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瞎呀》阮八

1、第1章

　　春意正浓。

　　昨夜细雨润湿了青草嫩柳，撩拨起几丝寒意，今晨和风拂过，寒意又被吹散，托出太阳洒下柔柔的暖光。正是一个晾晒药材的好时候。

　　苏宅的伙计不情不愿地起了床，打着呵欠到了场院，却见院中早已有了一人。那人身形瘦小，扎着丫髻，穿着束口衣，靠坐在木架上翘着腿，脚丫一晃一晃，说不出的惬意——却是苏家二小姐，苏令月。

　　伙计见怪不怪，笑着打招呼：“二小姐今天也起这么早啊！”

　　苏小二歪过脑袋，一双杏眼盈着笑意，圆溜溜亮晶晶，显得格外有神：“小哥也早呀，今儿是要晾晒炮制些什么药草呢？”

　　苏家老爷是做土大夫起的家，早前又开了个药馆兼作药材生意，家底也算是富裕，家中四个子女，也就这个二小姐顶顶不像小姐，整日穿着短褐不说，还就喜欢跟着伙计婆子们一起料理药草医石，现如今她手脚利落，辨识药草的眼力也是厉害，倒是比药馆里的学徒更能干些。

　　细说起来，苏小二性子的由来也还有些缘故。

　　据说，那苏家老爷的老娘，也就是苏小二的奶奶本是外地逃难来的，嫁给了本地的猎户，一家人深居山中，儿子长大后娶的妻子也是山女。可苏家老爷哪里受得山中的穷困，时常出山走动，更在山女妻子难产去世后直接带着大儿子外出闯荡，把襁褓中的小女儿交给了两个老人，直至前几年两位老人先后仙去，苏小二才被接到了镇上——本就是山里河里淘气惯了的丫头，哪里端得起小姐们的千金派头。

　　别的伙计婆子也来到了场院，院子便热闹了起来，正忙碌着，一个年轻伙计小跑进了庄子，高声喊道：“老爷、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
　　苏小二一听，立时将手中的剪子竹筐递给旁边的婆子，拍拍手奔向伙计，问：“哥哥到哪里了？”

　　伙计赶忙鞠了一礼，应道：“大少爷先去镇上药馆了，该是安放了货物再回来吧。”

　　“那我去镇上迎他！”苏小二乐得脸上开花，立刻奔回房中收拾停当，又风风火火地奔向马厩。

　　这边，苏家夫人听见了信，正抱着小儿子施施然从花门出来。不提防苏小二从跟前窜过，唬了一跳。幸好有婆子丫头在旁边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这位苏夫人是苏老爷的续弦，前边只生了一个女儿，过了许久才诞下这个儿子，简直捧在心尖上疼，此时细心察看怀中的孩子，见他没受惊吓，还在“咯咯”笑着，才放下心来。拧着眉头道：“小二也太野了些！”

　　旁的婆子连忙接过话：“可不是么！这山野里养出来的孩子果真是缺少教养，哪及得上咱们聪慧乖巧的三小姐。”

　　“这话可别说了，小心叫老爷听见。”苏夫人低声训斥，却压不住嘴角翘了翘。她敛了表情，抚了抚小儿子，领着仆人前往书房去找老爷。

　　苏小二到了马厩，放着几匹马不骑，单牵了角落的一匹毛驴出来，用一根小短鞭赶着，“笃笃笃”地往镇上跑。

　　小镇名为玉荷镇，离苏家宅院本就不远，小毛驴踢踏踢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镇口。

　　恰逢镇上赶场，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大家都脱去了厚重的冬衣，穿着春衫，映着日头显得十分精神。

　　既然到了镇上，苏小二反而不着急了。镇口稀疏种着的几株棠梨花正开得繁盛，白花黄蕊，坠着昨夜春雨，一朵朵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苏小二随手摘下一朵，别在鬓边，这才骑着毛驴寻到医馆，从小门进了内院。

　　医馆是个两进的院落，前堂看诊拿药，后|庭除了库房，还设有厢房，一则可以让不便露面的病人休息候诊，再则自己也可以小住。此时小院里也正忙碌，来来往往收捡新到药物，角落里还有个小童正盯着个熬药的药炉，草药气味萦绕在空气中。

　　苏小二自行拴了毛驴，在院子里左右游荡，迎面撞上从库房出来的自家大哥。

　　苏令林正指挥着东西安放，冷不丁被人一绊，差点儿摔了一跤，定神一看，不禁笑道：“月儿，我早就猜到你定然会来医馆迎我。”

　　苏家小二大名苏令月，但大家都常常是“小二”“二小姐”地叫着，反倒是小名比大名熟悉，也就苏家大哥还记得。

　　她也笑着说：“那当然！我可有一月余没有见到哥哥了，自然要赶来看看哥哥！”

　　“是来看我有没给你带东西吧！”苏令月的性子，作为她的哥哥自然是一清二楚。说话间就走到一个箱子前，从里面拿出一卷雀蓝布包递给苏小二。

　　苏小二轻轻展开布包，只见内里细软布衬上整整齐齐地别着一排长长短短、细细粗粗的银盘柄针灸针，根根莹白如雪、毫锋锐利，煞是好看。苏小二爱惜地轻抚过银针，内心甚是欣喜。

　　这旁的苏令林瞧了她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这礼物送得恰到好处，心里不禁得意，又说：“这可是选了上好的银矿打造的，又请了匠人细心调了尺寸和分量，捏在手里将将好。大哥可算是用心？”

　　苏小二将布包卷好，抱在怀中，用力点头道：“用心用心，哥哥最好了！”

　　苏令林怜爱地揉揉她的脑袋，让她独自玩儿去，转身又去前堂查看了。

　　需要放在药馆的都是些已经炮制好的草药或者成药，搬货物又不需要一个小女孩使力气，苏小二没什么可帮忙的，也就双手揣着布包站在门廊边上东张西望。

　　这边小童熬好了一炉药，将黑漆漆的药汁倒入碗中，用软布垫着捧在手中，一边叫着“借过借过”，一边沿着门廊往厢房跑去，不知是把药送给哪位娇客。

　　苏小二闻声向后一靠，好给他让路，未留神背后的屋门并未关好，只是用竹帘虚掩着，这一靠就落了空，又被门槛绊住脚，于是一个屁股蹲儿就坐倒滚进了房间里。

　　“哎哟！”苏小二惊呼一声，又赶紧闭上嘴。

　　厢房里的客人多是不喜欢外人惊扰的，也不知道自己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会不会惹人心烦，给哥哥造成麻烦，只得垂着头爬起来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然而，房内并没有半声回应，似乎是个空房间。

　　苏小二眨眨眼，略微抬起脑袋，偷偷地瞟了一眼。这厢房并不大，简单地设了诊台和床铺，半开的窗户透入光将将好照亮整个房间。

　　此时房内一个旁的人都没有，只在床上平躺着一个盖着薄被的人。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充盈的药草气息中夹着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
　　苏小二细心嗅了嗅，微微皱起眉头，抱着布卷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

　　躺着的是个少年人，看起来比苏小二也大不到哪里去，眉眼虽然略有些稚气但已初显英俊模样，白白净净的，颇有些养眼。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似乎落入了梦魇中，挣扎着无法苏醒。

　　苏小二放置好布卷，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见他衣衫破碎染血，腰腹手臂上都有伤，虽已用布巾包扎了，但血气仍在往外冒。这样一个小公子，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遭那么大罪！

　　苏小二伸手在衣料血迹上捻了捻，放在鼻下细细地闻，终于嗅见一缕极淡的、古怪的味道。这味道断断续续，非常不容易发现，血腥味和屋中的药味更是轻易地就将它掩了过去。

　　身后的门帘一明一亮，一人端着药膏纱布和衣服等一应事物挤开帘子走了进来，却是医馆的学徒。

　　他抬眼看见苏小二，连忙放下木盘，赶上前推着她的肩膀向外走。
　　“二小姐，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血糊糊的，有啥好看的。”

　　苏小二却不顺着他力气走，来回绕着：“这人谁呀？伤得这样重，自己晕着，也没家人陪着，谁送的诊呀？”

　　“这是大少爷在回来路上捡的。”

　　“哥哥捡的？”苏小二歪着头又看了眼床上的人，“我看这人筋骨紧实，身上的伤口应当是刀兵所致，哥哥不怕是捡了个坏人回来？”

　　学徒赶不走她，只好让她背床立着，自去整理用物查看伤者情况，说：“应当不是吧！大少爷说，这人是在前面官道上遇着的，当时还醒着，说自己跑商的，遇上劫匪了，一道的人都死了，就他跑了出来。”

　　“跑商的？”苏小二还是有些不解，现下劫匪这么嚣张了，竟敢在靠近城镇的官道上打劫？

　　不过这不是苏小二在意的事情，也就不深究，只提醒学徒：“这人怕是需要你师父来看看，他血中有异香，怕是中了毒。”

　　“中毒？”学徒不可置信，看看苏小二又看看躺着的人。

　　他是没能嗅出什么异香来，但苏小二狗鼻子的名头他也有所耳闻，由不得不信，立时起身一溜烟儿奔了出去。

　　苏小二走到床边将布卷拾起别在腰上，又手欠地戳戳他的脸颊：“跑商，遇匪，又中毒……年纪轻轻的，事情倒是经历得不少。”

　　可惜床上的人依旧昏睡不醒，不但不能应话，还发起梦呓，低声喊着“母亲”“哥哥”挣扎起来。苏小二一时不防，竟被他抓住了手臂！

　　“诶，你……”苏小二低头就想去掰他的手，又瞥见他手臂上的伤不敢用力，只好等了等待他安静下来才轻轻抽出了手。

　　眼见着那人又沉睡了过去，苏小二叹了一口气，想来也是个爹娘娇养的小公子，不幸落难也是可怜。她理了理薄被，轻手轻脚地从床边退开，不提防鬓边的小小棠梨花滑落，轻飘飘地贴上那人的脸颊，如同一个轻盈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