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死亡》不贰郎

4、青衣

　　下意识的应激反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魏澜良腰一使力，脑袋一抬磕得眼冒金星。
　　他一边揉着脑门一边想，是自己爬出去被人大卸八块呢还是人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块呢？
　　外头那人似乎很有耐心，他不出来他也不催，目光好整以暇地在玉棺上扫啊扫，扫得魏澜良砰地一声掀开了棺材板。
　　他抬眼，以为自己势必要撞击进一片刀光剑影，结果却是落入了临江山的云雾缭绕中，氤氲的雾气腾腾升起，又沉入少年眼底，像是什么都有，也因此什么都没有。
　　那般荒诞不经的话被人听去，他神色里也瞧不出半点恼羞成怒之类的情绪，只温温柔柔地笑着，三分羞涩七分清艳。
　　魏澜良向来不喜欢为难人，更不喜欢为难自己。他老老实实拱手道：“在下谢氏清晏，为人追杀故辗转千里逃至此处。方才以为是仇人追来，不得已打扰到亡者安息，望小公子宽宥一二。”
　　他心里嘀咕，这算个什么理啊？我用自个儿东西还得给人家道歉。
　　少年静了静，好脾气地问：“哪个谢氏？”
　　魏澜良把莫名焉了吧唧的啖鬼塞进袖口，刚想回答，忽然从不远处的山坳里传来一阵轰鸣巨响，仿佛滚滚天雷落入人间。魏澜良本就伤势未愈，一下子震得心口一疼，鲜血汇聚成溪从嘴角汩汩流下。
　　他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偏头看见身旁一抹青衣袂地，腰间的玉带上别着个小巧精致的铃铛。
　　少年低头拨了拨。
　　叮铃。
　　与山崩地裂之音相比，分明只是几不可查的清脆一声，耳边潮水似涌起的冲击却奇异般地歇了下去，潮平江阔，四海清宁。
　　“能站起来吗？”
　　魏澜良心虚地舔干净嘴角被自个儿咬出来的血迹，点点头站了起来。
　　难不成是他多疑了？
　　少年小声提醒道：“公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魏澜良想了想：“我是……”
　　“谢清晏！”
　　那是谁？魏澜良茫然抬眼。
　　少年好奇地目光投过来，魏澜良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指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快速耳语道：“我仇家！”
　　来人衣着富贵，玉冠簪发锦衣加身，远远看去像是个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眼底的东西却不太干净——正是魏澜良摔死前见过的谢家公子。
　　也是杀死谢清晏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个，魏澜良半张脸隐在树叶的阴翳下，冲他扯出个阴气森森的笑。
　　谢长泽吓了一跳，色厉内荏道：“你笑什么！”
　　“我笑几日不见，公子就成了这幅德行，难不成世上真有天道轮回一说？”魏澜良懒洋洋地摊手。
　　谢长泽的仪表仪容着实算不得正常。头上的玉冠斜斜地吊在脑袋上，衣袍边缘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洞，甚至脚上跑丢了一只鞋，几片枯叶颇为凄惨地粘在他脸上，活像是逃难来的。
　　谢长泽脸色青了又白，最后变为焦炭般的黑色。他气急败坏地扒开路边的幽蓝花朵，十指成钩朝魏澜良心口抓去！
　　“小子猖狂！”
　　魏澜良眼疾手快地制住他的手腕，反方向用力一掰：“眼下咱俩半斤八两，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谢长泽咬牙，突然眼睛一直，颤声道：“你……”
　　撑着下巴看戏很久的少年微微一笑，“谢三公子，别来无恙。”
　　谢长泽白着脸，根本没心思跟他打招呼，他心里头的想法只有一个——这人既然在这儿，那他们的计划，是不是被他知道了？
　　“熟人啊。”魏澜良笑嘻嘻的，竟然松了对他的掣肘，“说说，怎么回事？”
　　谢长泽回过神，下意识道：“这林子里有邪物，护着我的家仆都死光了。”
　　说完眼睛一瞪，恶狠狠地伸手抓向魏澜良，那人却身子一缩一溜烟躲到了少年身后，露出颗脑袋挑衅地睨着他。
　　“你无耻！”
　　魏澜良笑得漫不经心，眼底添了一分凝重。
　　眼下阵眼就在身后，可他总不能当着谢家人的面动手脚，但若是什么都不做，恐怕整座山的人就得给这大阵陪葬。陪葬他是没什么意见，问题是自个儿也在山上，该讨的债没讨，他还不想死呐。
　　松雪竹柏的香气窜进鼻尖，澜良才发现自己脑袋快挨到人家肩膀上去了，连忙后退一步，心有余悸地捂了捂胸口。
　　谢氏都不敢惹的人，他还是放佛龛里上香供着吧。
　　然后魏澜良就问：“还没请教公子贵姓？”
　　“在下在家中行五，公子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小五便是。”
　　少年回头，雾蒙蒙的眸子凝着他，软绵绵的没什么恶意，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魏澜良抹了把脸，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抱大腿抱得这么轻松，笑得傻里傻气，顺带瞥了眼谢长泽。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没受过气的公子哥儿气红了眼，眼神儿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洞。
　　“瞪我干嘛。”魏澜良捂着心口，慢吞吞道：“好歹主仆一场，我会心疼的。”
　　谢长泽拽他过来，这回没下杀手，低声警告道：“既然不是谢清晏，就老实点别耍什么花招。”
　　魏澜良一点儿没觉得意外，就那小子逆来顺受的性子，他是决计不会装的，被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答的随意：“公子莫不是方才吓傻了，连在下的脸都能弄错。”
　　“你什么意思？”谢长泽神色一变，忽然想起修道之人六识异于常人，那人更是其中皎皎者，当下闭了嘴。
　　魏澜良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阵眼动不得还得跟人虚与委蛇，这不浪费时间么？他拂开谢长泽的手，凉凉道：“没什么意思。公子若是闲得慌，在下不介意送您一程，去阎王那儿喝杯茶。”
　　说完看也没看他的表情，抬脚往玉棺边走，为难地看了小五一眼。
　　小五弯了弯眉眼：“谢公子想动它？”
　　这称呼听得魏澜良一时有些呆愣，而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一会儿山上估计都乱成一锅粥了，再闲庭信步地逛下去把人忽悠走，给他收尸的人都别想有。
　　捏了捏袖里半死不活的啖鬼，魏澜良甚至无法想象下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要挪动分寸便可。”魏澜良认真地承诺，“恳请公子允诺。”
　　他没胆子真叫他小五，言辞之间也很客气，小五却不知道为什么敛了笑意，沉静下来的眸子令人有些心惊胆战。
　　轰——！
　　比上回更猛烈的地动山摇突如其来地从脚下传来，麻意顺着脚底蔓延至全身，天边的云被震得四散，灰溜溜逃了个干净。
　　“邪物追来了！”异常安静的谢长泽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深处跑。
　　魏澜良毫不客气地扯住他的后衣襟，“你站住。”
　　“别碰我！”谢长泽露出尖牙，眼底染上癫狂：“想死别拉着我！”
　　“你清醒点，这里什么都没有。”魏澜良皱眉，心底有点不好的预感。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谢长泽茫然地一抬头，突然咧开嘴笑了，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从他眼角滚落，溅得尘土飞扬。
　　“你看，好多的血。”他把手心摊向魏澜良，细细数给他听，“六伢子，阿黄，燕子……都是本公子推出去的。”
　　魏澜良抓住他的手一松。
　　谢长泽砰的一声歪倒在地上，嘴角还是弯的，眼睛却是闭上了。
　　死了？
　　魏澜良探他鼻息，不由得眉头紧皱。他还没给谢清晏报仇，这人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他觉得不太可能，谢长泽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临终忏悔之人，倒不如说他是看见了什么幻觉。
　　魏澜良扭头通知小五：“他死了。”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歪着脑袋打量谢长泽的死状，问：“公子打算怎么办？”
　　魏澜良陷入沉思。
　　若是一般人还好，芸芸众生少几个也不会有人察觉。可眼下这位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哪能说消失就消失的？
　　小五继续不经意道：“三公子虽说不得谢氏重视，却也是嫡系子弟，谢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魏澜良郁卒，以他如今的实力，与谢家作对纯属异想天开。
　　“公子不如随我离开？”小五提议，“毕竟目睹谢三之死在下也有份，总不好让你一人担了去。”
　　魏澜良有些歉疚，他向来是个你混账我比你更混账的人，遇上真纯良的，反而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占人家便宜，半晌道：“恐怕要拖累你。不如公子将在下称作路上捡来的乞儿，一时心善收留在身边，也方便公子到时候撇清关系。”
　　“难办。”小五眉眼暗淡下来，染上几分郁闷，“且不说公子气度风华半分不像乞儿，他们皆知我出行不带仆从，万一有所怀疑该如何是好？”
　　“那好友？”
　　小五摇头：“在下性喜静，友朋甚少。”
　　魏澜良眼一闭：“那只能，以兄弟相称了。”
　　“好。”
　　小五却不觉得为难，他眼底有明晃晃的笑意浮上来，似青鸟掠湖，刹那潋滟三千里。
　　“哥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