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深水池塘

3、第 3 章

　　成宇觉点了杯生啤坐在窗边，微微抬头环顾四周，觉得这家星耀虽然小，布置得挺好，让人忙完一天觉得放松、舒坦，舞台也没什么距离感。
　　舞台上上来个女孩子。妆容很浓。也不能说浓，就是夸张和亮闪闪的土气，嘴唇涂得很粉，腮红打得很重，眼尾上贴了亮晶晶又廉价的水晶片，噼里啪啦火光四射地闪着，是种炫目的好看。
　　成宇觉自动把这类女孩归为妖艳贱货行列，尽管有点不舍得。
　　一开口，他咽酒的喉头颤了颤。
　　雪山阿佳
　　哦远远地走来啦
　　唱着动人歌
　　飘着长长的发
　　雪山阿佳
　　哦轻轻地走来啦
　　盛开的雪莲花印红了她的脸颊
　　哦~~~~呀穿过了雅鲁藏布江
　　走出了喜玛拉雅
　　要让心中的歌飘在蓝天下

　　成宇觉闭眼听着，听见雪山常青，听见雪化成水潺潺流下，听见高寒雪山上脸颊红润的姑娘跟雪莲相映成趣……仿佛玉杵击碎冰块似的，他很心动。所以他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放，准备主动出击，他已经很久没有女朋友了，而无论做事追人也都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男人。
　　“先生要续杯吗？”系着酒保围裙的王祜问。
　　“唔？”成宇觉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敲着杯身许久了，这个动作在酒吧里基本就是续杯的要求。“不了，谢谢。”说话间他起身，顺便拍一张五十纸币在桌上，抬眼，舞台上却已没了人，他转头问正喜滋滋摸着五十小费的王祜：“你们的歌手今晚只有一首歌吗？”王祜有点心虚（他也不清楚明明是正经小费为什么要心虚）地点头：“对，我们以清吧为主，客人们也不喜欢长时间的音乐。”江珊说了，这也叫饥饿营销嘛，且她专注地练一首歌更能唱好，沈星耀没说不行，大家就当老板赞成，于是她一周来三次，每次一首歌。
　　成宇觉点点头，有点遗憾，他的遗憾很多，所以不很在意，抬腿走掉了。出门等老秦开车过来，微信又是好久不回，打了两个电话才接，说是吃烧烤，让他稍等。成宇觉面无表情地说好，挂了电话，在星耀酒吧门口等着。还是初春，酒吧里面很热，室外晚上常有风吹过，他刚干了一杯冰啤，风一吹就有些头痛。揉了揉额角，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概二十分钟后，冷风吹得他酒醒又微醺以后，他最心疼的那辆迈巴赫姗姗行驶过来，他低头上了车，老秦摁了关门的按钮，翅膀一样的车门合起来，他带着一点酒气，轻轻道：“秦叔，开着超跑去吃路边摊，很有面子？”老秦微微一赧：“宇觉对不住，今天碰见个老战友，非要拉过去点了一桌子！说怪正宗的，下回我带你去尝尝！”成宇觉没作声，他的司机不是这一回了，仗着过去救了他爸一次俨然以他长辈自居，跟红楼梦里的焦大有得一拼，只是可能他家比贾府还乱还糟糕。
　　“太太给我打电话了，今晚回去吧？”他倒还不敢称“弟妹”，只是习惯性替他做主，成宇觉心里冷笑，微微“嗯”了一声，不情愿是不情愿，但跟他妈解释为什么不回去比回去还要烦。

　　江珊唱完歌卸了妆回到修车厂，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成总”的宝马M6查了一遍，没别的毛病，林全牛元保养得很好，车上几个小划痕也抹得跟新的似的，于是愉快地洗手换衣服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早起床开着车送了过去——本身修车厂不提供□□的，但耐不住她高兴嘛。何况生意清淡她又没啥事儿。当然更大的原因是老板不在，不用担心查岗。
　　“咘咘！”江珊摁了喇叭，又摇下车窗跟她哥挥挥手，她哥皱眉给她开了公司大门，哎，高调又不犯法不是？下了车跟老秦交接好，又结算了保养的费用，江珊跟她哥道别准备回去上班，后面一个穿黑白职业套装的秘书小姐叫了她：“江小姐是吗？请留步！”江珊就刹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我们成总让您提个要求，只要不过分就保证满足。”秘书小姐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也不明白boss为什么突然变身阿拉丁神灯了。噢为了感谢拯救爱车吗？是个负责人的好主人！江珊点点头，很认同地道：“好的，那请给保安台子上装个大伞吧！”秘书小姐呆愣，江珊比划了一下：“就是那种一般物业呀岗哨呀都会有个能遮风挡雨还有防大太阳晒的站岗大伞啊，这样也显得这么大一个公司对保安和岗哨有那个人文关怀是不是？”秘书小姐继续呆愣，下意识地答应下来：“好的……”江珊无奈，她也不想提个要求跟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似的，最后解释了一下：“保安，”她指指她哥，“江瑞，是我哥。”所以你不要再张大嘴啦，你的口红都要掉了！当然你的口红还挺好看的哟。
　　“请问是江珊小姐吗？”手机话筒又里传来这么一句。江珊正站在回厂子的地铁上，地铁真是又快又……又速度，很清凉很迅速地刷地一下就走那么远，江珊实名羡慕！当然地铁上的城里人全在低头看手机，江珊当然有样学样地也低着头看手机——她是真看手机，看黑屏的手机光洁如镜，倒映着她青春漂亮的脸，手机本身也好看，巴掌大小，怎么能有那么多功能呢！越看越喜欢，突然漂亮的黑屏亮了起来，有电话接入——江珊接电话的同时又感叹这城里头的信号都厉害！原来她进到屋里电视信号都不好，这还是在地下，都能打进来！
　　“嗯，你好，是的，我是江珊。”地铁上人很多，轰隆隆的电话那头也听不太清，只是隐约有“成总”、“司机”、“愿意”传到她耳边。难道是问她愿不愿意作成总的司机？江珊的脑子转得飞快，立马说：“好！我愿意给成总开车！只是现在在地铁上，听不清楚，稍等一会我给你打过去吧！”模模糊糊听着对面又说了点什么，江珊的嘴唇贴着手机，快快活活说：“再见哈！”然后摁断了电话。
　　向老板请辞的时候他委实有些可惜：这样勤劳肯干的年轻女孩子不多了！又会修又会养护又会改装，不懒不馋的，卸零件安配件从来是主动搭把手的，两个新人原来懒得手指都不动一动的，她一带就带起来了！何况这姑娘整天乐呵呵的，干活儿还有劲儿，不跟其他嫌这嫌那来混日子的一脸颓废厌世，叫人看了心情就好。

　　下周一上班，江珊很开心，她问明了司机要做的事情和薪酬，觉得实在性价比很高，比她纯修车多了快一半儿，五千呢！活儿又轻又干净，女孩子么，哪里有喜欢天天把机油沾手上蹭衣服上的？开的是好车，还是给老总开车，光着开阔眼界的好处就不必说了！
　　江瑞倒是有些忧心忡忡的：“秦经理不是给成总开的好好的？那如果成总连秦经理都容不下，你怎么呆得久？”江珊顺嘴问起了老秦跟成宇觉的关系，“听说秦经理跟成总父亲是过命的兄弟呢，不但跟着成总，安保这块全是他说了算，听说公司里有些事也是他打理。”这是过命的兄弟？整个一家仆啊！江珊难以理解：“那他为什么不跟着老成总，要缠着小少爷？”“老成总的产业更大，估计事儿多麻烦，而且成太太不放心儿子，托付给秦经理照管着。”
　　这话九成是从老秦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且水分不小。一个堂堂少东家要个司机管束么！江珊管不着别人，只苦练了几日车技，力求快稳兼顾，让老总满意。

　　老总……也真不老，还年轻英俊得很。
　　江珊戴着新买的雪白的手套的手握在正黑的方向盘上，“M”正对着她胸口，“B”、“W”斜对着她左右，蓝白相间的格子标志真是格外色彩鲜明，这车……绝了！起步快行驶稳连换挡都是静悄悄儿的，怎一个优雅舒适了得！真皮的车椅跟人造革果然不一样！她老板还蒙她！说看着坐着都差不多！明明就差很多！
　　红灯停，江珊稳稳踩一点刹车停在白线半米初，挂了空挡，红灯有66秒，她就松口气往车窗外看看，风景……真好！这后视镜啊，也……真好！不知怎地江珊就看起了中央后视镜，瞟见一点后座男人的俊脸。
　　还真是眉峰如聚眼波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啊，江珊暗暗把后座的老板跟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沈星耀对比了下，咂咂嘴，沈星耀比不过他，虽然当过一段钿头银篦击节碎的明星（虽然又很快过气了），但怎么比得上人家从小金莼玉粒养大的城里贵公子，沈星耀还有点烟味、还有点桀骜，光气质就不行。
　　那成宇觉的气质……便很好了？也不尽然，只是安静而已。
　　绿灯亮了，江珊挂挡起步，风吹进来她扎的马尾里的几根折到了前面，她用手一拨，成宇觉看见的便是穿过黑发的白手——白手套，黑白分明的，意外地养眼。他清清嗓子：“前面D栋停下，午饭你自己解决，下午一点前在这里等。”
　　“好嘞！”江珊痛快又黄包车夫一样的口气让成宇觉挑挑眉，好似回到民国成了大爷，不觉微笑，换司机果然叫人心情舒畅。

　　他一向把时间提前得早，防止老秦迟到，这习惯也延续到江珊身上，下来的时候接近三点半，看见新司机……铺着报纸并腿坐在地上？靠着前轮，姿势还不错，只是有些像睡着了赖在他车边碰瓷的样子。
　　成宇觉走过去，正欲低下头看一看她，江珊猛地睁眼，长长的睫毛动来动去，刚睁开的雾蒙蒙的眼里一汪水银似的，清灵灵看着他，非常高兴地说：“成总，您的业务办完啦！咱们回公司吗？”成宇觉瞟一眼地上的报纸，下巴微点一下，要她解释。“老呆车里受不住，我也不能睡车里呀，就下来歇会！”江珊站起来踢腿活动一下，捡起报纸将脏的一面叠起来又折成小块放进她的书包里，“附近没有椅子，车位也满了，我不敢随意停，也不能随便坐地上，粘了泥灰蹭到座椅上不好。”她解释完又加一句：“如果成总觉得不好，那我以后不这样了。”成宇觉扶额，看着低头认错的小司机，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就好了起来，温和道：“行了，走吧。”——语言是冷冰冰的没错，但于他而言已经很温和。
　　江珊属于话多的，新单位（就是车里！）人生地熟啊，不自觉找话来说：“成总，您为什么要找我当司机呀？”成宇觉停下打字的动作，沉吟道：“因为……你看重你哥？单位的裙带关系还是很重要的。”想不到车里居然隐藏着段子手……江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家不都说裙带关系不好吗？那西游记里天上的神仙不如底下的妖怪厉害，就是天上裙带关系太重了！”
　　“……”因为你哥看起来是归老秦管着，让他能放心把司机的活儿交给你，可是终究是公司发工资的。成宇觉微微一笑，指示道：“晚上去星耀酒吧，四季路那边有一家。”“嗯好的星耀四季路店，咦，成总喜欢去哪里吗？”
　　成宇觉放下手机，左腿叠到右腿上，双手十指交叉向前懒懒一伸：“去过一次，装的音响不错，酒一般。”
　　江珊突然纠结。该不该告诉你的现任老板你有兼职，还是在上班第三天？她买的那多书似乎都没提到、还是她忘记了？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啊啊……她自顾自愧悔着，后座的成宇觉听不到答语，挑了挑眉毛，随即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成宇觉开门下车——前司机老秦给他养成了良好的自立习惯，当江珊想起要给老板开关车门的时候他已经自己下来了，江珊拉手刹拔钥匙，三两步紧跟了上去，酝酿一下总算开口：“成总，其实我在……”
　　“阿珊！”“小江！”“江珊！”好了可以不用解释了。江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热情招呼她的王美王飞王祜，转头堆上讨好的笑脸：“成总，其实刚刚我想说，我下班时候会来星耀酒吧帮忙唱歌，我认得这里的。”
　　成宇觉闻言微怔，注视了她一会儿，看得她满身不自在以后，默默道：“那你的化妆水平，还真是出神入化啊……”江珊：“……这是夸我？”
　　王美冲江珊挤挤眼，作一个“真帅”的口型，又一本正经地转头问成宇觉：“您是阿珊的朋友嘛？欢迎光临！”江珊捂住脸不忍心看这美妙画面，观望酒吧，现在人还少，零零散散坐了五六个人。沈星耀站在吧台调酒，他的手长、还白，晃着亮晶晶的玻璃杯，颇有白衬衫一样的优雅。他调好一杯，走过来，放在成宇觉面前，“请？”成宇觉抬眼，伸手把哪杯子往沈星耀那边推了推：“你们这里生啤很好，我还不想换别的。”沈星耀似笑非笑：“好啊。”也伸手拿起杯子，一仰头干了。
　　那可是一满杯啊！王美江珊都惊呆了，沈星耀酒量很好，但他酒品很差，又爱挑烈酒，酒精对他不怎么好的嗓子也不怎么友好，所以一直不多喝，今天居然一口干了！
　　一杯酒下肚，即使是沈星耀也带着点醉意：“成少爷今天有空到这里玩？又小又乱的，难得入您眼。”成宇觉淡淡道：“别说恶心话，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沈星耀当地一声狠狠把玻璃杯撂在桌上！“怎么？退避三舍了还？不敢见我？”
　　当地一声着实吓住了很多人，但并不包括离它最近的成宇觉，他恍若未闻地掸一下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低声问江珊：“你今天有歌吗？”江珊呆呆地点头，事实上她已经有点懵了，成宇觉笑：“那去吧，我等着你。”江珊懵着去换衣间换了衣服散开了头发忘记了化妆，懵着上了台，还沉浸在两位老板的莫名矛盾中，直到甜蜜蜜的前奏响起，才回了神，哦，今天安排的是经典邓丽君，江珊强硬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并不甜蜜的五官，悄悄清了下嗓子，第一句词出来，也马上沉浸到甜蜜里了。
　　一曲毕，酒吧里还没坐满一半人，才六点么，倒是成宇觉很给面子地鼓掌：“很甜美。”然后伸手给江珊：“走吧，我们回去。”

　　江珊摸上车才问：“成总，回……回哪儿去？”还有您为什么要拉我的手还揽我的肩膀？语气还那么奇怪？今天在星耀里她基本上一句话都没明白，虽然第六感感觉成总赢了。
　　“回西边去。”成宇觉没有给她什么赢家的语气，反而意兴阑珊。

　　西边。
　　哦应该是成家宅子。
　　成家宅子是杭州西北的独栋别墅，成宇觉常住在杭州东南的一套公寓。
　　江珊不太理解成总为啥老不回家，她就很想回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能摆一大桌子，一低头都是碗筷勺碰一起的声音，多好。
　　大城市总有太多谜哟，解不开。

　　到了漂亮的成家宅子门前，大铁门没开，江珊下车去按门铃：“秦叔，开门啦！”“来啦！”呀！这可不是老秦的大破锣嗓门儿！泉水一样好听又清澈，柔软温婉得像缎子一样，江珊习惯性去看成宇觉，发现他并没下来，车窗也没降下来，黑洞洞的仿佛密封着。
　　还呆在车里，难道睡着了？江珊敲敲车窗：“成总，到家啦！”
　　成宇觉快速而简短地回答：“知道。”如果同沈星耀说话时还是漫不经心，现在简直是毫无感情了，也没有开车门下来，也没有像平常那样摇下窗子跟她说话。
　　有点冷漠啊。江珊抿抿唇，谁叫人家是老板呢，有钱呢，任性啊，以啥样态度对你都行。“叮”地一声，大铁门自动开了，泉水一样的声音流出来：“开进来吧！你就是新司机小江吗？小姑娘真年轻，真漂亮！”穿着丝绸（果然配丝绸！）睡衣（其实那个不是睡衣，是家居服）的美丽女人冲江珊微笑，气质与声音套餐那样般配，一如——对，花仙子！江珊不由自主开心起来：“您好，成太太，我是江珊。”
　　“进来喝茶吃点心吧？”成太太的笑意加深，看得出应该很喜欢她，不过这一笑眼角露了点细纹，毕竟连成宇觉都是快三十的人了。
　　“江珊，”成宇觉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道：“车不用开进去，你直接回去，明天八点来接我。”说完才看向母亲：“妈。”
　　“宇觉，”成母程青燕嗔怪道：“这么晚了，叫小姑娘一个人开车穿整个杭州回去啊？家里又不是没有房间，住一晚不就好了？”
　　“她是司机，”成宇觉顿了顿转向江珊：“直接回去，别拐去酒吧什么了。”江珊点头，然后向程青燕：“成太太再见！”本来要走，结果想起来好像忘了点什么，又补充道：“成总再见！”成宇觉微赧，没答她，但唇角还是忍不住弯了弯。

　　黑暗。
　　黑暗按理是安静的。
　　这里是闹腾的，即使闭上眼，也感觉炫目。五光十色的球形灯转着、灯红酒绿的人舞着，这地方真好，老家从没见过。
　　他坐在吧台上，离调酒的酒保很近——只有调酒台这一圈儿不收钱，散台（就是个巴掌大小的桌子）要400，卡座（看上去也平平无奇的沙发）2000，他拿着一瓶统一茉莉绿茶，外头是两块，顶多两块五，这里要三十，深绿的塑料瓶子在灯光和钱财的映照下，也有了翡翠的色泽。这翡翠都不是用来喝的，是调酒的，他单点个这拿手里看起来就像个傻逼。
　　坐卡座的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傻逼，非要跟他拼酒，行啊，拼呗。怎么个拼法？开酒，一箱一箱的杰克丹尼开。开到后来惊动了经理，过来打圆场。那个傻X一晚上开了3万多！他没花几个钱，经理是他乐队哥们的老乡儿，免费给他当托，就纯宰那个傻X了，后来去还给免了好几回单子。
　　他就带着“飞天雷”五个人在各个酒吧夜店混，也有日场，有时候就要不睡觉白天黑夜地赶场子，不累，一点都不累，白天黑夜都有活干，踏实。
　　然而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很多，老刘几个瘫在他们租的地下室睡觉——地下室凉快，大热天的比外头呆着强，只是空气不流动，尿骚汗臭脚臭堆在一起，他感到于他嗓音有碍，几个大男人光着膀子光穿个裤头在不到八平米的水泥地上不死不活地呆着，他想想都难受，都怪瞧不起他们的。他们还是城里人，丢脸。
　　虽然他怎么地也要回去睡的。但是能晚则晚，没接活儿的时候他就在各个酒吧打零工，当吧仔，有时候碰见出手大方的主儿，也能挣个三四百。
　　后来他跟小珊珊说，别把夜店想那么复杂，哦他开的是酒吧，这无论什么吧，不都是人开的，里面的事儿，不都是人干的？

　　啧啧！沈星耀细细吐出一口烟，食指轻轻弹了弹烟灰，烟灰一条细线一样迅速落下去，落在他的皮鞋上，像一条丑陋的弯曲的虫子匍匐在上头，随时准备咬他一口。
　　人活着，总是苦难比快活多得多的。奇怪的是，他连不多的快活的记忆都记不清了。大约是从乐成公司的人过来签他开始？他跟兄弟反目，放下身段阿谀讨好，奉承拍马，把能用的一切都用尽了，算是得到了所谓娱乐圈的大福利，流量。有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女人，喜欢他，爱他，喜欢他的音乐、他的容貌、他的才华、他的人品……呵！他有什么人品？聚光灯下和大荧幕前，叫一个人身处光亮之中，他自然能表现出光亮的特质，可他原来，大多数时间，处在伸手不见五指只见灯红酒绿的黑暗和只靠嗅觉来辨别方向的地下阴湿中。
　　无论怎样，他挣了钱，很多很多。买了房子车子顶级的音响乐器，给了妹妹和女朋友宽裕舒适的生活。想到女朋友，自然想到成宇觉，沈星耀不由露出点苦笑，被带帽子的感觉，真不太好。
　　沉沉黑夜里，静默的男人叠腿坐在沙发上，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座铁塔。沈繁叶打着哈欠出来倒水，哗啦啦响着，咕咚咚喝了，眼角撇到沙发上的沈星耀，着实吓了一跳：“哥？！”
　　沈星耀抬起头：“繁叶。”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想点事情。”
　　沈繁叶握着水杯，犹犹豫豫地坐到沈星耀旁边，试探着开口：“我听王飞说今天江珊带着个男人过来，跟你吵架了？”沈星耀失笑：“不是，阿珊辞了修车厂的活儿，给人当司机去了。”
　　“哦。”沈繁叶喝了口水，两手交叠着在睡裙裙摆上摩挲。
　　沈星耀道：“只不过那人是，成宇觉，就是乐成老总的公子。”“啪！”沈繁叶听到成宇觉没有反应，或者忘记反应，只是“乐成”两字太突兀，一下子手就不稳，摔了杯子，碎了一地。
　　沈星耀有些歉疚：“别怕，咱们不受他们管了。”
　　沈繁叶颤抖着，沙沙的嗓音在黑夜里竟显出些尖利：“哥……”
　　“抱歉繁叶，你的嗓子是我连累的，都是哥不好，哥不该大意喝外头的水，也叫你跟着喝。”沈繁叶抱住沈星耀的腰：“哥，没有，我从来没怪过你，我怎么会怪你呢。”
　　黑夜本就容易失控，沈星耀感到柔软的女体隔着一层薄薄衣料在自己身上摩挲，喉头空动了动，轻轻推开了沈繁叶，“叶子，回去睡吧，多晚了。”
　　沈繁叶迟疑地站起来：“那哥你也早点睡。”
　　沈繁叶转身走的时候，沈星耀说：“回头在你屋里也装个饮水机，省得往外头跑了。”她唇瓣颤了下，没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