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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六章 ...

  •   第六章父亲祭日
      元月四号是父亲的祭日。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六年了。父亲的骨灰一直寄存在火葬场的骨灰陈列室里。往年到了这个日子,都是施晓妍、施晓芸和我一同去火葬场为他“扫墓”。今年姐姐有孕在身,母亲执意不让她去。如果说她担心姐姐的身体,怕路上有什么闪失,我都可以理解。谁想到她是怕姐姐去火葬场会带回来什么“脏病”。我鄙夷她这种说法,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儿不是我自己的家,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晓芸,给你爸爸烧纸的时候念叨念叨,让那个死鬼别再纠缠我们了……。”可恶!想必是她连自己身上长肿瘤住院开刀,都归罪于父亲了。
      “施晓芸,你走不走?你磨蹭什么!”我站在房门口不满地叫着晓芸。
      去火葬场必经的那条路叫“万青路”。道路上完全没有修筑过的痕迹。由于经年的车来车往车轱辘的压迫,使路面车辙较两边路上的土地低洼、硬实,于是就叫成了“路”。骑车从市区边缘的那条柏油马路往南一拐就上了万青路。路上刚开始还能见到散落在路旁的一两家住户和几棵杂树,再往前面走就寸草不生了。我奇怪为什么把这条路起名“万青路”,大概是对已故去人的一种缅怀:永垂不朽,万古长青之意?我与晓芸分别在两道车辙里骑着自行车,偶尔对面或者后面有机动车辆开过来,我们就得将自行车推到车辙上面的宣土上。我想起中学课本上鲁迅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只是在这个单行道上,人们是有去无回去赴死神的约会……
      殡仪馆里管理员接过晓芸递上去的骨灰证,从上面摘下来拴着许多钥匙的圆盘来,领着我们俩向殡仪馆后面的那三栋平房走去。
      父亲的骨灰在陈列室的第二栋的房子里。这儿,我曾经来过多次,可是我始终记不住父亲到底压缩在哪一个房间?哪一排?哪一架?哪一个空格里?
      管理员打开房间的门就走了。走在这阴森森的排架之间,我和晓芸不由自主地拉起了手。我们拿着骨灰证按图索骥找到放置父亲骨灰的那个陈列架。爸爸的骨灰盒上淡淡地蒙上了一层灰尘。我小心地将它取下来,从狭长的过道走出来,将它放在一进门右首水泥砌筑的祭台上。我解开用来包裹骨灰盒的红布,把红布撤下来抖落上面的灰尘。晓芸则拿起留置在骨灰盒上的一块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父亲那小小的房间,眼中已然有了泪雾。我心里也一阵难过,但我不会当着姊妹的面流泪。
      我们将骨灰盒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父亲依然是那么英俊、帅气,这是父亲青年时期的一张照片。事实上父亲走的那年头发已经斑白身体瘦弱萎缩得不成样子了。父亲没有一张他去世前那个时段的照片,以至遗像只能放大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骨灰盒上的父亲,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背着,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他眉骨突出,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双清秀的单眼皮充满深情地看着我们,仿佛要把我们融化在里面……家里保存着许多父亲这个时期的照片,透出的全是大家的风范,没有一丝造作。父亲出身于一个大家族,解放时期给的成分是富农。我不明白成分那么高的父亲怎么会看上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甚至曾经有过讨饭经历的母亲,尽管母亲在人们的眼中那么漂亮、能干……
      晓芸从带来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手掌般大小的松树盆景放在骨灰架之间的夹缝里。晓芸总是用自己的独特方式来祭奠缅怀父亲。我看见与父亲相邻的那个格子里的骨灰盒也落满了灰尘,与父亲的那间小房子极不相称,我手里正好攥着一块儿抹布,就随手擦拭了几下。
      骨灰盒上的照片清晰起来,很美的一个女子。尤其是那双灵动的眼睛,似嗔似笑含情脉脉。黑白照片就是写意,一看就是不俗的女子。女子看上去青春靓丽,去世时的年龄应该不大。出于好奇,我看了看贴在小盒子正面的那张火化单:俞静,市歌舞团演员,生于一九四三年,卒于一九七零年。死因:尿毒症。
      算算她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年轻。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排架号,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二室、二十九排、三十六架、二十五号,父亲是二十四号。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包括思维模式。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可是一直都记不住父亲的“门牌号”,今天竟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我居然就记住了它,并且过目不忘。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感动:上帝还是眷顾父亲的,至少在他死后,安排那么美丽的一位女子与他为邻。
      回来的路上有一段上坡路,骑不动了就下来推着自行车走。我在左边的车辙里,晓芸走在右边。
      “施晓凡,你说妈妈爱过爸爸吗?”也许是天太冷,晓芸的鼻子和眼睛冻得有些红。
      “她,哼,她爱过谁?她只爱她自己!”
      “那他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晓芸的泪又流出来。
      我沉默,我回答不上来,但有一点我能肯定,爸爸是爱她的,那个我们称作母亲的那个人。我伸出手想安慰晓芸,手停在半空又徒劳地放下了。我够不着她,我与三个同父同母的姊妹之间的这种距离,我想在父母把我送回外婆家时就存在了。所以当我八岁回来的时候,我们相互用陌生的、敌视的眼光审视对方时,这种距离就产生了。最直接的反应就表现在称呼上。两个妹妹从不管我叫姐姐,她们只叫与她们朝夕相处从来没分开过的施晓妍叫姐姐,对于我这个“舶来”的二姐,一直都只呼其名。不过这些丝毫不妨碍我们同时成为父母婚姻的祭品,我们在父母不幸的婚姻当中战战兢兢地活着。
      妈妈和爸爸离过三次婚,都没离成。每回都是母亲去意已决地走在前头,父亲在后面跟着,可是到了法院门口,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父亲半路而逃,他舍不得我们,他舍不得我们任何一个女儿离开他。有一次从法院回来,母亲当着我们姊妹四个的面指着父亲,歇斯底里地叫着父亲的名字羞辱父亲说,下次离婚谁半途逃跑谁是孬种!父亲的妥协增加了母亲乱发脾气的砝码。什么菜咸了,饭夹生了,衣服没有洗干净等等都是她大呼小叫发脾气的理由,我们稍有不满和顶撞,她轻了破口大骂我们,什么话难听骂什么。重了她甚至寻死觅活地把头往墙上撞。她的这种毫无教养的近于泼妇的行为,不知带给她那三个孩子什么感受,给予我的只能是我对她的轻蔑和鄙视。
      父亲走前的那个寒假,一次午睡后醒来,发现躺在病榻上的父亲不见了。那时姐姐刚参加工作不久,单位离家远中午带饭不回家。偏巧那天母亲带着晓蕾去参加一对新人的婚宴,家里只剩下我、晓芸还有爸爸。当时发现父亲不见时,把我和晓芸都吓坏了。那几年我们在家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发现父亲的好几封遗书,发现一次我们就当着父亲的面哭着撕毁一次……我们寻遍了他所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等我们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家,无望地推开凉房的门,却发现父亲真的就在冰冷刺骨的小凉房里。他坐在小凉房堆放杂物的铺板上,手里拿着一捆绳子。看见我俩,他不自然的表情泄露了他的企图,我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爸爸,你和妈妈离婚吧。”那天我和晓芸围坐在爸爸几年前自己砌的小土炕前,我第一次以大人的口吻跟爸爸谈话。
      “离婚?”爸爸诧异地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口吻问我和晓芸:“我和你妈妈离婚,你们跟谁?”我看见他脸上努力装出来的轻松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爸爸,你要我。”我和晓芸异口同声说出了我们的愿望。是的,谁愿意同一个疯婆子生活在一起。
      “……你们不能这样对妈妈?你们太小,不懂大人的事,其实你妈她也挺苦的……是我连累了她……”爸爸的眼泪无遮无拦地滴落下来。喘息了片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努力冲着我们笑了一下哽咽地说:“我和你妈妈真的离了婚,我也不可能要你们俩,你姐长大了,能够照顾爸爸了,再说我也不可能丢下我的‘小火炉’。”爸爸说的‘小火炉’当然指的是他视若心肝宝贝的小女儿。父亲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要跟母亲分开的念头。
      我和晓芸把他的话当真了,伤心得大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显示着自己的能干“爸爸,你要我吧。我能给你洗衣服、做饭、我还能给你缝被……”突然间爸爸把我们使劲搂进怀里,生怕我们会突然消失似的。这一搂,让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担心是那么地多余——他不愿失去我们,他不想离开他任何一个女儿!于是在他四十九岁那一年冬天,离过年只有十几天的一个深夜,他选择自杀这种方式,永远拥有了他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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