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列车》夏季青池

18、交易

　　“请您提上鱼骨灯再靠近一点。”经理说。
　　寒铁门后是一个冷气缭绕的世界，像冰库，但又不像冰库那般坚硬的寒冷，而是一种萦绕在周身，渐渐侵透体内的寒冷。

　　我有一种复杂的感觉，紧张、害怕，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冷气如同雾气缭绕，只能看清五步以内的东西，五步之外的是朦胧的蓝白色。
　　“再近前。”经理示意婆婆提灯继续往前迈步。

　　走入更深的雾气，我的心跳得很快，尤其是那片朦胧的蓝白色彩愈加明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将要失去意识。怀里的蓝蓝又哭了。

　　婆婆却很淡定。
　　鱼骨灯亮了。

　　婆婆没有做任何事，灯芯的点点星光渐渐地变成夏夜聚集的萤火虫，渐渐地变成航船上的油灯，渐渐地变成屋里的明灯、大厅的亮灯……

　　灯光越来越亮，亮得不像灯，像一个发光体，发出不同平凡的光，像七彩钻石在九霄云上被阳光折射的光！！
　　“那是什么！！”我惊呼。

　　炫目的光刺透迷雾，我看见一只硕大的眼睛出现在透明隔层的另一边。
　　“客人这边走。”经理不理会我的发问，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像拉扯一个被玩具诱惑不肯离开的孩子。

　　他让我们往回走。再回头看时，冷雾缭绕，仿佛刚才的刹那只是幻境中的幻想。
　　似乎是鱼骨灯的身份得到了确认，我们终于来到交易最重要的环节，定货。

　　从寒铁门到“货仓”，走上的是贵宾通道，进入交易环节。
　　“您的买资，可以购买两件高级皮囊、三件普通皮囊。规定您应该都清楚了吧，交易中心与客人之间真诚往来，不议价。”到达货仓外时，经理说。

　　一件高级皮囊的价值相当于十件普通皮囊的价值，一件普通皮囊的价值相当于十个小精灵精魂价值。
　　简单来说，这架鱼骨灯可能是浮海之心开市以来最贵重的买资。

　　我已经骑虎难下，除了跟着婆婆的脚步别无他法，希望没有谁觊觎着我的皮囊。
　　婆婆不再多说话，她显得有些紧张。

　　经理则显得跃跃欲试，不似先前那般拿捏态度，而是尽可能地加速“购物”的进程。看到婆婆没有多言，直接领我们进了商品库。

　　“库房”再次颠覆我的想象。我想象中的皮囊商品库，是一具又一具失去精魂、干扁的皮囊被挂在架子上，像服装店里挂衣服那样，不同的是，皮囊衣服是变相的阴森骷髅。尽管库房一定建造得无比奢华，但是整个商品库一定充满了诡异、可怕的气息。

　　然而真实的皮囊商品库和我想象中的连一丁一点都不相同。
　　它没有延续交易大厅奢华得使人炫目的风格，没有钻石为墙，烁光为灯，而是一整个半圆形完全透明的空间。

　　微微的光亮从头顶上方照射入深蓝色的海水中，在微光中轻漾的海水如同这海底夜晚的穹顶，静谧却暗含着流光。海水将这阔大的半圆透明珠子包裹成半颗纯粹的蓝色珠子。

　　“您可以选购商品了。”经理指着头顶上，将一支光笔交到婆婆手里，这支光笔可以让客人看清楚商品的全貌。

　　皮囊悬浮在头顶上，与想象中可怖的“皮衣”模样不仅完全不同，简直就是想象不到。每一具皮囊是一只浮游在蓝色穹顶的水母，它们五颜六色、却不是花里胡哨，蓝的、紫的、黄的，透明的身躯悬浮在半空、伞状的尾部轻盈而舒缓地伸展浮动。近千只色彩斑斓的水母徜徉在静谧的海洋之夜中，死亡的恐惧变成了游动的生命，又像是闪烁的星星点缀着夜空。

　　“这些都是特等商品，最好的是四目巫师皮囊，其次是三目巫师的，穿上这些皮衣可以毫不费力地搭乘精灵列车去到任何地方。而且对于购买特等商品的客人，交易中心提供三年内免费换购的服务，就是说您在使用特等皮囊三年之内都有一次机会到交易中心来将这件皮囊换成五件普通皮囊，我们只收取一半的折旧费。”经理熟练地指着夜空中的水母介绍产品，尽管他已经清楚地看到婆婆是一位四目巫师，但介绍四目巫师皮囊的时候却毫不在意此事。

　　婆婆拿着光笔指向夜空中一只紫色的水母，笔头射出一道亮眼的光直达水母身上，水母便像被电鳗电了一下，伞裙缓缓地张开……越张越大……渐渐地将其他水母遮住……像夜空被打中一个洞，从洞里散出一条紫色的裙摆，这方裙摆向夜空四下蔓延，最后遮蔽整个夜空。

　　穹顶成了紫色的天幕。
　　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在天幕上。

　　清秀的面庞，窈窕的身形，一身淡紫色的连衣裙，清水一般的眸子里含着微微的哀伤。
　　整个紫色的天幕美丽得仿如闻见了花香。

　　她是一个年轻天赋的四目巫师，两只手上各有一只眼睛，连那两只眼睛也明亮得动人心弦。

　　“这是这里所有四目巫师的皮囊里最年轻、也是款式最好的，很多客人看过，但是出于担心太过招眼，最终没有选择。”经理抬头望着夜空，嘴角处露出一丝猥琐的笑意。

　　转头看婆婆，她的手有些抖，眼中盈盈。
　　“就要这个。”她说。

　　经理有些诧异，并且有试图劝说她改变想法的意思。
　　“我就要这个。”她斩钉截铁地说。

　　经理僵硬一笑，不大情愿的样子。“好的，客人，已经标记。”
　　婆婆：“剩下的全部购入三目巫师的精魂。”

　　“嗯？”经理诧异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小精灵的精魂”？

　　三目人的皮囊因为具有无害的伪装作用而值钱，但精魂在浮海之心却是廉价的，因为它们能够提供的力量十分薄弱。尽管精魂所属的法师原本法力高强，但是精魂必须依靠躯体才能发挥力量，如果仅仅是将它当做法力保健品之类的东西来使用，精魂对提升法力产生的效用微乎其微。因为直接吸收精魂原法力的法术是第一禁术，现在几乎没有法师习得。

　　“您是说剩下的要购入一百三十件三目人的精魂？”
　　经理再次确认。
　　“是的。”婆婆肯定地回答。

　　经理似乎“噢”地一声，用手上的另外一支指示器将天幕上紫色的美丽少女关闭，梦幻轻浮的水母穹顶又恢复海洋神秘的模样。

　　他在登记簿上做好登记，三目人拥有绝好的视力，很容易就看见他在簿子上写下一行：xx月xx日xx时xx分，编号xx顾客购买编号xx商品，经理：xxx。这是一行能够直接连通后勤处的编码，顾客只要一离开，立刻就会有服务员在下一个顾客到来之前将刚才婆婆选中的四目巫师皮囊打包好送到最后结账处。

　　“请您这边走。”经理合上簿子，引导我们从贵宾仓库经过两道悬浮门，到达存放精魂的仓库。那两道悬浮门第一道是透明的蓝色，如同阳光初照时最接近天空的海水层，另一道则是墨靛色，像捉摸不透潜藏危险的深海。

　　经理在第一道门前使用蓝宝石门禁进入，第二道门时却掏出一把奇怪的钥匙。墨靛色的门上只有一个幽黑的钥匙孔，在重要的门禁上，法师们不会相信法术。

　　“稍等。”经理有点尴尬地说，因为钥匙插进孔里转了好一会儿没有打开门。
　　“这门不常开，有点钝。”他一边辅助法术打开，一边自我解嘲。

　　婆婆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双手交在一起，神色越发严肃。
　　阿竹很有可能就在这扇门后。
　　门终于开了。

　　打开的一刹那，我忍不住掩住鼻子。再看经理，他似乎早有准备，已经拿着一条帕子在面前挥了几下。
　　人类的精魂，怎么是这种味道？

　　婆婆最先走进去。
　　如果说存放皮囊的仓库是梦幻海穹，那么属于那些珍贵皮囊的精魂存放仓库就是深海监狱。

　　没有透明的天空、浮游美丽的水母和叹为观止的空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密密麻麻嵌满白色贝壳的四方体。除了留出一条供来客行走的小道外，整个四方体的六面上全是挨得满满当当的贝壳。

　　这些贝壳和沙滩上死去的一样，被冲刷得只剩下惨白的颜色，身上刻着供识别的编码，一颗又一颗如同大海的墓碑，被钉在浮海之心的墓园里。

　　我感觉快要窒息。
　　密密麻麻的贝壳使人眩晕、莫名其妙地有种收缩压迫感，贝壳们是有灵魂有嘴巴的，但是它们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近两年里三目人的精魂，快！”
　　婆婆颤抖的手和脸上抽动的皱纹仿佛一刻也不能再等。

　　经理从贝壳墙上，墓碑似的位置那里拿出一本册子。册子的封面是深刻的水草纹，翻开来是密密麻麻的序号和编码，经理的手只要在扉页轻轻一点，扉页的内容就会切换。那是商品登记册，登记贝壳仓库里所有存放的精魂信息。

　　“客人，您恐怕指定不了时间。”经理说，“所有的三目人精魂都是同价商品，它们只有编码，编码的顺序也不能代表收入库中时间的先后。您只能随机挑选一百三十件。”

　　婆婆愕然。
　　“其实您不必纠结于此，三目人的精魂没有本质的区别……无意冒犯，但从修行法术的方面来说确实如此……所以这里的商品只有编码，选择哪一件并没什么不同。”经理笑着说。

　　婆婆的脸色越发阴沉。
　　“三目人与其他精灵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精魂的不同！现在这些区别全都变成了编码，明明活着，也成了死的！！”婆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

　　经理吓了一跳，但没有改变他隐藏不屑的目光和“中立”的态度。
　　“我要与你们的总经理商谈。”婆婆睥睨、愠怒，而尽量保持冷静地说。
　　但能感觉到已经是尽最大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经理合上册子。
　　“总经理今天有要事，恐怕不能接待客人。如果客人对本库房的商品不满意，建议您再到其他库房看看，坦白地说，这只是我们为了商品链的完整而设置的库房……”

　　婆婆：“我要和总经理商谈，否则今天的交易终止。”
　　经理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中心完全尊重客人您的决定。”他微笑着说。

　　婆婆：“放弃这盏由海洋守护者之心制作成的鱼骨灯，你有擅自做主的权力吗？”
　　经理：“交易中心明确禁止强买强卖，客人您选购不到合适的商品，我们也很遗憾。”
　　他依然是一副没有半点低声下气求购的样子，甚至有点儿“不买拉倒”的高傲。

　　婆婆斜眼看着他，出人意料地不再争说，甚至情绪也比刚才更加稳定。
　　她环视四方体内密密麻麻被封印的精魂，一只手提着灯，一只手拉着我，转身便往出口处走去。
　　这倒使经理感到意外。

　　交易终止了？
　　走出贝壳库房，婆婆径直往右手边的通道走去。通道幽长，一路上鱼骨灯闪烁，经理拿着册子立在身后贝壳仓库的门口看着我们离去，脸上再无刚才的傲慢与不屑。

　　这是离开交易中心的通道，无论交易是否成功，从这里离开之后就不能再返回参与今天的交易。
　　“就这样走了？”我问，“阿竹呢……”
　　婆婆不说话，拉着我径直往前走。

　　经过一个转弯，一条明亮的通道出现在眼前。通道延续交易大厅奢华的风格，水晶为廊、钻石为灯，不到五十米就立着一个鸟精灵服务生，同样的橡皮路上脚印一前一后地向出口走去。

　　再踏上这条橡皮出路，路口的服务生要求我们进行隐身。然而还没来得及隐身，原本傲慢的经理就追上来了。

　　“请您留步。”他长长的双腿迈开大步子向我们奔来，幅度太大以至于露出鸟爪的脚踝。
　　“抱歉，客人，刚才没有弄清楚情况，抱歉！”他一来就放下身段，满脸笑容地向婆婆和我躬身道歉。

　　“已经请示过总经理，请您再到仓库选购，一定尽最大努力满足您的需求。”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延请我们返回。所谓的总经理，是彩凤凰的助手鸱鸮吗？

　　返回到贝壳仓库，令人窒息的感觉又回来。唯一不同的是，在这精魂的墓园里，经理的冷漠变成了虚假的微笑和讨好。
　　他们很看重这盏鱼骨灯，不管是恍然大悟还是欲擒故纵，现在都说明了这个问题。

　　“我想要两年前的夏天，在浮海之心被剥下皮囊的三目人精魂。”婆婆的目标说得更加明确，显然她更清楚鱼骨灯的价值。

　　经理还在试着打哈哈。
　　“为您找出近两年三目人的精魂，已经是开市以来最大的破例……”

　　“我看你并不是诚信请我们回来，还是让总经理来决定吧！”婆婆生气道。
　　她执着地想和总经理打交道，我隐约听出这层意思。

　　经理人：“尊贵的客人，绝对没有欺骗您的意思，坦白地告诉您，交易中心曾经出过事故，从那时候起一切交易规则都必须严格遵循，直到今天，您是这之后第一位享受破例的贵客。”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点动册子，试图用速度来改变婆婆的想法。
　　婆婆丝毫不为之所动，并且更加清晰明白地表明自己的来意。

　　“我只要那个三目人的精魂，如果可以，这盏灯就留在浮海之心，如果不行，我们这就走。”
　　经理：“您的意思是只要指定的一个三目人精魂？其他的完全不要？连那件四目巫师的皮囊也不要？”

　　婆婆：“就是这个意思，快去请示吧！”
　　经理狐疑地看着婆婆，然后转身走出仓库。仓库的门没有关，他也没有请我们先出去。

　　婆婆看着仓库里成百上千只贝壳，努力想用三目人绝好的视力从其中找出属于阿竹的一只，但所有的贝壳只是编码。

　　她眼中泛着泪光，也许不仅是为了阿竹，还为了其他被禁锢的三目精魂。
　　“婆婆，你不担心他们怀疑你的来意？万一他们把鱼骨灯抢走呢？”我问。

　　婆婆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没有启动鱼骨灯的古老咒语，即使抢走了也是一盏废灯。鱼骨灯，关于它的力量传说得太多，但真正能够使用上的却不见得有几个人。”

　　说着，看了一眼鱼骨灯，灯芯忽然蹿出一闪蓝色的光苗，但是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