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奈何桥》冰的光芒

31、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星期天我去母亲家，正赶上姐姐施晓妍和施晓芸都在母亲家。床上堆着许多已经剪好的纸钱，我问晓芸，今天是什么日子？晓芸说什么日子也不是，就是给父亲去上上坟。我也要跟着去，施晓妍立刻反对不让我去。母亲也耷拉着脸说你怀着孕，去那个地方干什么？她们的态度令我反感。怀孕怎么了，怀孕去那个地方就能带回来脏病？我偏不信那个邪！我没理她们，把自行车推出了院门，施晓妍跑出来叫住我。
　　“施晓凡，你去哪儿？”
　　“我去看爸爸去。”我连头都没回，推着车子往街坊南面的出口走。
　　“爸爸，爸爸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叫‘不在那里了’？”我以为听错了，忙停下来回过头连问了她两声。
　　“咱爸的续存骨灰的年限，几年前就到期了。我和你姐夫上个月把爸爸的骨灰从火葬场取出来，安葬在后山公墓了。知道你怀孕就没敢告诉你，怕你跟着去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我们姊妹四个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相跟着往墓地骑去，我一言不发地跟在最后。这应该是新开发的一个墓地，一路上几乎没有平整的道路，全是蜿蜒不平的崎岖小路。比起从前去火葬场那条修筑前的万青路更远更难走。去往墓地的路要穿过三个自然村，一路都是上坡，我们骑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这块墓地从前是块儿未曾开垦过的荒地，占地足有几十公顷，往南面我们来时的路上看，隐约还能看到几处村庄，北边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了。不远处能看见零零落落歪歪斜斜的石碑，这些石碑的后面是稍高于平地的几个坟头，经过那么多年的雨水的冲刷几乎快夷为平地了，能看出这里原来就是一个乱坟岗。父亲的墓地就在规划后那块墓葬群中。从施晓妍在家门口告诉我，她把父亲的骨灰转移了开始，我就心情不好，直至我们来到埋葬父亲的那块儿小小的墓穴前，看到父亲墓碑上的碑文，我的怒火难以抑制地冲到了脑顶……
　　碑文由靠左边的墓碑上竖体刻着：慈父施秉曜之墓，下面是父亲的生卒年月日，墓碑的右边是一大片空白。这一看就是一座夫妻百年后合葬的墓穴。我努力克制住满腔的怒火，不想在父亲面前就爆发出来。
　　父亲的墓穴因为是刚建不久，所以在后面倒数第二排。前面已经建好的几排墓穴，墓与墓前后左右间隔距离非常狭小、局促，都不容两人错身。我们只能一字排开，我和施晓妍跪在墓碑的左边，晓芸和晓蕾在右边。我们捻起一张张纸钱扔进火里，看着它们燃化为灰烬。我们四个人居然都没在父亲墓前掉一滴眼泪。时间如同一粒烫煮过的蚕茧，把我们对于父亲的思念和眷恋的情感一点一点地抽走了。烧完纸，给父亲磕了头，起身时，跪在我身边的施晓妍顺手扶了我一把，我用力甩开她的手快步向前面走。到了停放自行车的空地上，她们三个从后面赶过来。我刚才甩开施晓妍的动作惹恼了施晓妍，她一边用包裹纸钱的方巾扑打着身上的泥土和纸灰一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如果她仅仅是这个无声的动作，我们也还能相安无事地走出墓地，可是她在白了我一眼的同时，嘴也发出了对我不满的声音：“不知道那根神经搭错了，又犯病！”
　　“我是有病！”我一把将自行车推到，回过头来冲施晓妍嘲讽道：“你施晓妍多健康，肩膀上顶着硕大的一个脑袋，从来不用吃药打针。”
　　“你有病啊，施晓凡！我怎么了，你这么对我！”施晓妍气急败坏要冲上来对我有什么动作，被站在她身边的晓蕾和晓芸拽住。如果施晓妍真的冲过来，我保不准会给施晓妍两个耳光，让她从来不“动”的榆木脑袋开开窍。
　　“施晓妍，你有什么权力擅自做主处理爸爸的骨灰！”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施晓凡，你有病啊。我把爸爸的骨灰埋在这里有什么不对？爸爸的骨灰寄存在火葬场十来年了，每年的寄存费用加起来都可以买一块墓地了。我这样做有什么错？本来想，你和晓芸都结婚才一两年，没什么积蓄。我自己掏钱买下这块墓地，没想到倒落下埋怨了……。”施晓妍的眼眼圈也红了。
　　“爸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用不着你一个人尽孝心。爸爸安葬的所有费用由我们共同承担，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能掏得起，可是你能把他送回原来的地方吗？”
　　“施晓凡，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什么！”施晓妍跺着脚冲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叫，叫嚷完又嚎啕痛哭。
　　“我就是想让爸爸安放在火葬场的排架上，让爸爸回到他的‘女邻居’身边！”我泪流满面甚至哭出声，可是我不去擦，任眼泪在我脸上肆意流淌。我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痛快地大声叫嚷，痛快地发泄出我心中的不满。
　　这时候施晓妍反而止住哭，抬眼看着我，泪光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然后她又扭头左右看了看晓芸和晓蕾，大概是想从她们两个人的脸上弄懂我话中的含义。半晌她似有所悟，用手指着我说到：“施晓凡啊，施晓凡，你真恶毒！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你根本不是因为我把爸爸的骨灰转放在这里而发火，你是看到墓碑上的字叫你感觉不舒服——你从内心深处瞧不起妈妈，不希望她百年之后和爸爸合葬在一起！”施晓妍哽咽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大声的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恨妈妈？！”
　　“……就是爸爸地下有知，认可你这样做。可活着的人还不知有没有跟爸爸在地下做夫妻的打算！”我说出来的声音一点不比施晓妍的小。
　　“施晓凡，你放狗屁！如果妈妈不爱爸爸，怎么会有我们四个！……我真不知道你对妈妈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怨恨。从小你就各色，和别人不一样。你恨妈妈把你送回乡下，恨妈妈偏心。是，我知道妈妈在某些地方做得是有些过分，她是想补偿你来着，可是你要吗？你根本不要！你从没想给过母亲这个机会。你结婚，妈妈让我问你要什么，可是你一句话，你只要一辆自行车，就把妈妈要补偿你的心意给怼回去了。还说什么自行车是她欠你的。你这是把她滚烫的心扔在地上不算，还在她心上又踏上几脚啊你！为这，你知道吗，妈妈在你出嫁那天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再说了，你小时候把你送回老家，那也是爸妈一起作的决定。可是你不恨爸爸，只恨妈妈。就是爸爸不堪病痛的折磨选择了自杀，你都把责任全部归罪于妈妈……，你以为妈妈希望活在这个世上？就这样的生命，谁希得要？谁希得要！可是她为了我们，她得活着！你懂吗？她得活着……！”施晓妍扯着嗓子喊出这句话，鼻涕眼泪哭得一塌糊涂。
　　“她活得不容易，活得痛苦。可是这种状态是谁造成的？是她黄敏芝自己。爸爸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关心过爸爸吗？她从来不进爸爸的房间，甚至不看他一眼，对他不闻不问！你指望这对儿在今生都不愿相互多看一眼的怨偶，来世还能成为一对儿美满的伉俪？抑或他们生前有着夫妻的名分，即便到了地下还应该继续延续他们的痛苦！”
　　“施晓凡，我原以为你结了婚，就能看开想明白一些事。现在看来我错了——你依然狗屁事不懂、铁石心肠的一个人！”
　　……

　　去墓地的路上我们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回来却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全都是下坡，我骑在最前面，施晓芸跟在我后面一个劲嘱咐我慢点骑。我全然不顾她的劝说一路飞奔下来，吓得晓芸在后面担心得一个劲地尖叫，直到上了公路她才追上我。在公路边我吐得一塌涂，晓芸边拍打我的后背一边问我还回不回母亲那儿。我以沉默算作我的回答，在丁字路口我们分手了。
　　回来后许多天我都没再去母亲那里。说来奇怪自从去过墓地，回来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呕吐几次，听过来人说，孕妇呕吐一般发生在怀孕初期两个月到四个月之间，可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才把这种状态表现出来，而且这种呕吐状况一直保持到我上产床前那一刻。有时想想，这难道就是母亲所说的从人鬼相隔的地方带回来的“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