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奈何桥》冰的光芒

35、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从产房里出来，大功的两个姐姐、晓芸、晓妍都等在门口。大功碍于自己的两个姐姐都在跟前没有上前表示什么。此时我也不需要他表示什么。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我把脸扭向一边。我没法原谅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为了省却二百块钱的红包，让我在痛苦的浪尖上徘徊了那么长时间受尽了屈辱。我从产房被推出来，直接送进了另外一间三人间的病房。这间病房除了我占的那张床，其他两张床都空着。我转到这间温馨病房，是施晓芸托在二萍帮的忙。
　　母亲差晓蕾送来了面条，上面飘了一层厚厚的黄油，看了就让人反胃。底下的面条因为汤放得太少，全沱在一起，我只吃了两口就让晓蕾把饭带回去了。大约两点钟左右护士过来把探视的人都清出病房，只留下大功一个人在病房里陪护。趁着没人，我问大功把红包送没送到医生手里？其实我根本不用问他，答案我早就在我心底，我只是不甘心。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功再次给了我否定的回答。我冷冷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大功答非所问说也不是没给花钱，说他听到我生下孩子的消息后，马上就去医院的门口买了二斤水煎包送给了产科的护士作为感谢。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滑稽得可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由于体力透支的利害，四周一旦安静下来，我的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很快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了有三个钟头。我是被清洗伤口的护士叫醒的。醒来一看，大功在我对面的那张床上打着鼾声睡得比我还死。护士过去叫了好几声才把他叫醒。清洗完伤口，大功去倒污水的空，另一个护士已然把装着我孩子的婴儿车推进了病房，而且推进来就没再推回去。医院提倡母乳喂养，每到喂奶时间，护士会把孩子送到六人间的大病房，喂完奶再抱走。而我这间是温馨病房，施行母婴同室。在我住院的这几天里，除了初生婴儿每天洗澡抱走那么一个小时外，几乎一整天都在病房里。护士把婴儿抱到我怀里掀开我的上衣让我给孩子喂奶。我羞涩地跟她说我还没有奶呢。女护士说不让孩子吸吮，奶怎么会下来？她帮着我把孩子放在我臂弯里尽量使孩子的脸紧贴在我的胸部。孩子的脸一挨到我的皮肤立刻就有了反应，他像小猪似的拱了两下就迅速准确地叼住了□□，然后用力吸吮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人们所说的把吃奶的力都用上了的含义。在孩子允住我的那瞬间，我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最痒处，你又说不清是在哪里。人们都说结婚那天是女孩成为女人的分水岭，我的感觉却是在此刻，我当了母亲的时候，那感觉很奇妙。二萍姐在下班前过来看我，说她晚上去母亲那里，问我想吃什么，她顺便带话给我母亲。
　　“没有想吃的，不用送。”我回答。
　　“二子，跟你妈的关系是不还那样？”二萍踱到婴儿床前，眼睛盯着婴儿床里的孩子对我说到。
　　我没有回答。其实我一直特讨厌王婶和她的三个女儿，觉得她们和她母亲一样，东家长西家短的俗不可耐。以前和他们家做邻居的时候，我很少登他们家的门。小时候与他们家任何一个人碰面低头就走，从来不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不像施晓妍和晓芸，只要一回到母亲家，就往王婶家里跑。
　　“哎，要是施叔活着就好了。看到你和你姐姐生的都是男孩儿，他不得高兴死！”
　　二萍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我，我看到二萍的眼里居然有一丝泪光。她这样的表情，让我有些诧异。也令我对她的反感减轻了许多。小时候，父母吵架，王婶和她的几个女儿一向是站在母亲那边，对父亲横加指责。因而对她们母女没什么好感。包括她们叫我“二子”都让我打心底反感。
　　“二子，给孩子取名没？”二萍揩了揩眼角。
　　“还没呢？”
　　“如果施叔活着，不知道会给他的外孙起什么名字。”顿了顿她接着说到：“想当初，你们姊妹四个的名字都是你爸爸起的。”
　　二萍的话提起了我的兴致，我欠起身斜靠在枕头上。
　　“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叫施晓妍而你叫施晓凡吗？你爸那时重男轻女。你姐叫妍，你叫凡，意为‘厌烦’的意思。你们小的时候，施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都怪老婆不争气，生了四个丫头片子。’那时候我还当着□□，听了特不高兴，就顶你爸爸说都怪他给大女儿取的小名不好，叫什么‘燕子’，这不给你带来一群燕子。”
　　晚上母亲亲自过来送饭，进了病房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就直奔婴儿床而去。看过孩子，才转过来踱到我的床边，进门时挂着的那点笑意瞬间消失。她一边耷拉着脸往碗里盛菜，一边埋怨我中午送过来的饭没动就给提回去了……
　　本来我早就饥肠辘辘，算算我二十四小时几乎滴水未进，可在听到她那些抱怨的话后，我的食欲全无。我还没到预产期的时候母亲就通过施晓妍给我递话，说施晓妍坐月子时她没伺候，为了公平起见，其他的女儿将来做月子，她也不会管。公平起见？她什么时候一碗水端平过！我勉强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由于□□疼痛我侧过身面对着墙壁躺了下来。五年前施晓妍生孩子的情形一幕幕在我眼前划过，施晓妍从怀孕几乎就住在母亲家里，她怀宝宝害口的那段日子想吃什么母亲就买什么。在施晓妍生宝宝的住院的七天里，作为母亲的黄敏芝每天不重样做好鸡鸭鱼肉，动员全家人在冰天雪地里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给施晓妍送去。轮到我，虽然她的家到医院步行用不了十分钟，做的也就是家常便饭，却引出她那么多抱怨的话来。
　　大功把我吃剩下的饭打扫完去盥洗室洗饭盒。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即使背对着母亲我也能感觉出来在大功吃饭的时候，母亲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是什么样的。大功还没回来，她就起身要走。听到她打开门，我没回过身来。面对着墙，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明天不用再给我们送饭了，我和大功已经定了医院的饭票。”我没有听到母亲的回答。片刻，只听到门“咚”地一声，门和门框合上的撞击声。医院病房门框上都嵌着防震胶条，否则不知会弄出多大声响。
　　黄敏芝二十多年对我的生养，她的眼神，她的话语时时刻刻不让我感觉背着她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早已精疲力竭不堪重负，我不想再在身上压点什么了。
　　七天拆完线出院，我就抱着孩子打车回了自己家。大功的母亲带大了六个外孙子外孙女，轮到我们的孩子，其实也并不是太稀罕。这，我在她的面目表情上便能感受的到。但老人还是准备了许多小孩用的东西。婆婆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本地人的风俗习惯是产妇的母亲把女儿接回去或来女儿家伺候月子。大功把我从医院接回来，婆婆也没说什么，怕我们的房间凉，炉子在我们回家之前给点上了，烘过的房间里的温度不冷不热。本来我也不想麻烦婆婆伺候我月子，打算月子里自己开伙做饭。煮点稀饭、挂面之类的简单饭食凑合一个月。可是我们一直和婆婆在一起吃饭，自己的小家锅碗瓢盆都没准备，如果这个时候开口说自己开伙做饭，又怕婆婆多心，以为我们要和她分开单过。怕婆婆累着，我尽量在大功在家的时候把大小便解决了，让大功去街坊里的公共厕所倒掉。但是吃喝上的时间可以调节，拉撒的事情却由不得自己，所以偶尔还得麻烦婆婆倒掉自己的便盆。北方人讲究产妇在月子里不能下地行走；不能用过冷或过热的水洗手；不能洗脸和刷牙；不能着风受凉；即使在三伏天做月子也不能把窗户打开。月子里吃的禁忌也很多。忌吃发寒的猪肉和水果，也禁吃凉的东西。外人以及产妇娘家和婆家中的男人，不允许探视。为了告知家里有产妇，大功的母亲在我们家院门的门框上拴了一个红布条。其实婆婆无需多此一举，大功和她每回出门就把屋门和院门锁上。外人想进都进不来。我都怀疑四个大姑姐浑圆壮硕的身材是否严格执行了综上所述的条款有关。一天中午，婆婆从后面做好饭给我送来，正赶上我内急，大功还没回来，我要去院子里方便，大功的母亲一把抓住我要开门的手，死活不让我出去，看着我离开门边进了里屋，自己才闪身出去把便盆拿回来。她把便盆放在炉子旁边烤了会儿，才让我坐上去。待我解完手，又端着我的便溺物去公共厕所倒掉。
　　“妈，让您受累了。”婆婆从厕所回来去厨房接水刷便盆，看着她在那里忙活，我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晓凡，可不能哭。”婆婆急忙把手擦干净，坐在我身边的床上，“我再怎么累也就这一个月，你月子里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别哭，会哭坏眼睛的。”
　　整个月子里，我被婆婆宠爱得如同她的小女儿。
　　大功勤快爱干净，在我做月子的近四十天里，孩子的尿布，全是他洗。只要是他不上夜班晚上在家，孩子一晚上起来几次，都是他起来给孩子换尿布，沏奶粉喂孩子。大功是一个及要要面子的人，为了不让街坊的人看见他倒尿盆，整整一个月他每天提前起来一个小时作上班前的准备工作——把便盆倒掉，然后洗晚上孩子换下来的尿布、屎布。孩子拉上屎的尿布很难洗干净，会留下黄色的印记，为此他专门买了一个小勺，用来刮干净孩子拉在尿布上的大便。这样处理过的尿布就好洗多了。等洗涮收拾完，然后去后面给我取回来早晨的饭食，伺候我吃完才去上班。
　　婆婆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听大功说他母亲没上过一天学，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以前上学我每天早出晚归，跟他妈妈接触较少，这一个月子坐下来，我发现我的婆婆虽然目不识丁，但是她具备所有中华母亲的传统美德，譬如勤劳、善良、隐忍、负重，任劳任怨。在我坐月子的那个月，她不仅要伺候我的一日三餐，还要把她一大家子的中饭做好。想来一定很辛苦，可是她从没在我面前表露出一丝不耐烦。相反，每回我流露出不安，她便安慰我说，大功的几个姐姐的月子也是她伺候的，让我安然受之。如果换作我的母亲付出那么大的辛苦，还不定给我多少白眼。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特别能够忍受寂寞的人，我曾经幻想过跟自己的男人逃出这世俗的藩篱，在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过与世隔绝的生活。直到自己真的处于一个假想的荒岛上，真是寂寞难耐。李大功不是一个你可以交流内心感受的对象，我和他始终没有什么话可说。以前我还能主动跟他说说话，自从出院或者说从我从产房出来，我就再也没有跟这个男人交流的欲望。月子里的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处在睡眠之中，在孩子睡着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睡一会。刚出院的时候因为体力消耗得很大，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睡觉。一旦缓过体力睡眠少了，我常常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默默地流泪，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大功每天很忙，几乎没有休息日，在轮班的时候，赶上白班倒夜班，得白班连夜班上24小时。我每天除了睡觉，面对的就是孩子无休止的啼哭，心情腻烦透了。在孩子满月的前两天，我对大功的不满达到了忍无可忍不得不发泄的地步。那天他上白班，到了晚上下班时间，却迟迟不见他人影，连晚饭都是大功的母亲送过来的。婆婆送来的晚饭我一口没动，大功的母亲见我心情不好，收拾起碗筷就回去了。我盯着对面墙上的表针一圈一圈地把时间送走，火气一点点地在积累。
　　我听到院子里有响动，知道是他回来了。我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过了十点，我从床上下来迅速穿好衣服，将孩子的小被摊开，把已经熟睡的孩子放在了上面，打了一个襁褓。在包裹孩子的时候，我听到他进了屋，但是他没进卧室。我开门去外屋的衣架上去取棉袄，看到他就躺在外屋的沙发上，满屋子都是令人作呕的酒臭气。我忍着回到卧室，把卧室的门用力的合上。门与门框的撞击声非常响，但是没有惊醒他。我气急败坏地把孩子的尿布和一些小衣服扔到展开的包裹皮里，将包裹对角扎好，挎在我的胳膊上，便要去抱孩子。这时候大功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到：“你……你……你要……去……去那里？”
　　“你管我呢。”我用力要挣脱他的怀抱，无奈他愈发用力的抱紧我，我一时无法脱身。
　　“别，别走。”他死乞白赖地搂住我不放。
　　“你放开我，让我走！”我奋力挣扎着，可你越是你越是挣扎，他抱得越死。
　　“别走……。”李大功已经打不了弯儿的舌头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双手死死地箍住我的双臂，让我动弹不得。
　　“不走可以，那你告诉我，你今天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同事让我……请客。”
　　“请客就请客吧，至于吃到这么晚吗？还喝成这副德性！”
　　“因为……因为……我高兴。”
　　“什么？你说什么！”我以为他在挑衅，我气急败坏愤怒地用肘部狠狠地怼了他两下，他这才松开手。可是当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时，他又迎面将我抱住，使得我整个脸都埋在他怀里。他的动作来得突然使我猝不及防，我的双臂再次被他箍住，没法对他下手。他趴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到：“你说我为什么高兴？……因为……因为，我有儿子了！”
　　我的心软下来，不由自主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躲在他怀里没两分钟，他突然放开我虚脱了似的扑在床上，差点没压着孩子。我忙把孩子抱到婴儿床上，再去叫大功起来洗漱，他已然呼噜连天。
　　北方人讲究，产妇满月后要挪臊窝。坐了四十天多天的月子，我才回母亲家里。本来我也没打算在娘家多住，想着住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我显然是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回母亲家住的第三天早上，我上街去买一些婴儿用品，回来晚了些，一进门便听到儿子的啼哭声。母亲见我进门，气得什么似，对我大发脾气，数落我到了该给孩子喂奶的时间不准时回来。母亲的数落没完没了，出来进去甩脸子给我看。当天下午我便抱着孩子打车回了自己家。许是路上又受了风寒，回到家头痛欲裂，仅仅一下午的功夫，嘴上便起了一连串的大燎泡。婆婆不知道我回来了，她过来为我们收拾屋子，见我躺在床上发着烧。忙跑回去从后面拿来一个布包。她扶我半靠在床头，把我的袖子褪到肩膀的部位，两只手不停地从我肩膀关节部位往胳膊肘处捋。不一会我感觉胳膊肘以下便充血肿胀起来。然后婆婆一只手死死攥住我的胳膊关节的部位，腾出一只手来抓起她带过来的一个长条形的布放在她攥住的部位，用牙齿配合把那块布绑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她把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根三棱针出来。
　　“妈，你要干啥？”看到那么粗的针，我有些害怕。
　　“晓凡，你看你这一嘴的大泡，是火毒，我给你放放血，你忍着点。一会就过去了。”说完她便拿起我那只被绑的胳膊，又一下一下从绑着的部位往我的手指尖下捋，让我的指尖充血，然后卡住我的手指尖关节的位置，迅速地用那根三棱针在我的指甲盖上部的皮上挑了两针。我看到指端迅速冒出两滴暗红色的血液，她用药棉把血擦去，从那里挤出更多的血出来……把我的十个指头放完血，婆婆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放完血，我的头痛轻了许多，浑身也不再酸痛，婆婆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喝下去一会便睡着了。等我醒来，婆婆已然给我做好了一碗面端过来。
　　“晓凡，快趁热吃。”婆婆把面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面吃了一口，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面条是婆婆用鸡蛋和的，清清爽爽的一点都不腻。在月子里，婆婆知道我不爱吃水煮蛋，每次做面条她都把鸡蛋和在面里，给我增加营养。这是黄敏芝从来没为我做过的。婆婆正在为我的儿子换尿布，我叫了一声“妈”眼泪便哗哗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