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灵书》苍林暖

1、第 1 章

　　夏佐最近觉得自己的师傅有点奇怪。
　　说起奇怪的师傅，大多人可能会想到那种功力高强，却有些神神叨叨，行为怪异的老头子。可他的师傅却全然不是这类。
　　首先师傅很年轻，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而且他相貌俊俏，言行优雅得体，是这一带很受欢迎的绅士。至于这样无可挑剔的师傅奇怪在哪，那是……
　　“在走什么神？”一只修长的手指在他面前齐敲了敲，他抬起头，便看见自家师傅倚着桌子，一手撑着脸，一手拿着书本，眼神有些慵懒地看着他。
　　“啊，抱歉。”夏佐揉了揉脸，坐正了身子。
　　师傅虽然年轻，但对教学向来非常认真严格，是决不容得他在上课时候走神的。但他从来温和的语气，似有若无的笑，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给人暗中的纵容。
　　纵容……就怪了。
　　咋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夏佐也以为他会是那种温文尔雅，以德服人的类型……实际上温文尔雅是有了，可这人是能温柔地笑着说出可怕的惩罚的类型。
　　“今天成绩没达标，把整个屋子都打扫一遍，屋顶也要清理。”
　　“这个招式练了几天还没练好，今晚就不用睡了，在外面扎一宿马步找找感觉吧。”
　　“昨天我说什么来着？不记得了？那就把……”
　　“是！我今天就抄一百遍给您！”
　　“不用了。”
　　“哎？”
　　“就把这个招式练一百遍吧，然后记得去集市上买袋面粉回来，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早点回来，上次你考试没过，这周的晚饭都是你的。”
　　“……是。”

　　“这里。”师傅拿起笔，在他的书上寻找着要标注的内容。
　　他微微低下头，刘海从额上滑落下来，扫在了他清朗的眉目上。那湛蓝深邃的眼睛却依然专注，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寻到了答案。
　　“明天考你，记不住就绕着这里跑十圈。”
　　夏佐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至今仍然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成了这个人的徒弟。
　　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早在几百年前，国家就曾盛行过灵术修行。可灵术的力量过于强大，派别也错综复杂，没有任何政府能对它们加以控制，国家逐渐陷入混乱。为了统治这个国家，一位强大的灵术师找匠人制作了一本囚灵书，去收集世界上最强的九件灵器，放入囚灵书内。囚灵书完成以后，彻底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且战无不败的灵器，也成为了国王权利的象征——那位灵术师成为了国王。所有人都不得屈服从于囚灵书，也不得不服从国王的统治。国王为了巩固统治，立下规定——灵术修行成为非法行为，任何违法的人都要受到极端惩罚。
　　七十九年前，国王去世。原定继承人皇子维克年轻有为，立下平定过分裂战争之功，本应是毫无悬念的皇位继承人。然而在即将继位之时，他却出人意料地地答应了自己同父异母皇弟海文的请求，以比武的方式争夺皇位。在这场比武中，二皇子破天荒违背戒令，地使用了灵术，伺机杀害了维克。
　　海文及其追随者闯入放置囚灵书的高塔，企图强夺这一最高权利的象征。囚灵书守护者不从，情急之下将囚灵书变成了零散的书页，飞向四面八方。
　　从此，最高权力的象征破裂，国王失去了实权。人们又开始修炼灵术。至于那些书页会落到哪些人手上，便不得而知了。
　　从那时开始，便又涌现出大量强大的灵术师，他的师傅便是其中一员。
　　他叫格纳，在三年前来到这镇上，自称是游走各地的修行者。许多人对这位年轻人嗤之以鼻，认为他不过是想打打幌子，混几口饭吃罢了。然而他面对众人的嘲弄只是淡然一笑，向诸位行了个礼，宣布对当地所有有名气的修行者提出挑战。
　　人们认定这又是百无聊赖的生活里一个添料的笑话。然而仅仅一个星期，他便毫不费力地打败了所有的被挑战者——无论对方多么拼尽全力打得狼狈不堪，绅士到最后都依然毫发无伤。在宣布胜利方的时刻，从容地向对方行一个礼以示尊敬。
　　一切都那么顺利。唯有在打败最后一个被挑战者——镇上修为最深资质也最老的灵术师的时候，有了一个小插曲。在周旋几个回合，眼看灵术师就要像其他人一样落败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所有释放出的灵力。绅士一愣，连忙停止攻击。忽然一阵巨大又令人寒栗的能量从灵术师体内瞬间迸发出来。在场所有人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能量场，纷纷惊恐无比。即便对这能量毫不了解，也能感受到其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分明是要至绅士于死地！
　　而绅士方才为了暂停攻击，已经收回了能量，毫无防御！
　　“啊！”众人以为绅士这下大概要性命不保，却听见灵术师苍老的身体里，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叫。
　　那阵巨大的压迫感，忽然如同一阵轻烟，被风一佛，便促然消散了。
　　绅士平稳地落到地上，冷冷地看着地上如同一个瘪掉的气球一般的灵术师。他嘴里不断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仿佛所有器官都在逐渐破裂。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只……只有恶灵才能……咳……对抗恶灵的本身……你……你是恶灵！”
　　“并不如您所言，老先生。”绅士拭了拭第一次拔出的剑刃，平静地回答道，“我确实学习过许多不同种类的灵术，但并无如您所言误入邪道。我使用的不过是一种您不知道的防身之术，会将不正之术，反弹回使用者身上罢了。”
　　“恕我直言，修炼不正之术的，是您吧。”
　　灵术师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嘴里却涌出一大口鲜血，霎时间断了气。
　　从此以后，也有许多人开始怀疑绅士是修炼邪术之人，是恶灵，是恶魔的化身。然而，除了一开始对其他灵术师的挑战以外，他就没做任何让人们不安的事情了。这位强大的灵术修行者对于所有人都保持着温文有礼的态度。没有任何理由该去拒绝强者的善意，人们于他全是一种“得了便宜卖乖”的态度。
　　事毕以后，绅士买下了一处不大的住所，许久都不再有动静。人们开始传言他是要收徒。于是开始有不少人前去拜访，希望能拜入他门下，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然而他确实是要收徒。
　　一天下午，他穿着庄重得体的装束，走进了镇上的一所收容所。一眼便看中了那个瘦弱的，眼底有些乌青的，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少年。
　　少年惊疑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绅士望着少年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琥珀色眼睛，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他从容地伸出一只手，停在少年面前，轻轻地说：
　　“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来到我身边吗？”
　　他有些苍白的薄唇微微勾起。那天阳光很大，他站在阳光下，任由阳光灌入他的眼底，而毫不动摇。咋一眼看去，恍惚间仿佛有无数异样的光亮，正流转其中。
　　少年跟他走了。
　　“好了。从此以后，你就不必再受苦了。”绅士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拭了拭少年有些脏兮兮的脸颊。
　　少年抬头望着他。此时他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无数斑驳的倒影映刻其中，如同琥珀石中被永恒定格的时间。
　　他望见那双手将手帕叠好，轻轻放入怀中。
　　“嗯。”一直沉默的少年，终于回应道。

　　少年刚到绅士家的时候，显得非常拘谨并且小心翼翼。对于绅士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面对就不面对。食物大多只吃几口，睡觉也会很警惕地将自己整个儿包住，蜷在角落。
　　“其实你不同这么拘束，随意就好。”绅士发觉了他的拘谨，对他说过好几次，可少年依旧如此。
　　他这性子令人苦恼，修炼倒是挺令人满意——学习和进步都非常快，会有不少出乎人预想的时候。
　　这时候，他似乎才会显露一点真实的情绪。眼里溢起光亮，脸颊微微发红，忍不住偷瞄师傅一眼。
　　“很好，你做得很好。”绅士也毫不会吝啬赞扬。
　　“今天任务完成了，你自己去休息吧。”
　　少年仿佛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了一点满足的笑意。
　　“怎么。”绅士望了他一眼，用往常一样平和的语气说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少年一愣，全然没想到师傅会忽然说这种话，神经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没……没有……我……”
　　他着急着解释，可越着急越吐不出话来。
　　“那为什么总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向来察言观色的绅士见状，却不肯放过他，“还是说，不喜欢我？”
　　“没有……绝对没有……”少年说着，鼻尖都渗出了汗。
　　绅士也不看他，只是拿着布块，从容地拭着剑。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肯放过他了：“算了，回去吧。”
　　男孩踟蹰了一会儿，过去把剑收起，跟在他身后。
　　绅士无言地走着。
　　少年一边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和绅士保持着距离。他紧紧抱着剑，一只手指不停地揣摩着剑柄的纹路。
　　“先生，对不起……”
　　绅士没有停下。
　　少年咬住了嘴唇。
　　“坐下。”
　　少年一抬头，发现师傅走到了一块倒下的木桩旁。他一拂衣摆，轻身坐下，在一旁留下了足够的位置。
　　少年一脸茫然，有些犹豫地坐了过去。
　　少年和绅士之间的距离能坐下另一个人。绅士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贴着少年坐了下去。
　　少年：“……”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选你做我的徒弟吗？”
　　少年一愣，摇了摇头。
　　“不知道。”绅士眼望前方，微微侧了侧脑袋。“不知道就对了。”
　　少年：“……”
　　“你身上没什么亮点。对于修行者来说，欠缺强壮的体格，没有接触过灵术，也没展现过任何出众的天赋。而我只见过你一次，就莫名其妙说要收你为徒。除了长得还挺不错之外，你可能还真想不到什么理由。”
　　少年：“……”
　　“你可能觉得我是心血来潮，想随便收个徒弟来消遣消遣。但你却答应了我，来到这里以后一直努力地训练，甚至在晚上也会偷偷起来。”
　　“你怕我会后悔。”
　　少年低着头，没有说话。
　　“所以你想留下来，对吗？”
　　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好，那现在我告诉你，我收徒弟是很认真的。”
　　少年抬头，望见绅士那双深邃的眼睛，正望着远处的天空。那眼底沉着一片极深的蓝，仿佛一片哀愁的无鱼的海。
　　“而且我做了决定，就会负责到底。”
　　“既然我马上就选择了你，就意味着你在那一刻就给了我足够充分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已经比所有人所有的理由都要完美。”
　　“所以，你以后就别再这样了。”少年还发着愣，便感觉一只修长柔软的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但修行也还是要一样用功。”
　　……
　　少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看看他清朗的眉眼，看看他黑色的柔软的头发，看看他身后天空的颜色，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是！”终于回过神来，少年连忙站起身，朝绅士鞠了一躬，“我一定会努力的。”
　　绅士淡然一笑，却说：“刚说完，你又这个样子。”
　　少年一愣：“哎？”
　　“算了，拿你没办法。”绅士站起身，“走吧，回去了。今天表现不错，奖励奖励你。”
　　“嗯？什么？”
　　“回去你就知道。”
　　然而回去以后，少年并没有立刻看见他所说的“奖励”。绅士让他在桌子旁坐下，告诉他要等等。
　　“先生，要等多久？”
　　“可能要蛮久的。”绅士倒是如实相告。
　　“……先生，我有点困。要不明天再给我吧。”少年揉揉眼睛。
　　“不行，今天就是今天，明天就不给了。”
　　少年只好趴在桌子上等着。正当他已经做起香梦的时候，忽然听见桌子上一沉闷的一响，猛然乍醒过来。
　　“尝尝吧。”
　　少年睁开朦胧的眼睛，便看见一个扮相十分甜美的蛋糕摆在眼前。那是一个粉红色的草莓蛋糕，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丰富的奶油和草莓。
　　“……这个，是您亲自做的吗？”
　　“嗯。”
　　“谢谢先生。”少年一脸的受宠若惊。“其实您不用费这么大功夫的。不过……为什么您会觉得我喜欢吃这个……”
　　“不是特意给你做的。”绅士将蛋糕切成两半，“是我喜欢吃，但吃不完。以后以后你都帮我吃一半好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少年稍稍有点失落。不过心里又忍不住想：真看不出师傅还有这嗜好啊……
　　“我还没吃过这个呢……”少年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送进嘴里。
　　……好吃。
　　相当好吃。
　　好吃到简直要落泪了。可少年觉得这太丢人，咬着牙硬是忍住了。
　　简直……不敢吃第二口啊。
　　“怎么了？不好吃吗？”
　　少年迅速摇了摇头。
　　不是的，相当好吃。
　　“那就好，那以后就多帮我吃点吧。反正是我想吃，你不用不好意思。”绅士切起一块送进嘴里，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他嘴里放入绝世美食，神情依然毫不动容。
　　实在太棒了吧，没想到师傅还有这种深藏不露的手艺。
　　少年强忍着眼泪吃完了自己那份蛋糕，向绅士再次道谢便回去休息了。
　　绅士盘子里的蛋糕还有许多。少年回去以后，他便放下了刀叉，转身将剩下的蛋糕倒掉了。
　　其实，他一直不爱吃甜品。
　　他沏了壶茶，望着窗外的黑夜。此时，他的神色再不同以往的温和，那精致的面孔在此时仿佛卸下了诱人的妆容，让人惋惜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才是这面孔最自然的模样。他的神情变得阴郁又冷漠，那双眼睛也没入了窗外黑夜的沉静，其中的光芒越敛越暗，仿佛一直望，望见了许久以前的过去。
　　……过了这么久，依然理解不了他的嗜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