膊上挂，陆长存恍惚间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即使水下的动作不是很利索，妨碍顾明玉救他上岸绰绰有余。顾明玉蹙起眉，扎个猛子下去托着腰借浮力直接把人推回了池边。上面的同伴立刻拉他上来，拿来原本是道具的塑料盆摆他跟前。
　　还好陆长存没有昏迷，要是真晕了，顾明玉怕是得叫辆急救车配四个白大褂来。不过这会儿也够他好受的了：浑身湿透不用说，黑发贴在额前阻挡视线，耳朵鼻腔进水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喉咙又痒又痛，他简直怀疑自己要变成哑巴了；十指紧紧扒住盆儿疯狂呕吐，只不过除了水和一些水里的杂物什么也没吐出来，胃里涨得难受。
　　吐完好一些，也感觉不到冷热，陆长存就这么躺在泳池边闭着眼大口呼吸。
　　活着真好。

　　顾明玉把人弄上来之后直接去了洗浴室，想了想还是只拿了条干净毛巾又折返水池边，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甩开萧之黎凑上来的手，居高临下扔在陆长存脸上，口气冷淡，“起来，跟我去洗澡。”
　　陆长存还没回过神，也只好眯着半瞎的眼睛跟上老板的脚步，后边儿还有个脸色越来越阴沉的萧之黎。大概是因为顾明玉直接带他去了这儿老板的私人洗浴室。

　　三人一路沉默。
　　一个还沉浸在“自己到底死没死腿都软了”和“老板不会要我滚蛋了吧”的心理煎熬；一个在想哪儿来的小屁孩儿敢骚扰我萧之黎的男朋友；剩下的那个在心里大骂萧之黎是傻叉，以及…陆长存生气了吗？要不要私下道个歉？

　　浴室隔间的门虚掩着，陆长存把热水开到最大冲刷身体，闭上眼靠在墙边。
　　水花打在地上像一场雨，把陆长存淋了个透。

　　随便冲了个澡，到现在他也没恢复多少精神，幸好没有误食什么道具，不然可真是倒霉大发了，不过还是都等回了宿舍再说吧。
　　萧之黎这一搅合，今天的工作就没法儿继续。等陆长存慢吞吞地吹干头发，甚至还请陆Tony——也就是他自己，做了个新发型，隔壁休息室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陆长存在门前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竟然比第一次去老板家还紧张。做完心理建设之后推开门，果然是顾明玉和萧之黎正在怒气冲冲地对视。陆长存刚打算进去问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顾明玉冲他一挥手，“出去等。”
　　这落在萧之黎眼里就是“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于是张嘴就吼，“给我进来！”
　　陆长存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过来这人是因为自己才大闹现场，那还是尽早解决开工吧，毕竟时间大家都拖得起，但是顾明玉的银行卡不行……
　　小助理只好关上门走到他跟前，清了清嗓子，“你好，我是陆长存，顾摄的助理。”
　　助理？什么助理？工作助理还是私人助理？刚才看俩人一幅亲密样儿，卿卿我我咬耳朵，难不成是性/生活助理？
　　萧之黎冷笑一声，“你好啊，我是顾明玉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