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无渡》木蔼蔼

2、第 2 章

　　当天晚上，季溟做了个梦。
　　梦里纷乱嘈杂，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只模模糊糊感觉像是天崩地裂，山海皆是一片血红，总归不是什么好梦。
　　季溟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只感觉脑子里一突一突地疼，太阳穴像被针扎了一样。好容易把那阵捱过去了，他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皮肉上传来一阵一阵黏黏糊糊的寒意。
　　他翻身下床，脚刚放到地上就觉得一阵发软，力还没出就全不知泄到了哪里，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定了定神，重新站了起来，抖着进了浴室开了热水。
　　也许是因为认了主，他想，我有些慌了。
　　认主，意味着两人就此紧密联系在一起，气运共享，天罚同受。他前半生做了那么些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是司翛已经安慰过他，他也放不下心来。
　　外界把他名声穿得再凶，也从来不是他的本意。他只不过是一把刀而已。
　　一把刀，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终究是人的妄念污了世道。
　　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还很小，还有着大好的未来，不应该跟他这把凶名赫赫的刀纠缠在一起。
　　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何况他一个人惯了，要做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担着，从来跟别人扯不到干系，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哪怕是现在，他真要干什么风师也拦不了他。现在突如其来有个主……总让他觉得束手束脚，很是不自在。
　　只是这天道……
　　谁都看不惯天道。天道说起来是规则，但在修道的人眼里，天道是最不讲道理的。
　　天道喜欢谁就是谁，天道认为谁应该做什么谁就应该做什么——哪怕看起来毫无道理可言。
　　然而谁也左右不了天道。就好像天道认为他们的灵魂契合，于是不由分说就让他们认了主。这个认主甚至不用民间话本里传说的要以血见证，就莫名其妙的，他们的灵魂就被联系在了一起。
　　有时候季溟会想，这天道究竟是真有这东西，还是个活着的什么东西，像个小孩儿，说风就是雨的，蛮不讲理得很。又或者说，干脆没有这东西，一切都只是巧合，或者谋划。

　　季溟关了热水，取毛巾抹了把脸，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换衣服准备吃饭。
　　想这些干什么呢，他想，说到底，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当这是天道的一场戏耍，大不了也就是断刀封魂而已。

　　司翛今天早上却还在家里，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吃着一笼蟹粉小笼包。见季溟出来了，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坐。”
　　季溟狐疑地打量她几眼，慢慢坐下，拿了小笼包开始吃：“你要干嘛？”
　　“我能干嘛？”司翛瞥他一眼，“在你心里，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的老父亲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吗？”
　　是的。季溟想。但他不敢发言。对于她话里其他地方，他已经丧失了反驳的斗志。

　　“我要去东北一趟，”司翛又拿了一个小笼包，“那边有点乱子——你能照顾好自己吧？”
　　季溟皱了皱眉：“你们小战场还没打扫完？”
　　“……理论上来讲，是打扫完了，毕竟已经有十八年了，”司翛含糊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我要去大概两个月——如果遇到点麻烦可能还要延长。”她伸手在季溟额前轻轻触碰了一下，季溟感觉脑门一凉，紧接着浑身都激灵了一下，像是有风穿堂而过，径直穿过了他的胸膛，在身体里打了个旋。

　　“保护好自己，”司翛道，“最好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有断，断了也不给你修——钱在我书桌右边的抽屉里，你想买什么自己拿。”
　　季溟点了点头，司翛笑了笑：“那我走了。”
　　话音刚落，司翛整个人倏忽间就不见了。只留下原地一阵清风拂过，像是整个人直接融入了风里。

　　季溟沉默着看了那阵风一会儿，拍了拍手，抓起剩下的最后一个小笼包瞬移离开了家。

　　他到了教室坐下，周渡早已经翻开书读了。
　　周渡长相偏俊秀，很有些唐宋年间翩翩佳公子的意思，季溟不太喜欢读诗，这时候却也想得起来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安静坐在那里垂首读书，右手拈起一页书页来轻轻摩挲，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像是画中人。
　　季溟怔了怔，暗中骂了自己一声，快步走到桌边放下书包坐下。

　　一坐下，他突然感觉不对。
　　他又看了周渡两眼，发现哪里不对——他耳后有个淡淡的灰色印记。
　　这是被鬼盯上之后才会有的。修为越是低微的鬼，留下的印记越明显——比如这一个。
　　不该吧，季溟想，哪里有这么快就会被盯上——争天之战结束后，三界通道关闭，只剩下一些很小的缝隙，只有小鬼能勉强挣扎到人世，不可能这么敏锐。只可能是早就盯上了周渡……可是为什么？
　　季溟想了想，伸手拍了拍周渡：“修正带借我一下。”
　　周渡愣了愣，感觉身上一冷，回过神来道：“不好意思……我没有。”
　　季溟：“嗯？”
　　“我不怎么用修正带……”周渡笑了笑，“你要吗？我帮你找其他人借？”
　　“啊不用了，多谢。”季溟垂眸道，微微皱眉。他方才探查了一番，周渡的确是被小鬼缠上了，倒不是因为他，是周渡本身……周渡的魂魄不全。

　　周渡的三魂六魄都在，然而并不算完整，有些磕磕碰碰一样的缺口，有很明显的修补过的痕迹。

　　像是上辈子受了什么重伤。

　　季溟心口有些抽痛，他微微抽了口气，想起来认了主之后的共感——虽然他最开始就关了，但方才主动探测让这联系又短暂地建立了起来。他暗骂一声这把他们两个绑在一起的天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周渡，上辈子或许是什么大人物——活着的时候能受这么重的伤的人不多，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救回魂魄来的，更不知道有什么通天的手段了。

　　也许这个认主，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也罢，他暗叹一声，既然认了主，且就护他一程吧。

　　“季溟，”第二节课下课后，顾朗从前排转过身来敲了敲季溟的桌子，“内部消息，篮球赛清明节前开，开完了就放假，你去不去？”
　　然而季溟头都不抬，把语文笔记收起来，掏出数学卷子：“去什么？”
　　“篮球赛呀，”顾朗道，“你可一定要去，救兄弟一把，班上那群垃圾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爸爸养家糊口不容易，事成之后请你去来瀛洲！”
　　季溟瞟了他一眼：“就这样？”
　　顾朗干脆利落：“爸爸。”
　　季溟偏了偏头，微微点了下，算是应了。
　　顾朗顿时眉开眼笑，掏出薯片来打开分给季溟和周渡：“谢了，这下怕是我们学校表白墙上又要多出来几十张季学长的照片了——周渡，你新来的，大概不知道季溟在我们学校有多受欢迎……”
　　周渡笑着点了点头，看向努力忽视顾朗，装作听不见叭叭，埋头做题的季溟，想，他知道。
　　毕竟季溟是这样好看。
　　季溟骨相极好，身上最美的地方仿佛就是他一身骨肉。因为骨骼匀亭，他身上每一处看起来都非常协调，恰到好处，仿佛上天精心雕琢而成。精致细腻，五官有种数学的美感——完美符合马夸特面具的脸。
　　一双墨玉眼，颜色极深，像个吸食生魂的精怪，瞳孔深处一点亮光，幽幽地烧着。眼尾略长，让他眼波流动间总有种漫不经心的媚意。
　　然而他本身又是冷冽的，总是淡着一张脸，做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似的，好像随时都能抽身而去——这样精致得像打定主意要使众人癫狂的美和他轻飘飘的气质杂糅在一起，使他更有一股矛盾而奇异的吸引力。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众人追捧，倒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上午的课很快过去，午间放学的铃声响起，周渡收了书包，跟季溟说了再见就往外走去。
　　季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外，捻了捻右手食指，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出了校门是一条不大的支路，从主干道伸出来通向学校，两边开满了各式小店。买文具的有，印刷店也有，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吃食。
　　城市里总有些小吃街之类的地方，但学校门口似乎总是更胜一筹。宾客盈门，种类齐全，价廉物美——要吃最方便又实惠可口的菜，校门口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季溟看见周渡买了馄炖打包，提着从一条小路离开，他不近不远地缀在后头，拐进小路之后看着周围没人，一挥手隐匿了身形，正大光明跟着周渡。

　　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小区的后门。

　　这个小区季溟看着眼熟，又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家也在这里——这也怪不得他，他本身就不怎么出门，非得要出门也有瞬移这条路可走，为数不多走过的路就只有自己那栋楼到小区正门口，这个小区统共有几栋楼他都不清楚，更不必说这么一个偏僻的小门了。

　　自己家的小区——既然风师在这里，那么就不会有什么裂缝，就算有，那也早早被司翛补上了。

　　那就多半是别处来的，说不定是早就找上了周渡，而现今刚刚得手。

　　季溟跟着周渡一路进了他家门。

　　周渡家里没什么人气，看起来是新租的房，不要说别人的痕迹，就连周渡自己都没来得及在这里打下自己的烙印。

　　而周渡的房间里，钻出来了一只鬼。

　　是个小鬼，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贪念，身上灰气缭绕，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跟季溟大眼对小眼看了半晌，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周渡听不见的尖叫转身就跑，身上的灰败鬼气都淡了不少，露出马赛克一样糊成一团的身体来。
　　季溟一伸手把他抓过来，看了一无所觉的周渡一眼，从客厅打开的窗户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