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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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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娥忽道:“翠微院转手了,改了名字,人也换了。”
十年。
我回过神:“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打个半死,谁记得。”
没良心的,我还替你挨了几下呢,女人就是没良心。
男人连心都没有。
“你那时好冷静,一堆姐妹你最果断,让我别受无谓的罪。”她一双眼睛亮亮的,抬头看我:“想跑就别让人看出来,你说的。”
假装顺从不再挣扎,计划周密找准时机,头也不回地跑,顺带拐走一个即将接客的小花魁。翠微院自打开张以来没吃过妓女逃跑的亏,鸨母气得吐血,放话活捉活剐,满城搜捕。
往事不要再提。
偏偏有人要提,我患难与共的好姐妹长叹一声:“倘若还在妓院,现在又是怎样。”
不得不学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卖力学是妓,不学便是娼。一个尚有些许尊严,一个与苦力无异。很多姐妹竭尽全力,然后满足于不做娼,不能说那样有何不妥,谁又比谁高贵。据说后来有人学我们逃,下场很惨,就连我们也是从一个虎口跳进另一个虎口。
一生最大的磨难是沈存。最不该结识的人是沈存。最最不该一时心软,生下沈存的孩子。
东躲西藏,漂泊落魄,前方清晰可见完美归宿。虽不在青楼,却有人赎身。沈家公子出手大方,为人虽淡漠了些,没什么怪异之处。何况明媒正娶,自己还在沉吟,身边的娇娥一笑:“有什么不情愿呢。”
幸福美满,女人一生之所求。后来才知道,如果你想找一个归宿,那么注定要失败。世界在变,人也在变。
没什么不后悔,长路漫漫,需一人陪伴,这人不是丈夫,便是孩子也好。
没有不透风的墙,悔儿三岁,沈存登门寻子。四目相对,已知来意:“你这怪物。”
怪物淡漠地打量孩子,显得满意。他像他多些。
眼睁睁看着爱子被夺,将来长成一个小怪物。经此一别,再不能见。如何忍受这孤独,前半生家徒四壁,亲人相继离去,后半生儿子是唯一的希望,骨肉分离,心灰意冷,不必苦海挣扎。
还是忍不住挣扎,顿时血如泉涌,他冷冷一瞥,便要离去,忽然剑上一重,连忙回撤,已来不及。谁能拦住一个找死的人,这人临死还在算计他,长剑没中咽喉,却入胸膛。
我想他将来甚至不用自责。
他微微皱眉,像为不知好歹的我,也为不在掌控中的一切。他是天下第一,本来一切皆在掌握,本来无人胆敢违逆。
后来就有沈存杀妻夺子的故事,流传江湖。
谁会为一个妇人鸣不平,最多谓然而叹,又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
“大英雄来了。”娇娥捕捉到窗外的人影:“这次又找了什么样的由头,让我们拭目以待。”
“让他走。”
娇娥心领神会地点头,开门道:“进来啊。”
江捕头提着一个湿淋淋的网兜,一望而知是荷塘里新采的菱角。娇娥接过,转身去后厨。江平吸着院中桂花香气,心旷神怡的样子。
深秋的气息总是甜丝丝的,有时毫无防备,香了一脸一头一身,又不至让人晕乎乎,清醒的甜腻最难得。
“单为这东西不值得跑一趟。”
“巡查,路过。”
盯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以后别来了竟无法出口。气人呀,口是心非也做不到了吗?
“明天上山打点儿野味。”
“我们不吃那些东西,不如孝敬大人们。”
“他们?”他冷哼。
“面上要过得去,该打点的打点,过强则辱。”
“听你的。”
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我不是健谈的人,他是公认的沉默寡言,熟识之后却有说不完的话。这些日子走动过于频繁,不知不觉对彼此的生活了如指掌。这样太危险,再往下想都不敢想。
适可而止。
往好了说,恨不相逢未嫁时,说难听点就是狗男女。这把年纪最怕老房子着火,尤其死一次又活一次的人,被姐妹救下,捡回一命不是用来寻找第二春的。别人都当我死了,连那个最绝情的人也当我死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只为有朝一日与亲生骨肉团聚。
余生所有精力放在如何接近沈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见上儿子一面上。这点卑微的愿望也难实现,沈存聪明绝顶,擅于把控全局,淡漠外表之下是烈焰与坚冰,他喜欢不动声色地狩猎,犹如深海,一头扎下去,是无尽的黑暗与窒息。
至今仍然庆幸自己及时抽身,一见钟情的是他,不告而别的是我。他是彻底死心了的,所以执意夺走孩子,为的也只是不让沈家骨血流落在外,为此不介意让我生无可恋。
重获新生之后明白一个道理,别人可以不择手段,我也可以。
女子以自强不息。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奋发图强的人,苦心经营的铺面已在本地立足,难是难点儿,被同行排挤,被恶霸欺负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江平是唯一的意外,只有江捕头肯为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撑腰,为表感激之情,愈走愈近,逐渐发现彼此之间好像有些超乎街坊的情谊。
说少做多,体贴周到。
整条街没有不称赞的,三十而立的他外圆内方,稳妥却不妥协。混迹于污浊官场,对弱者施以援手,让你觉得,原来男人的血气不会随着年华褪去。
“最近怎么一直在巡街。”忽而想起来:“这种事不该你亲自做。”
他狼狈地笑了笑:“我这种人不被上头当枪使都没天理,知县大人又一向体恤下情的。”
一问才知,他们派他跟随特使巡察,又犯了年轻时眼里不揉沙子的毛病,一律上报,大人也够意思,上书表彰,很快连升两级。大人们认为堵了他的嘴,明目张胆地利用他的原则,用着他的名头,敲人竹杠坐地起价。
“从前是小捕快,现在是小捕头,混迹在一个小地方。”他自嘲道:“小捕头成了大捕头,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却越来越混不下去。”
逃避不是办法,有办法谁想逃避。
娇娥在后头喊水开了,提壶要走,她清了清嗓子,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什么,不由得火起,这里没有男人,装什么白莲花,放人进来的账还没算呢。
“刚才又遇上那帮流氓……”
心头一紧,错怪她了:“吃亏了?”
“刚准备跑,他们比我跑得还快。”她轻叹一声:“那帮人没一个好惹的,能摆平这一切的还能有谁。”
没听江平说啊,这样大的功劳,为何只字未提。
他不要感激,因为真心付出。
想起昨晚的梦境,江平走得好好的,忽而牵我的手,并未反感,只觉再自然不过的了,甚是踏实。行至路口,牵我的人变成儿子。已是少年模样,并不陌生,心头一暖又一凉,因为不见了江平。
不,到此为止吧!
我冲出去:“太晚了,你回吧!”
他错愕地起身,或许因为我狰狞的表情。倒茶成了逐客,完全措手不及。娇娥推我一下才回过神来,四下寂静,人已离开。
避而不见,他也不来了。这就放弃,男人终究没长性吧。过了半月寂静日子,从娇娥脸上也瞧不出蛛丝马迹,没有八卦分享,真正销声匿迹。
“忍了很久还是决定跟你说。”她顿了顿,就要开口:“其实江平……”
“我出去,你慢慢说。”
“他到底哪里不好。”
“事有轻重缓急,最重不过骨肉,旁的事先放放。”
“开诚布公谈一谈。”
不谈,怕不忍心,怕弄巧成拙,怕把持不住。
娇娥缓缓点头:“不见也好,血肉模糊的,说不定还要掉几滴没用的眼泪。”
首先是自责,其次是无休无止的自责。知道这一刹那的表情出卖了我,身旁的好姐妹一定偷笑。原来不是见面才会情不自禁,原来有时飞奔去见一人都嫌太慢。
负伤的江平瘦了一圈,街坊王大妈李姑娘赵二婶子都在,食物丰盛,呵护备至,我的出现纯属多余。
低估了一个较为好看的男人的魅力,瘦白的他甚至有些俊雅,收到各式各样的关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进门,各种关怀自行退散,或许一个双目红肿泪流满面又站立不稳的女人太过耀眼。
“傻。”
“嗯。”
“我是说我。”
“不要自责。”
谁自责啦,给你脸了……
狂奔一路,出一身汗也把自己弄明白了。死过一次的人本应百无禁忌,摔过一跤就不走路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本应像从前那样,不轻易下决定,一旦决定便不反复无常畏缩不前。
想通就不再避忌,大大方方照顾我的情郎,不畏人言。
说起怎么受的伤,有一伙劫镖的兴起于黑犬山,神出鬼没,祸害不小。上头要县衙拿人,县太爷命令将人家连锅端了,硬着头皮上,险些被人家连锅端了。
这还不算,大人说了,宽限十日,务必一网打尽。
心说打他个大头鬼,只听他道:“打他个大头鬼,老子不干了。”
这一瞬间被他帅到。
留在这小地方,无论如何见不到儿子。该断则断,该走则走。对于离开竟然不再害怕,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或许有苦有甜,却无担忧恐惧。
“举止轻缓,面如皎皎之月。”他忽而轻声:“大家闺秀。”
心头一凛,故作淡定:“你呢?”
“家里过得去时读了几年书。”
“后来呢?”
“不过是天灾人祸。”
我笑了笑:“不过是悲欢离合。”
你真的不后悔?出发前他这样问。
何悔之有,我偷笑:“京州自古繁华之地,除非你变坏。”
他恍若未闻,闷不做声,娇娥戳我,意思是这厮好像有心事,我俩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铺面交给娇娥打理,我很放心,她倒对我过早回到京州表示担忧,然而有什么办法,爱子之心人皆有之,舐犊情深,不受控制。
“孤男寡女不是长久之计,眼下操办不了什么,避过这段风头再说。”跋山涉水中,他停下脚步:“不会让你这样不明不白跟着我。”
情之伊始,犹如涓涓细流绵延不绝,亦是无所求的,不过是他付出,你感动,彼此欢喜。
总之,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