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赎》世间传

16、百官宴

　　“牡丹，你好厉害啊。”小梅捧着盘锦镶花罗纱舞裙细细摩挲，针脚整齐紧密，丝毫看不出有缝补过的痕迹。

　　这舞裙是绣坊为今日禘祭晚宴所特别赶制的。却在最后关头被小梅不小心扯破，问遍了绣坊里的人，除了一位正巧告假归家的绣娘外，一时竟无人能补。要是穿着这身破衣裳在宴会上献舞，惹怒了皇上，她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幸得牡丹飞针走线把它缝补好，小梅如何不惊喜。

　　“是啊是啊，不仅歌舞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没想到牡丹连女红也这么好。”

　　“那是，要不然牡丹怎么能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就当上前头人呢？”姑娘们围着小梅争着看缝好的舞裙，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起牡丹，早已经忘了当时牡丹初来乍到，她们是如何冷眼相待，暗中挤兑的。

　　“快看！是杜驸马！”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顿时散开，翘首向外张望。

　　“小心台阶！”杜若泩搀扶着李静姝步入正德殿。

　　虽然是约好的逢场作戏，但这人是不是太入戏了点，李静姝笑道，“我看得见，才几个月呢，哪里就大得看不见路了？”

　　哪里才几个月，而是她的孕肚偏小，杜若泩不以为然，“你可别掉以轻心，我听人说了，这头几个月啊……”

　　“是最最要紧的时候……我都会背了。”李静姝连忙接过他的话，就怕他又长篇大论起来。想起那本从太医院借来的被杜若泩翻烂的《胎产书》，李静姝心思翻涌，‘你这般上心，我会当真的。’

　　“背下了？那真是太好了，我再给你说说其他要注意的地方。”杜若泩如见意外之喜。

　　“啊？”

　　“散了散了，人都没影了，还看呐。”内教坊的教习女官见这一个个怀春少女摇头无奈，虽说内教坊的女孩褫其华衮跟外面的人是一样的，但这般倚门带笑也太不成体统了。

　　“杜驸马真是俊俏啊。”

　　“不仅俊俏，还温文尔雅。”

　　“这你都知道。”

　　“那是自然，我可是跟杜驸马说过话的。”小梅得意道。

　　“嗯？你什么时候跟他说的话？快快说给我们听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杜若泩来，全然不懂得教习女官的良苦用心。

　　房间里唯有牡丹没有掺合其中，她仍然怔怔地看着窗外，思绪早已随着那个人远去。

　　今晨夏禘毕，皇帝心情大好，定晚间于正德殿大摆筵席，宴请百官，共享盛世。

　　杜若泩仍清楚记得祭祀之时李湑身着玄衣纁裳大裘冕于高台之上那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帝王霸气，威加海内，他第一次对所谋之事产生疑虑。不过在李湑给自己加了个近乎三十个字的尊号之后杜若泩倒是安心了几分。

　　如此盛宴，杜奕必定到场，此刻他正坐在杜若泩皇亲席对面的百官席上。多日不见，杜奕的嘘寒问暖倒叫杜若泩有些不适应，却也配合他演好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

　　酒至半酣，兴致正浓的李湑甚至亲自下来击鼓高唱，“潜龙游兮金鳞抬，风卷云扬兮天下白，得之骥鸿兮平四海……”

　　后有成群蒙面舞姬款款而来，随吉乐而动，体态轻盈却整齐有力，如绽放之花，似飘摇之柳。其中唯一身披紫绡云缎裙的女子身姿最是曼妙，婀娜翩跹，眉目传情，叫人挪不开眼。

　　此刻的杜若泩在李静姝眼里就同在坐的其他男人一样，目不转睛，痴痴地看着那名紫衣女子。她本因李锻不时投来的炙热目光而坐立不安，想让杜若泩帮忙解围，却唤了他几遍都没有回应。

　　歌罢舞尽，宴席仍未结束，李静姝来不及开口就听得杜若泩说，“我去解手。”而后便径直离开，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

　　“哎。”李静姝欲言又止，没有阻拦他。

　　‘三个月，才三个月而已，可妤，到底发生了什么？’共同生活了十余年，杜若泩怎么可能认不出那紫衣女子就是韩可妤。‘可妤怎么会进内教坊？’回想起可妤献舞时杜奕洋洋得意的笑容，杜若泩断定，‘一定是那老不死搞的鬼！’

　　“三爷，在找我吗？”

　　“可妤！”杜若泩转身便见韩可妤面带春风笑意窈窕而立，那风流韵致的模样令他感到陌生，“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打扮？是不是老不死逼你这么做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连问了这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韩可妤笑道，她忽而幽怨起来，“还不都怪你，这么久了也不记得回来看我，我只得想办法进宫来见你了。”

　　“我虽行事受限，但你要见我大可修书过来，我定有办法回去看你。你又何必混进内教坊，那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可知皇帝已经对你产生兴趣了？”杜若泩想起李湑对着韩可妤兔头獐脑的样子就来气。

　　“你放心，今晚宴会过后，义父便会安全地把我送出宫的。”韩可妤拉过他的手，安抚道。

　　“果然是老不死搞的鬼。”

　　“这也不能怪义父，是我求他这么做的。”

　　‘可妤居然替老不死的说话’，从杜奕收韩可妤作义女开始，杜若泩就很是担忧。杜奕做事从来不瞒他，也从来不与他商量，每次都需要杜若泩自己去观察推测，待他发现时往往已成定局。“那为什么？为什么要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这样你才会记住啊。”

　　“额……对不起。”这话说回来倒真是他的错了。

　　韩可妤却捂住他的嘴，“若泩，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杜若泩叹息，“好，但是你又叫错了。”

　　“我知道，可这里是皇宫啊，人多嘴杂的，叫你若泩也比较安全，是不是？”

　　韩可妤说得在理，杜若泩无法反驳。

　　她突然退后两步，冁然而笑，“若泩，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

　　“好看……”

　　杜若泩还未说完，韩可妤忽然扑了上来，环抱住他，“若泩，我好想你。”

　　出乎意料的举动噎住了杜若泩想要叮嘱她不要再冒险的话语，察觉到一丝的不同寻常，杜若泩一时不敢回应，只有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那个人说去解手，却迟迟未回，心底的猜测愈发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坐不住的李静姝决定出去看看。

　　“公主可是在找驸马？”是林远尧，今晚他也换上了一身便装。

　　“你知道在哪里？”李静姝没有掩饰，正好她也没有头绪。

　　“臣方才见杜驸马往那边去了。”林远尧指着内教坊的方向，“不过臣以为公主现在还是不要过去得好。”

　　“带本宫过去。”李静姝没有理会林远尧的劝告。那个方向有什么她当然知道，可越是知道，她便越想去亲眼看看。

　　本已做好心里准备的，可当那伤人的场景真切地呈现在面前时，心仍然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

　　眼前是花前月下相拥的两人，李静姝一刻都不想停留。她逃也似跑开了，指甲深陷肉里却浑然不觉，心烦意乱的她竟不知自己是因为那一幕而心痛还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本心而感到害怕。

　　“姝儿。”

　　李静姝慌忙拭去眼角的泪珠，“是你。”

　　李锻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他缓缓靠近，“姝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驸马呢？怎么哭了？”

　　“不要碰我！”李静姝打开他的手就要离开，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是不是那小子做了什么？”李锻眼神变得狠历起来。

　　“放开我！不关你的事，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驸马不利，我一定不让你好过！”

　　“好好好，我不对他做什么。”李锻温言和气道，“姝儿，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我派人送去的东西你都退回来？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是驸马的！”李静姝挣扎着，却无法挣脱。

　　“不可能！这么大的肚子……我算过时间的。”李锻突然癫狂，手上不禁用力。

　　“她说的没错。”杜若泩与韩可妤分别之后，欲回正德殿，却碰上林远尧拦路，说什么马上跟他过来，不然会后悔的话。半信半疑的杜若泩跟着过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李锻纠缠李静姝的场景，当下想都没想就冲了上来。

　　杜若泩掐住李锻手腕处的经脉，暗中运功用力，李锻吃痛放开了手。“瑞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杜若泩将李静姝挡在身后，“若没有，瑞王还是尽快归席，臣方才听闻皇上正在找殿下你呢。”

　　“你好……”李锻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可现在也不是跟对方翻脸的时候，“姝儿，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养，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派人通知我，我给你做主。”李锻又狠狠剜了杜若泩一眼，冷哼一声离去。

　　“你怎么出来了？”杜若泩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料想许是自己出来太久，令她担心吧，“我们也赶紧回去吧，现下虽逢夏令，但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李静姝恍若未闻，忽然投入他的怀中。杜若泩每次出现犹如神降，这次也是如此。她埋怨他没有搭理自己，又害怕他被人抢走，更惊讶于自己的心思。杜若泩出现时她心中的那份欣喜清晰分明，是骗不了自己的。‘难道我真的对他，对一个女人？’

　　李静姝思绪混乱，不敢看他，又想到这个怀抱前一刻还靠着另一个人，便负气地推开他，“我先回月嫦宫，你不要跟过来。”

　　杜若泩摸不着头脑，‘这是哪一出？她是不是哭了？这万一动了胎气……’杜若泩怎么可能不跟上去，“公主！”

　　“林远尧拦住他。”

　　这人还没走？“你让开。”

　　“公主有令，不能让你过去。”林远尧严实地横在他面前。

　　“你难道没有听清楚她说的是不要跟着她，而不是不让我过去？”

　　“驸马觉得这有区别吗？”

　　杜若泩本感激他的好心提醒而不愿动手，“你当真要拦我？”

　　林远尧摇头笑道，“我实在羡慕你，彩蝶盈绕而不自知，驸马当知有花堪折直须折的道理。”

　　“你什么意思？”林远尧今晚神出鬼没，现在又说这种暧昧不明的话，难道他刚才看见了？“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不试怎知？”

　　李静姝浑浑噩噩地走着，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不要想，不要想。”

　　“民女见过仪礼公主。”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李静姝一跳，“是你。”是那个女人。二人相互打量了半晌，“你是谁？你在等我？”

　　韩可妤不答反问，“公主何故独自一人在此？身无随侍之人未免太过危险，公主是要回月嫦宫还是正德殿？民女可送公主一程。”

　　李静姝心生戒备，“你到底是谁？”

　　“公主究竟是想知道我的名字还是想知道我与若泩的关系？”看见了对方意料之中的表情，韩可妤轻笑道，“民女韩可妤，是若泩青梅竹马的阿姐。”

　　阿姐？李静姝从未听说过他有在内教坊的阿姐，而韩可妤接下来的话更叫她不敢相信。

　　“也曾是他父母之命的未婚妻子。”

　　“不可能！我从未听他说起过。”

　　“那是当然。”韩可妤神色悠然自得，“男欢女爱之事自然是藏在心底，何须与外人道？”

　　李静姝乍听之下心里十分难受，但细思之后发觉此人似乎并不知道杜若泩的身份。而以杜若泩的秉性，此事多半是她一厢情愿。“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公主成婚以来过得可好？若泩是不是很体贴啊？公主可不要陷进他的温柔之中哦。”方才杜若泩没有看见，但她却看得清楚，在李静姝那痛苦的表情和赌气离去的身影之中所蕴含的感情与她是一模一样的。

　　李静姝眼神飘忽，似被对方看穿心思。

　　韩可妤忽然横眉怒目，“要不是你横插一脚，我和若泩早就水到渠成了！”她看了眼李静姝的肚子，为了不给杜若泩添麻烦，她没有拿孩子说事。

　　“我看未必。”被激怒的李静姝也不甘示弱，“如今杜若泩已经是我的驸马。想必你定然未见过他对我知疼着热，关怀备至的样子。就当是你们曾经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现在他最在乎的人是我。”

　　韩可妤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反驳，韩可妤嗤笑道，“谁人不知驸马难当，他对你好不过是形势所逼而已。”不久前杜若泩才同她说了他在宫中的计划，难道是假的不成？也好，就让她沦陷其中，待日后杜若泩事成，等这位公主殿下知道了杜若泩的身份，便看她是如何的痛不欲生。

　　“哼，多说无益。若无他事，你还是赶紧回你内教坊去。”李静姝不想听她一口一个若泩叫得亲昵，再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心乱如麻。

　　目的既已达到，韩可妤也不愿再对着她，“公主既不要民女相送，民女就此告退。公主，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