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蓝》冥山鱼客

60、六十

　　我被关在大理寺已有三日，我猜，对于如何将我定罪，陛下一定很心烦，这么一想，我便觉得很开心。
　　她，应该是全想起来了吧？不知道，想起来的她，会不会来看我？我希望临死之前，再见她一面，却又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落魄的样子。我知道，她最喜欢见我清风明月的模样，然而在大理寺牢狱，我如何去维持那一贯的清风明月？
　　牢狱之中的岁月，是一段无聊寂寞的时光。大理寺的人不错，虽然没有优待我，但也没有苛待我，只是，这里终是死牢，见不到半许阳光。因为无聊，我回想了许多旧事。
　　早年间，我因为父母双亡的早，早早的失了依赖。家中的亲戚，是有人愿意收养我的，只是，我不喜欢他们脸上那副高高在上的施舍。陛下念及父亲是为国而亡，便将我送去皇家书苑，由一位夫子领养。
　　那是一位被书苑推崇备至的夫子，陛下以为将我托付与他，是一种极好的选择。然而，我后来才知道，但凡面上看着和善的人，背地里皆是一副可怖模样。皇家书苑是个好地方，最好的地方在于，有读不完的书。皇家书苑也是个不好地方，因为领养我的人，是个神经病。
　　幼年时，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淤青，很多淤青一两个月不见消，旧的没有完全褪去，新的又继续添上。我不害怕被打，我害怕的是其他的事情。领养我的夫子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听说年轻是有过一个妻子，但妻子不知何故跟人私奔去了。我长到八岁多时，有一日他忽然将我关在房中，上下其手，自此，常常如此。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懂得弱小的悲哀，于是，我更加努力的读书，因为，除此，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挣脱这样的困境。
　　为了活下去，我开始学会微笑，得体的微笑，让与我一同相处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亲切微笑。果然，书苑里的其他夫子们都很喜欢我，有一位夫子嗜好下棋，见我下的不错，便拉着我下个通宵。
　　十岁那年，陛下下旨，要为几位未有伴读的皇子选一位合适的伴读。这事儿本来和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恰逢朝局变动，陛下不喜有人早早的站队，于是皇家书苑的学子得了一个名额。
　　皇家书苑里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朝臣家里的爱子，便是我成绩最好，最得夫子喜爱，也不能轮到我去。收养的夫子，虽说人品很差，但在皇家书苑里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主，我为了能够脱离出去，自然是百般孝敬，便是他要……，也应了。
　　我不后悔，因为我终于离开皇家书苑，去了新的地方。我进宫前便知道怜华宫是皇宫里的冷宫，可那又如何，我情愿一辈子呆在冷宫里，也不想呆在道貌岸然的皇家书苑里。
　　我知道怜华宫中住着一位七殿下，他和我一样，生母早逝，作为皇帝的父亲虽然活着，却还比不得我，皇家书苑里的人，喜欢隐晦的聊宫中的秘辛，最爱嘲笑的，便是怜华宫里七殿下。特别是知道，这位不冷落的快要活不下去的殿下，用一条腿才换来半分生机。
　　我进怜华宫时，做好的心里准备是，萧瑟的院落，可怜的人面。
　　那日，领路的太监将我领入宫中，我跟着走了许久，怜华宫前的宫道很长，一路上不见什么宫女太监，果真如预料般的冷寂。一直走到大门前，才发现门前等着一个小太监，他说他叫企鹅，奉命来等我。我那时便想，七殿下果真是一个不读书的，竟然给自家的太监取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后来我才知，企鹅是她取的名字，来等我也是受她的命令。
　　怜华宫虽然破败的很，却被人打理的很素净。花坛边上有许多落叶，管院子的太监只是将它们扫进花坛，我看了几眼，竟觉得很漂亮。
　　那是我和她的初见，她因为困倦打了一个大大哈欠，我正惊讶于这个宫人的大胆，却不想七殿下还关心她是不是没睡好？她长得并不美艳，是个寻常模样的女子，年龄亦不小，在皇宫之中，算是个老宫人了。
　　她的性子很好，很温和，对七殿下尤其的好，那种好，很想是母亲对孩子的好。难怪七殿下会喜欢她。
　　她说她叫卫蓝，于是我按照宫廷礼仪，称呼她卫姑姑，可七殿下不许我这么称呼，其中的理由，我好奇了许久，她也未曾解释过。倒是后来，有一回和七殿下喝酒，七殿下乘着酒意告诉我一个惯于姑姑的故事。也就是那时，我才真正知道，七殿下喜欢卫蓝，不是把她当作长辈一样的喜欢。
　　她叫我月公子，因为她觉得我很想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可我哪里比的上天上的明月，我的心里，早已失了明意。
　　因为她称呼我作公子，于是我便称呼她做姑娘，她果然很开心，我后来问她，为什么喜欢姑娘这个称呼，她说因为姑娘这种称呼，听起来很年轻。她还告诉我，但凡姑娘，总是更愿意被人叫的年轻些。
　　刚进怜华宫不久，我生了一场大病。其实，我的身体不错，起码在皇家书苑里的几年，极少得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怜华宫里的日子太舒服，让我送了警戒心，忽然就病了。
　　我讨厌生病，因为生病的时候身体很脆弱，别人想做些什么，连躲避也没有力气。我知道自己生病，就将门窗紧紧的关上，希望睡一觉别能好。
　　那一夜，我大约是发了高烧，身上很疼，精神恍惚，我梦见了许久没有想起的母亲。我并不想梦见她，因为她实在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因为父亲的死而选择了一起死，完全不顾及活着的我。我曾在梦中向她求救，可她只是哭。
　　这个晚上，我再次向她求见，她竟然没有哭，还回应我。
　　早晨醒来时，我才看清，那个梦中照顾的我人，是卫蓝。他告诉我，生活之中除了痛苦，还有许多美好，许多期待。我一直记着她的话，从未忘记过一刻。
　　我察觉到七殿下常常偷看卫蓝，殿下的眼中藏着不可描述的热切，我对此嗤之以鼻。卫蓝虽好，到底是个年长的女人，就算有一日殿下得势，她也已经老去。
　　可有一日，殿下警告我，不许我偷偷看卫蓝，不许我偷偷想卫蓝。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和七殿下一样，生了不该生的妄念。
　　我知道卫蓝对七殿下好，很大的缘由在于殿下的脚，我后来隐隐猜测出，殿下的脚有一日能好，殿下的心远不如外界以为的与世无争。因此，我暗暗的得意，若殿下真有心要登王座，他必然要不起卫蓝。
　　我于是向七殿下表示了极大的忠诚，表示此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没过多久，七殿下被派去边城，我将离开怜华宫。临行前，我和卫蓝告别，那一日，虽是离别，我却很开心，因为卫蓝说，他日七殿下得偿所愿时，她愿求得自由，从此游览天涯海角。待到那时，我一定陪着她，看尽天下美景，食遍天下美食。
　　离开怜华宫后，我再不能常见她，虽然国子祭酒府离忠贤王府不远，但我一个到了年纪的外男，哪里能随意出入忠贤王府的后院。
　　长久未见，再见时我的心思通透了许多，再见她和七殿下，才知卫蓝对他和对我的不同。七殿下以为卫蓝心中没有他，但我看的真切，卫蓝的心中是有七殿下的，只是连她自己都未尝清楚。
　　难过吗？当然，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直到遇到她。
　　不过也好，像我这样阴私且心思深重的人，并不是她的良配，如果七殿下确实能做到他承诺的，一生一世只对卫蓝一人好，我愿意做个最中心的臣子，在高阶之下，一生仰望。
　　我最后一次见卫蓝，是在除夕的龙极殿上。太子殿下将来领出来时，我一眼便看到她发间的那一支凤簪。席间，他和她笑的极为开心，我想，这样最好，从此以后，她一定能幸福长久。
　　我坐在台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盼着能早早的喝醉才好。她真是一点没变，初遇时我当她是个年长的宫人，如今多少年过去，七殿下和我已长大成人，她还是最初的模样。
　　也是，若卫蓝老去，如何还能配得上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
　　那是的我，尚不知半点不老去这样的幸运，对卫蓝而言，有多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