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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

  •   第二十一章
      去单位报到,单位正好分福利。我是满勤,又一直是一线工人,分到了一百斤大米。队里的人帮我把大米袋子抬到自行车的后车架上,我便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出了单位大门。站在单位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由于分量全都压在后轱辘上,车把轻飘飘的直打晃,我努力压制住车把,使车子不向一边倾倒。在马路牙子上我把腿费力跨过二道梁,然后脚下猛地使劲蹬了几下脚蹬子奋力向前骑去。从单位骑车回家,一路上要经过七、八个十字路口,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我都大声喊着“借道,借道,让我先过。”人们看我骑着车子歪歪扭扭的样子都忍住笑善意的避让。终于骑到街坊的那个路口,往左一拐上坡就进街坊了。此时的我手臂酸麻僵硬,我竭力控制住车把,脚下用力紧蹬两下冲将上去。街坊与马路衔接的丁字路口是个土坡,坡上有一个宣土窝,前车轱辘本来就没有分量,进了宣土窝我感觉车把一轻,手臂打晃,连人带车全都摔趴在土坡上,大米袋子也刮开一个三角口子。我弄得灰头土脸,坐在地上缓了半天的劲儿才爬起来。过往的行人对我投来的目光,在我看来都带着讥讽的笑意。我真想扔下那袋大米和那辆破自行车一走了之。我忍住气,将扎辫子的皮筋掳下来扎住麻袋的破口。我求两个路人将麻袋帮我抬到车的后架上。剩下的不到一百米的路,我是咬牙切齿歪歪斜斜地推回来的。这辆破自行车再次挑起了我对黄敏芝的恨意,黄敏芝对待她四个女儿一碗水从没有端平过!
      “我也要一辆新自行车!”中午在饭桌上,我把憋了好几年没敢说的话说出来。黄敏芝一连脸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端着饭碗去了小卖部。晓芸和晓蕾停下筷子诧异地看着我,我瞪了她们一眼说:“看什么看!”我放下筷子跟出来。
      “凭什么施晓妍和施晓蕾可以不断拥有一辆辆新自行车,而我只能捡施晓妍骑过的?”我站在院子当中冲着小卖部开着的门大声道。
      “你也可以用你自己的奖金买辆自行车。”黄敏芝从小卖部出来,挑拣着碗里的肥肉,将它们扔进鸡食槽里。
      “我的工资、奖金每一个月不是全都交给你了,我哪来的钱?”
      “你敢说你把挣的所有的钱都交给我了?你那一千一百三十六块九毛八怎么解释!”黄敏芝一脸憎恶地看着我。
      我愣在那里,黄敏芝把“钱”的数目精确到“分”,我一时没弄明白我怎么突然会有那么多钱。但马上我就回过味儿来,黄敏芝是指我借给葛彤的钱。我记得我从银行取完钱,却把取款凭条夹在了户口簿里忘了取出来……
      那笔钱是当年黄敏芝把我撵出去,我在外面租房子住时,半年来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以及出外地补发的奖金,她凭什么惦记!自从我搬回来,我可是连工资带奖金一分不少地交给她的。
      “那是我住在外面时攒下的……。”我据理力争。
      “你要是觉得往家里交工资亏得荒,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再把工资交给我,以后光交生活费就可以了。不过你将来的嫁妆自己准备!”黄敏芝精明得像个商人。姐姐施晓妍在二十一岁已经嫁做人妇。而我在施晓妍已经是三岁孩子妈的年龄,母亲却让我自己攒嫁妆钱。
      “就这么定了!”我也冷冰冰硬生生地抛出这么一句。
      中午,天就开始阴,快两点时掉起了雨点。黄敏芝吃完饭就被几个麻友叫到别人家打麻将去了,施晓芸和施晓蕾也都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我看小卖部。这个破家我一刻都呆不下去!既然黄敏芝那么绝情,我也没有必要为谁看小卖部,我没那个义务!我也出了家门,出来才发觉我没地方可去。我的两个好朋友葛彤和岳志菁自从离开就一直没有消息,我竟落魄到没有倾诉和投奔的地方。我漫无目的地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着,雨越下越大,在雨中我淋成了落汤鸡,可是我不愿意回去。不知不觉站在了单位的大门口。
      “施晓凡!”我推车向大门里走,有一个穿着雨衣正往大门外走的男人叫住了我。
      “哦,书记是您。您找我?”是书记,他露在雨衣外面的裤腿都被雨水打湿了。
      “施晓凡,我刚有事?”我把前额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你赶快去一趟成教委,或者去电大看一看。听说今年成教委鉴于成人考生报考电大的相对于往年人数少,而且这届试题都较于上几届难,把录取分数线降低了十几分。你过去看一看你有没有被录取。”
      “不可能有我。”我看了一眼看门房的老师傅,小声地嗫嚅道。
      “你没去怎么会知道?快去,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书记为我着急,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为了书记的一番好意我去了,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补录名单上不可能有我。雨小了些,成教委离单位比较近,我先去了成教委。成教委办公走廊乱哄哄的,有许多过来查分的成人以及应届毕业生,我根本挤不进去,轮到我还不得等到多会儿。我向一位刚从办公室查完分出来打我身边经过的一男的打听情况。他建议我去电大校园的公布栏里看自己有没有录取,那里张贴着红榜,可以一目了然。分手时他还说,说不定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呢。看来他也是报考的电视大学,并且榜上有名。对方的话令我脸红,我怎么可能和他成为同学。
      电大的校园冷冷清清,只有三两个人举着雨伞站在公布栏前。对于是否能录取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来,就是想给对我寄予无限期望的书记一个交待。我总不能再见到他时,跟他说我根本没来过这里。
      公布栏里非常醒目地贴着两张大红榜,一张显然是刚贴上去的,毛笔的字迹还很新鲜。那张臊了颜色的旧榜,我半个月前已经看过。新贴的这张榜上只有十几个人的名字,是分数降下来的补录学生。我快速的扫了一眼,在榜的末尾,确切的说在倒数第三的位置我看到了“施晓凡”这三个黑体字……我喜出望外!这是上帝给与一个断断续续苦苦自学了八、九年的我,最珍贵的礼物!此刻我的心灵对所有人敞开,就是一个陌生人站在这里,我想我都会主动奉上我最真诚的拥抱。可是诺大的校园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分享我溢满心底已然决堤的快乐。我被这突然降临的幸福,激动得在空旷的校园中痛哭失声……
      我是最后一个在电大教导处领通知书的人。教导处的人说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让我马上办理入学手续。尽管雨越下越大,我还是冒雨去了单位。我像个落汤鸡似的站在小楼政工科长面前递上我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四十多岁的女科长说出来的话,叫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乐极生悲。她在接过我递上来的录取通知书时,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递上去的通知书是我刚从街头贩卖假证的小贩手里买到的“赝品”。她说,施晓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半个月之前你不是刚接到咱们电力系统职工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吗?我尽量保持微笑对她诚恳地说,“我想上电大。”她以为我是傻子吗?虽然都是录取通知书,可两者有着天渊之别。首先电大和中专本身就差了一个档次;第二从学历上电大是国家承认的学历,而电力系统的职工中专只有本地区承认。女科长瞥了一下嘴说,选择上电大还是中专,你是不是先得权衡一下两者之间的利弊。我告诉你,上中专是全脱产带薪学习,上电大可就没有这么优厚的待遇了……我打断她说,去年考上电大的职工不都是和中专一样的待遇吗?她说今年总公司下来文件,除了上咱电力系统的学校,上其他大中专院校的职工,学杂费一律自理不说,而且还不带工资,就是将来毕了业,也不会安排相应的工作岗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女科长最后一句话彻底把我击垮了。“学费自理,还不带薪。”天那,我去哪儿弄一年近三千块钱的学费?就是有了学费,谁又能提供给我三年的生活费?黄敏芝,我的母亲,我只不过要求她给我买一辆二百多块钱的自行车,她都几乎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她又怎么肯为我付出那么多!
      她黄敏芝,可以左一辆右一辆地给施晓燕和施晓蕾换新的自行车;可以为了施晓芸提前退休,让施晓芸接班,独自品尝孤寂的退休生活;可以为施晓蕾花钱买全民工指标;可以为施晓芸和施晓蕾花钱鞍前马后四处托人调动工作。可是作为母亲,她为我做过什么?就是父亲去世,我接父亲的班,她都认为我捡了大便宜。每次单位分福利,她都提醒我说如果施晓妍不是上了大集体,父亲的班就应该是施晓妍接。所以施晓妍拿着我单位发的毛料做衣服理直气壮,穿得心安理得!她黄敏芝以为我接了父亲的班,做了一个国营工人,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吗?她错了!我施晓凡的理想是上大学,然后从事我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不是初中没毕业就被迫辍学当什么国营工人!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的冲突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出门上班将门摔出声响。黄敏芝从屋里追出来冲着我骑车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小骚货,出门就让大汽车撞死你!”她黄敏芝说话之歹毒无人可比,她明明知道那天我要上十几米的高空中,在不到三十公分宽的梁上放线,她却用那么狠毒的语言来诅咒我。她黄敏芝也算得上有文化的人,可是她的言行完全不像她所接受教育的程度。从她嘴里诸如:□□、贱货、□□操之类骂人的话,说出来如同擤鼻涕那么容易。我从心底鄙视和憎恶她。那天放完线,坐在十几米高的吊车梁上我都有跳下去的冲动……
      对于这样一位母亲,我不知道她能为我付出什么?但是我不甘心,因为这是我唯一的一次也许是我人生最后的一次,接受仅次于上高等院校学习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发了一夜的高烧,第二天嗓子哑了,嘴唇上起了一串大燎泡。喘得非常厉害,却不敢大声地咳嗽,稍一用劲儿就震的胸口剧烈地疼痛。犹豫了整整一上午,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同黄敏芝提上学的事。我害怕她冷冰冰的目光,害怕她刀子般的话语。如果遭到她的拒绝,那还不如不求她。上午的时间就在我的患得患失中过去了。没想到下午,她居然破天荒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出去打两圈麻将,你到小卖部里躺着去。”黄敏芝耷拉着脸默然地吩咐着我,仿佛我是她花钱雇来的店员。
      如果她不知道我正在生病,那扔了一地的鼻涕纸也应该能够提醒她我在生病吧?可是她对这些视而不见!心底涌起一阵悲凉,我彻底打消了和她谈一谈的想法。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求她什么了。在她走后,我穿衣下床,我当然不会去看什么小卖部,让她的小卖部见鬼去吧!我翻出一件风衣裹在身上走出了家门。正是炎炎烈日炙烤的八月,我不合时宜的着装引来路人诧异的眼神。看什么看,没见过吗?我他妈还想把一件棉大衣裹在身上呢,因为我冷……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多长时间。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居然是“万青路”的丁字路口。有一辆公交车“吱呀”一声停在了我的身边。在我昏昏然头脑迷瞪时,听见售票员清晰的报站声:“万青路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下车,下一站殡仪馆。”这才知道到我所处的位置是公交车的站牌。售票员大概把我当成候车的,催我快点上车。去火葬场的路什么时候通了公交车,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上了车。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他们全都坐在背阳的一面,我却选了一个阳光充足的位置坐下来。万青路的道路两旁还和以前一样荒芜,让人了无生趣。倒是道路铺上了柏油,比过去平坦了许多。以前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公交车也就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火葬场不是终点站,车上坐着的十几个乘客,从这个站点下车的却只有我一位。女乘务员好心地提醒我,说这个路段只安排两个乘次的车辆,上午往返一趟,下午往返一趟,如果要返程的话可以过一个小时后,在下车的地方候车。我当然要往回返,难道我住在火葬场不成。
      下了车我就懊悔起来,因为我没带骨灰存放证。没有骨灰证,殡葬管理员是不接待“探视”的。我站在火葬场的栅栏外面,萧瑟的火葬场除了往后院走的那条走道两边密密匝匝的松树,里面空无一人,门房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值班。拴在院子里的一条大狼狗冲我狂吠。我说尽了好话,老人却怎么也不肯放我进去。
      “大爷,求您了,我好长时间没过来看爸爸了……我就看一眼……。”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姑娘,不是我为难你。你没拿骨灰证,那里存放着上万个骨灰盒,不好找啊。”老人看着我,也许是被我战战兢兢可怜兮兮的模样打动了(毕竟我还生着病),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的骨灰存放在二室、二十九排、三十六架、二十四号,就是追悼室后面的中间那栋房子。”这几个数字不加思考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大爷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然后从墙上挂的一溜的钥匙盘中摘下其中的一个圆盘来,领我来到后面。
      打开那扇大门,里面那熟悉的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从骨灰架的小格子里取出父亲的骨灰盒,放在门侧的祭台上。然后揭开包裹骨灰盒的红棉布,用骨灰盖上放置的抹布仔细擦拭着。上面依然落满了灰尘,自年初父亲的祭日我和晓芸来过一次,怕是再也没有人过来看过他。我用力抖落红棉布上的灰尘,将它铺展在祭台上,把骨灰盒重新放在上面。在我要系住那块红棉布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打开那个盒子,我想看看爸爸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被自己突然涌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手哆哆嗦嗦伸过去,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但是在我打开盒子真正触摸到父亲时,我心里有一刹那的平静,手不再哆嗦,身体也不再颤抖,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悲伤:父亲真的是化成灰了啊,我再牵不到他的手,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爸爸,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呀……。”我抱着骨灰盒号啕大哭起来。
      “姑娘,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不知哭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响起老人的声音。原来老人一直站在外面没有走。以往,年轻的殡葬管理员打开这间房子,扭头就走,一刻都不愿停留。这位善良的老人也许担心我一个人害怕,所以留在了那里。
      我忙站起身来,把骨灰盒包好重新放在了小格子间——他美丽的“女邻居”旁边。
      “姑娘,你把汗擦干净再出来,你是不是生病了?”等在门口的老人关切地对我说。由于刚才过于激动,我出了一身的汗。
      “谢谢您了,大爷。真对不起,打扰您了。”
      “不谢。姑娘,下次可别生着病来这种地方。”
      刚刚出了一身的汗,身子不像来时那样痛,也不再发冷了。走在洒满阳光的殡仪馆的小道上,身体感觉舒服了许多。
      我赶上了那辆回程的公交车,否则我真得在这阴阳两隔的地方住一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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