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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感泪篇 ...

  •   一

      昨夜霜风催林瘦。
      秋波不堪寒梧冷。

      我睡了有许久,清渺的岫香透过纱帘飘了进来。帘外有人在弹着琵琶,软侬的曲子传过来,把我从迷迷糊糊的大梦中唤醒。

      小艾闻听到我的动静,掀了帘进来,半嗔地似有怨道:“先生,你这一觉可睡久了。”

      我还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对小艾嗔怪的“以下犯上”甚不在意,只是惯性地随口问了句:“拾一可回来了?”

      小艾繁弄的手忽地一顿,嘴上却像是抹了砒霜似的毒起来:“管那什子白眼狼作甚,早死了,死在外头了罢,死了草席一裹丢乱葬岗去了的下场。”

      我被小艾忽变的淬毒语气吓得浑身一凛,饶是大气没有敢出。咬着被子正要作瑟瑟发抖状,却瞧见她又将本要卷起的帘子一放,连个招呼也不打竟气冲冲地走开。我有些莫名小艾这通无名火从何而来,却看到她本就瘦削的背影在暗暗地抖动,我这一室寂寂的篆烟正残,衬着小艾离去的背影愈发寥落。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小艾丢下一句“你自己收拾起来罢,外面有人找”,就径自走了去。才恍然发觉出小艾声里夹杂着浓浓的鼻音。

      我敲了敲头,看来我这偷得劳生数刻闲的一觉睡得委实长了。

      二

      我叫易禾,是个活了上千年的“逍遥”散仙。

      醒来那日,正是梅子熟了的时节。彼时正逢大魏朝新帝登基,繁华的盛京迎来空前的璀璨景况。随处锣鼓喧天的欢庆,新天子与民同乐的游行下,伴着文柳河岸上的歌声,酒楼上书生们的阔论。唯独勾栏处奏着一曲《故梦》,显得不合时宜地清冷。萧独吹,双声调,诸部合。唱曲的女子似泣还诉,且歌且吟。声音穿过长长的弄巷,直直展延到我的这处小院落里来。

      我坐在小院里吃茶,小艾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喂着鹤。期间我也讨好似的说了好些笑话,最后也只是我一人呵呵地干笑着,小艾依旧背着我一声不响。我悻悻地摩着鼻子,却还是不死心:“小艾,听说今天外面热闹得很,咱们一起去看看罢!“

      本以为又是一句徒劳话,却不料竟真的惹了小艾动容。她冷不丁地转过身来,一张没有五官的大白脸冒到我的跟前,生生把我吓了一跳,直到抱住一边的柱子抖得如筛糠般,她才又恢复了原貌。

      我吓得直叫乖乖,朝她大声地嚷嚷:“你这个艾草精,再这样幻化吓人,你信不信,信不信我立马撤了你身上的护阵。教你立马被天雷给轰了去!“

      “好啊,你撤罢!你当我在这世上独活过得多快活吗?”

      我眼见着小艾的眼圈又变红了,又立马狗腿子地跑到她身边:“拾一她再怎么说,也是只上古神兽,怎么就能说没就没呢?”

      看着小艾抽抽噎噎的,我也巴巴地无措。只得拣些特别好听的话哄她,譬如一堆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之类话说得我自己都快不信了,她竟真的信了般的停止了哭泣。认真地瞪着大眼睛问我:“你真的感应到十一还在这世上么?”

      我立马捣蒜般地点头,拍着胸脯对她保证:“拾一好着呢,你就放心吧,而且她就快回来了。”说完,眼睛不自主地看向大门,小艾也顺着我的视线去瞧,我看她眼神里终于多了神采,心里稍稍安慰了下。

      却终是忍不住地在心底里长叹了声,遥远的悲怆终于袭满了我一直抑制住的胸腔。我在这世上千年万年,早已习惯了孤独寂寥。我忘记了从何而来,因何而来,我又往何处去。我抬头望天,像是要看出星辰万化,斗转星移来。却只是一如既往地,碧空如洗。万里江山,都不过一叶微尘,即使是上古神兽毕方,又有何不同。

      十一只是做了她的选择罢了。

      我看小艾的心情终于变得雀跃起来,便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吩咐她做事。我打了个呵欠,揩了两滴挤出来的泪往小艾头上一点:“快去把客人迎进来,早该等久了吧。”

      以泪作诀,便是趁其不备消了小艾部分记忆。

      如此,方能相安无事地迎来贵客。

      我正襟危坐,看向了紧闭的大门,又好像看向了历历的过往。虚空皆无妄,缘也,劫也。

      不过是: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三

      蝉鸣声阵阵,夜色渐渐掩了下来。我跟着小黄门亦步亦趋,越往里走,越是寂静。宫门里的墙层层叠叠,果然应了那句一入宫门深似海的话。

      走了有许久,却也是畅通无阻。夜幕已然低垂,重华宫却仍旧是灯火通明。廊间每隔两步便立着一个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地瞧着我。我被看得有些发毛,恨不得想揽着小黄门的胳膊走。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又转了一个弯,过了一处重檐门,就走进了一处华丽非常的殿内。小黄门对我微微欠了身,便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突然有些后悔把小艾丢下看门,不然多了个人也能给我壮胆。但一想,这皇宫大内的神佛通天,岂是她一个小精怪能随便进来的?

      便也稍稍释然。我随意地逛了会儿,也就解了小艾非要给我披上的外袍,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暖和多了,帷帐曼帘也比外间多了几层,我低了头踱进去,心里竟然没来头地有些紧张,便也暗笑自己这神仙也真是做的窝囊。

      一个披着绯紫外袍的女子卧坐在软塌上,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见我来了,便抬眼盈盈一笑。她的笑容清浅而温柔,带着天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贵气。我不由地摸了摸鼻头朝她浅浅欠身:“太后娘娘。”

      听到我的称呼,她微微愣了愣,片刻却又释然地笑了起来:“言茴。”

      “嗯?”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对我摇了摇头,笑:“叫我言茴。”

      “呃…”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自觉可能是睡了一觉太久,已然不太清楚时下人的习性称呼。只能不好意思地朝她傻笑,还摸了摸头。

      她却是不太在意,只是将手上书卷放到一边,勾了勾手,从身后扯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却是穿着明晃晃的黄袍,一重一重的华服压得娃娃行动不甚利索。

      “潇儿,磕头。”

      小娃娃这才扭扭捏捏地从球球背后伸出了头,奶声奶气地行礼。

      我却在看到娃娃的样子后,怔在了原地。

      这模样,分明就是缩小版的拾一。

      四

      她倒没有急着解释什么。只是爱怜地抚过皇帝的头顶,浑浊的眼神中似乎涌动着风云。我强硬地摆出了一个神仙该有的云淡风轻的姿态,甩了甩莫须有的袍袖,背着手也徐徐地坐了下来。

      醒来之后,大江南北的折子戏我也听了不少。大多都是先帝与现太后伉俪情深,帝后相偕的风月故事。我拉着小艾带着新上市的香瓜子去听了几回,都慨叹着如今都流行些无脑甜文,太过无趣。瓜子壳愣是嗑了地上一堆,小艾的瞌睡也不知道来来回回了几次。

      我因为一路赶到皇宫,许久没有锻炼的身子显得有些乏了。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把目光放到小皇帝的身上,我自知平素不是个八卦的人。可联想起我所知道的一切,也知道皇宫内闱之事必然不是外界传言的那么简单。

      看这样子很有可能是这位不守妇道的前一国之母给那位先帝戴了绿帽子。但实际上知道内幕的我也很是莫名,拾一虽然是只上古神兽毕方鸟,可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母鸟。

      我安慰小艾的话亦是半真半假,我确实感应不到拾一在世上的任何气息,但是我却又能感应到只属于毕方神兽的元丹之气。看这样子,很有可能是我的小拾一卷入了宫廷秘史,惹来了身形陨灭之祸,拼死之间还留存了一颗元丹下来。

      说实话拾一这只鸟毕竟也是一只灵识俱修的好鸟,她做事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即使如今这种结果,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断没有我来替她擦屁股的说法。可奈何架不住小艾的神神叨叨,看在小艾独家一格的艾草饼上,我只得忍了。

      再看言茴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不少,眸子里流转着复杂的情绪,我仿佛看到有盈盈的光在闪,却又在下一秒消失。

      她到底是要讲故事了。

      却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就不啻于大地惊雷般砸在我这颗已然老朽的心上。

      我想我当时手上要是有瓜子的话,肯定是要吓得掉落一地。

      “先帝,是我杀的。”

      “正如民间一度传的很广的传闻所言,先帝是个女子。”

      她说。

      五

      母亲给言茴戴上凤披霞冠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灼灼开了漫天,陌上繁花似锦。众人皆道这是老天给她赐下的十里红妆。

      绿杨芳草长亭路,一路唱念做打,一路喜气洋洋。热闹围了盛京城三天三夜,到处都是繁华景象,随处皆是盛况空前。她出嫁的凤驾才刚进了皇城门,身边伺候的阿琪就惊喜地悄声说:“郡主,陛下竟然亲自来接您了。”

      她脸上不由地娇俏起了绯红,又暗自掩着嘴巴笑起来。她没忍住偷偷地掀了一角朝外看,正看到年轻的帝王扶着砖木静静站立。遥遥地,她似乎看到当年侍读太子的日子,那时候的她,只是看着明黄的背影。

      她跟我谈起这段往事时,只是目光沉寂,经年的岁月一层一层在她心头剥落,即将经由她口诉与我这毫不相干的外人。

      我大抵可以体谅到一些她的心境,只是我处境实在尴尬,只得保持沉默。

      我虽是个神仙,却也只是个不入流的散仙,竟渐渐地也能感受到这大魏宫廷的悲风刮起。她朝我安慰地一笑,惨然地比绝望好不了多少。

      “是她求我把她杀了的。”我感到了她语气下面强烈压抑的悲怆,我本以为这悲怆只是一场相爱相杀的戏码,谁可知,谁又可知?

      她的出嫁只是开了个头。没想到,言茴下面的话捞起了更为幽远的往事。

      当年她以德云郡主身份入京侍太子伴读,同时被选定的还有丞相之女孙韫。

      再然后就是。

      先帝魏平帝张卿才,年十八登基,在位十七载。以宽治民而除甚虐,仁孝宅厚。帝国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明成十七年初,孝献太后薨逝,帝大悲,罢朝十日矣。猝染疾,同年十月,帝崩。

      六

      她说那天大雪,雪色掩了整个盛京。衬得整个盛京一片苍茫,随着夜幕深重,愈发显得天地纯白,整个官道唯余白茫茫。

      大麽麽几经留宿不成,言茴还是吃过晚膳从宫里出来了。正逢落灯,四周只有她的一辆马车缓缓前行,肃静得可怕。

      言茴抬眼看着我,说她就是那个时候遇到拾一的。

      她说话有些讲一出是一出,前言又后语。我正兀自有些不耐烦,却还在维持着表面礼貌。乍听到这句,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果然是知道拾一的真实身份的。

      雪又大起来,鹅毛似地往下飘。言茴那时候玩心重,推了窗伸手出去想接雪,却冷不丁接了一只冻僵的鸟儿。

      后来她知道拾一不是一般的鸟,拾一告诉她她是神兽。只是那时候被一只冷箭猎杀受了伤,才化了缩小的原形掉落下来。于是正巧被她救了。

      言茴悉心地把它捧在手心,给它包扎,给它喂食,直到它重新化为人形的那一天。

      言茴说她被吓到了,瑟缩着退到退无可退。拾一却轻轻地盖上了她的眼睛,告诉她:“别怕,我是你的点点。”

      点点是言茴给那只鸟儿取的名字。

      听到此处我的眉毛不自主地勾了一下,这只千年铁树鸟竟真的有开花的一天,这是要思凡了?

      我也瞥见到此时的言茴脸色变得柔和起来,神色些许动容。小皇帝已经蜷在她的脚边睡着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娃娃,手上动作更加地轻了起来。

      此后拾一就呆在了她的身边,拾一说天条规定她们做神兽的必须要报恩,不然会被天打雷劈的。言茴说她真是拿她没办法。

      听到这里,我的眉毛再次不受控地勾了一下,这是哪条劳什子天规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整个大魏朝开国以来百年难遇的大雪,连连下了半月有余,封了山,封了路,封了田地埋了庄稼。皇帝连下几次罪己诏,太子冒着风雪祭天,性命堪忧。

      那是她第一次求拾一,她求她停了这场雪吧。

      拾一说她做不到。

      太子困在山中数日,不被饿死也要被冻死。她再求她,只救太子一命。

      传言那是景丰二十八年,有鹤鸣于朗山,自九皋而下。忽有火光冲天,给困顿山中数日的太子一行带去暖光。第二日雪便停了。

      万民皆道祥瑞天示,太子乃大魏天命。

      拾一那时才知道,原来言茴一直喜欢的,是别人。

      七

      太子并不受皇帝喜欢,这是宫人们闲暇之余喜欢嚼的舌根。漫长压抑且枯燥的宫廷生活,那些顶端人们的爱恨情仇自是底层小的们唯一可获得安慰的话题。这一点,不仅宫人们知道,满朝文武也知道,更遑论和太子殿下朝夕相处的侍读们。

      言茴虽然是云川王府嫡女,贵为郡主。却也常常苦恼,如何凭一己之力缓和天家父子间的关系。

      拾一对此常常冷眼旁观,只有在言茴真的急得跳脚之时,她才抱着手臂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她对太子如何漠不关心,只担心眼前人方寸大乱得把自己蠢得绊倒。

      曾经啊曾经,所有年轻的人儿,都觉得这大把的年华皆可滥掷,恍然一瞬也可当作生生世世。

      有段时日,太子开始收心敛性起来。或是外面的传闻让太子愈发感到自己处境的可危,或是皇帝态度的晦暗不明让她做事愈发地谨小慎微。抑或,只是意识到她的出身她的血脉本身就是一种反叛的原罪。

      曾经澄澈明媚的少年变得深沉起来。只有在晨昏定省的念书期间,偶尔或露出一丝年少的纯憨来。

      张卿才本就聪敏,加上那段时间用心,很快就有了在太傅面前展示的机会。言茴记得是一个很大的经世治国的问题,却被张卿才流畅异常的回答出来,引得太傅频频点头赞许。

      当时学馆里有很多官家子女也一同学习,许多少女少男们都含羞带怯地纷纷张看着这位大魏国的储君殿下,但凡是与她目光相触便有喜色上脸,仿佛就是姻缘既定,这滔天的富贵就在她偶尔垂眸的瞬间安定。

      只有张卿才知道,在太傅的首肯之下,她施施然地坐定,坦然地侧过脸,用再自然不过的方式扫过她的二位侍读所在的位置。

      却与正抬起的言茴的视线撞个正着,那时候少女的心思当头,言茴害羞地低下了头。

      于是皇宫里渐渐传出了太子钟情于德云郡主的言论。

      帝国金字塔尖的两位贵人却对此充耳不闻。

      言茴苦笑着告诉我,这时候的她像个看似释然却又还是一脸委屈的妇人。她说,因为先帝是个女子,这种暧昧的传闻对于掩盖这个破天的秘密是最大的帮助。剩下的半句她化为了嘴角的叹息。

      一豆宫烛即将燃尽,有掌灯宫女进来更换。言茴微微闭了眼,似乎是说得有些累,好似进了入定之态。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却对当朝太后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感到暗自可悲。想来也是,景丰帝膝下只得一子,无论男女,这皇位也不可被旁枝落了去。这种秘辛,就算是往死里捂,也得捂着。

      只是那时候太子终究还是年轻。

      那种传闻传久了,一向风气开放的大魏朝臣们也会打趣起来。有回太傅们同太子开玩笑,无非是太子和郡主实在佳偶天成云云,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夫子想到什么事情插话进来:“真是奇怪,殿下同这二位侍读的关系真是大有变化。微臣倒是记得,殿下幼时爱与郡主打架,却是总爱黏着丞相家的小姐的。那年孙小姐四五岁罢,殿下还折了桃花…”

      话还未完,就被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少年急急打断,这可不是君主对待臣下的礼仪,她这脸红败坏的模样引得在场众人不由得微笑,都只当是当着郡主的面太子也不愿提那陈年旧事罢了。只有太子心虚地悄悄瞧了孙韫一眼,在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只留她停在虚空某一点上似悲似喜。

      可这所有人都不曾发觉的一幕,却被正欲进来抽查太子课业的皇帝瞧了见。

      八

      自古天子无非就是冷漠无情,需掌那帝王制衡之术,就须心狠手辣。在皇帝眼中,即使孙卿才是个女子,便是娶上三宫六院的女子也无妨,无非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是嫁与皇帝,那泼天的富贵。

      可若是,孙卿才真的对某个人动了情。

      这实在是帝王大忌。况且她的女子身份,本就意味着这成王之路的艰辛。所以连他都只能故作不喜太子,好让太子更快地成长为一个帝王。

      孙韫的脾气是贵族中少见的温和,或许是与她母亲生她难产而死有关,她远比旁人更能感知对方的苦痛和不如意。好比近两年来,太子对她的态度陡然转变,不复幼时的亲近,只是全然的疏离。她也是不恼,只是微笑。

      那日,宣室的灯烛一夜未熄,年纪快至天命的帝王似乎瞬间苍老。

      再然后,便是如史书上写得一般。帝王的身体江河日下,朝中势力不平,一道又一道的旨意降下。连年轻的太子都上赶着停了课业,担了监国之位。

      所有人都在观望着天子的情势。

      却终于在某一天,降下了那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旨意。

      钦天监上书,宫中后位空悬数年,煞冲紫薇星,需继立新后,以正冲喜。新后便是选定了丞相嫡女孙韫。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张卿才的感受。她沉默不语,就这样退了朝,矗立在高大的宫门里。有不识脸色的宫人上来奉茶,她取了盏,用杯盖挡着,却也没隐去那瞪得通红狠狠朝向小宫女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得小姑娘一阵哆嗦。

      那天,太子练了一下午的剑,满园的花被她舞得无比纷乱,一地破败。直到了深夜,太子依旧猩红着一双眼。好似真的天有所应,在凄风苦雨的苍茫下,她闯入了帝王的内宫。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只知道大雨罕见地连下了三天,浇了那皇城瓢泼漫天。而太子,被罚着跪在正阳殿前,勒令直到雨停。来去替太子求情的人一波又一波,言茴哭着喊着,叩得额头鲜血淋漓,头角狰狞。太子也只是跪伏着一动不动,而那高高的宫门依旧无动于衷。

      我却想起了那天好像拾一回来了一趟,我在梦中被魇困住。只是迷蒙之间好似看到拾一难得的在同小艾说着话,还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现在想来,拾一大概就是在向小艾询问我平素用来收雨的法器罢。真是个痴傻的鸟儿,我暗暗地摇摇头。

      继续听她讲下去。

      言茴好像又恢复了平静,她说。

      最后来的,是孙韫。也就是先孝献太后。

      她只是撑着伞定定地站到了太子的面前。所有人来都没有感觉的张卿才终于抬起了头,对峙须臾,孙韫猛然丢弃雨伞,撩起裙摆同她并肩跪在滂沱的大雨中,雨幕繁厚。大魏山河,风雨如盘,天地是幕,寸心寸意,尽在其中。

      那是她们所有人的第一场雨。

      从此浸湿了所有人的人生,无有遗漏,无有豁免。

      九

      于是太子终有一天登基为帝,看起来从此不过就是江山无忧,皇位无惧。只是在张卿才和孙韫之间,却从此隔了天堑。

      言茴的脸上已经变得死灰,我有些担忧。气氛正在一层一层递进地沉重,我踌躇着要不要捏个诀探看一下她的情况,熟料她好像知道我内中所想。略摆了摆手,好像在安慰我,也像是安慰自己:“众生皆苦。众人皆道皇家好,可皇家又好在哪呢?”

      你知道的,就算先帝那时登基,也有一道遗诏。不过是太子阴郁,不堪此大任,继位即由太后辅政。张卿才知道,她的父皇不过是失望,失望那一夜她痛心到提剑去闯宫。

      可她知道,明明她的父皇能明白,能明白她受惊无措之下的荒唐。

      却还是要惩罚她。

      从此权力的剑柄横亘,年轻的帝王和太后的博弈在这深宫中,在这朝堂上,泛至山河,划开了她们之间世上最远的距离。

      言茴曾经庆幸过许久,那时候她还是烂漫,总以为年轻的帝王是钟情于她的,不过是政务缠身,常常扯住了她的脚步。她觉得,作为这大魏的皇后,她该是第一个理解皇帝的。

      抛开年少时的传闻,言茴亦是皇帝亲自向太后求来的妻。大街小巷皆在传唱,这是年少爱恋成真的梦,这是青梅竹马修成正果的佳话。

      她一笑。

      我看到她快要溢出来的泪光。

      她说那天所有在栎阳宫中当值的宫人们都看到了皇帝同太后的争执。张卿才紧紧地禁锢着孙韫,用着习武之人和读书人之间悬殊的力气,太后有过挣扎,据宫人所说,可以看见太后身上残败的衣物。张卿才微微喘着气,而孙韫双目微红,这暧昧的一幕里,帝王向前一步,盯着对方,固执地,温柔地,一字一字地问:“那么,母后,您为何要阻止我娶德云郡主呢?”

      年轻的太后低下了头,一同低下的是眼底掩不去的悲悯:“张卿才,你始终不信我的,不是么?”

      言茴说,这世上所有人都爱过,所有人却都在错过。她真是何其有幸,又何其悲凉。她有些自怜地把肩上的披风裹裹紧。

      我终是不忍心,竟捏了诀,把一室温度提高。

      言茴看着我,道:“多谢。”

      我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回她,只得匆匆低头含糊着答嗯。

      言茴却发了笑,我有些疑惑地抬头,见她撩了下耳后的鬓发,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便同我讲,比之前多了不少神气。

      她说其实刚成婚时,新婚燕尔,皇帝同她还是有些少年情谊的。她敬她,让她。甚至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这个宫廷里最讳莫如深的秘密:她是女子。

      那时候她却是天真的在想,连拾一是个鸟儿,她都能接受,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

      她只是爱她啊,只是爱的张卿才这个人啊!

      那时候还在大婚三月里,她像个贤惠多年的妻子站在大殿外面等她。帝王下了车辇,握了她的手,徐徐地散步。漫不经心地同她诉说着琐事,言茴满心欢喜地听她讲,却发现她的目光总是不自知地飘向远处的一队车辇。

      言茴笑了起来,却是比哭还难看。

      她说她当时并不确定皇帝在看什么,直到张卿才絮叨的话语间夹杂了一声清脆的笑,甚是悦耳。言茴笑得愈发柔和地看她,皇帝察觉到了她细致的注视,微微别开脸,镇定地同她解释:“有只蝴蝶,飞过去了。”

      言茴说她很确定没有蝴蝶。

      于是年轻的帝王用更加不容置疑的语气同她说:“飞走了,就随着太后的驾辇飞走的。”

      言茴说那一刹那,她福至心灵。她终于顿悟一直以来同皇帝恩爱的表面背后缺失的是什么,她也明白了张卿才一直追随的目光是何人。

      言茴那时才知道,原来张卿才一直喜欢的,是别人。

      十

      转眼已然是明成七年。曾经年少的帝王被淬炼地愈发沉稳,也愈发地合格。同样伴随帝位升起的,还有张卿才那不复年少朗澈的最深的恐惧、猜忌和多疑。那渺茫的爱而得之,和太后手中的一纸遗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皇帝那岌岌可危的地位。

      而这七年里,言茴彻底沦为了一个见证人。

      她看着帝王因为年久皱眉而渐渐定型的川字苦额,她看着帝王年复一年的蛰伏之后的蠢蠢欲动,她看着在她心中远如神衹的帝王在下朝之后和尊贵的太后之间对政务激烈的争执。而亦是因为很多治国经略,极少涉足皇帝宫殿的太后却成了频频踏足的人物之一。

      言茴一直都是寂静的,她寂静地担负起妻子的义务。静静地为她的帝王添茶续水,在她久伏案桌后不自知打盹的时候披上外袍,在她久盯案牍抬手按压太阳穴的时候接手过去。

      那个时候的她是幸福的,她形容说是可怜的幸福。因为她终究足以得到一个帝王感念的眼神,更有甚者,会得到张卿才偶尔停下来将手覆在她手背的温暖。

      她说,余生悠长,那是她抑制不住贪恋的温暖。

      我看言茴诉说得更加惶然,明明是夏季,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目光变冷。夜很深了,显得苦寒。我不由想起那段时光里,拾一静默的模样。

      我不曾见,却能想见。

      言茴顿了许久,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模样。我的耐心竟然无比地好了起来,空气中只有蜡烛燃烧的哔剥声。神仙的耳力也是顶好的,我好像有听到轻微的低泣,像隐隐的悲鸣,划过暗夜的大魏长空。

      她继续同我说下去,我便清晰地瞧见她脸上两行泪渍。

      她说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帝王同太后的争执,在寻常宫人眼里皆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每每这时,宣室里外都是跪伏了一地。她见证了太后一如往常的温和,更见证了皇帝常常落入下风的沉默不语。

      却只有她知道,这些场景都是帝王乐见的。因为她听到了,听到帝王心底里微弱的欢喜。

      她也渐渐尝到了苦愁的滋味,她总在深夜里越发地觉得难过,却还要秉住国母的威仪。她说连哭都不能哭的日子,是最难熬的。

      她却长吁了一口气,好似都已经想开,早将那些过往抛之脑后一样。

      她笑笑,又说。像个等待褒奖的孩子。

      她学会了长久的沉默,很多时候,她可以一个人就这样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云,看着院里的风。举目,看刺痛的日头挂在高高的天上,却被幽深高大的宫墙切割成了方正的模样。

      终于,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这帝国的天变幻莫测。

      她仰望的帝王按耐不住了。

      十一

      那时候,整个皇宫的气氛都变得奇怪而又凝固。所有人都像屏住了呼吸一样,如履薄冰。

      山雨欲来风满楼。球球说,帝王就要爆发了。长久不得专政的帝王,野心早已膨胀到了临界点。即使帝王从未表现出来过惊怒之类的表情,即使她早已习惯了掩藏情绪,没有谁再可以轻易的从她脸上一窥即知她的心思。

      可她想,她还是懂她的。

      这位已经被权力彻底迷蒙住心眼的皇帝,那时候她可曾想过此后风雨飘摇,这偌大的皇宫里本就残存的默契情谊会真的飘渺到宛如扶鸢呢?

      和多年前的大雨一样,倾盆的雨水猝不及防地灌了大魏宫廷头尾。春雷却遽然炸裂,铁马冰河地呼啸,拍打在鼎高的宫檐下。一直以来大魏积聚的变乱,飘荡的朝堂大内,波诡云谲的阴毒逸散开来。

      那场她们人生里的第二场大雨,轰然而至。

      所有的人都被下了禁足令。

      言茴以为会有尽带金甲,会听到兵戈铁撞。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逼宫,是一场政变。然后只须成功之后的帝王在史书上轻飘飘地落笔谋逆伏诛之类文文。

      直到静到落针可闻的殿内,传来了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她看到茫然的帝王一下子跌落到她的怀里。平天冠随之落地,冕毓撞地传来了清脆的珠玉声。那个伟岸的,一向隐忍的陛下张卿才,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她烂醉,如泥一样瘫在冰凉的地砖之上,有苍凉的月色,有混乱的风来。她蜷缩成婴儿的姿态,压抑的胸腔终是翻滚出悲鸣,声声逶迤,声声破碎。她的泪落下来,落到了扶着张卿才脸的言茴手心,大滴而滚烫,灼人灼心。

      那时候的言茴突然意识到,其实她根本不懂她,她从来都没有懂过她的王。

      她强忍着溢泛的酸呕,她颤着发抖的身子。

      言茴奔了出去。

      可到底是迟了。

      孙韫斜缩在栎阳宫前她平素喝茶下棋的树下,风那时候吹过。鼓起摇晃的树枝,飞扬起漫天的花瓣。围观的宫人们无人敢向前,在这氤氲不清的雨雾里,藏着一帘的难堪。

      谁又敢向前掀起?

      见皇后前来,众人忙不急地下跪行礼,也竟默契地让出一条道,足以通往她。言茴扶着树勉强站稳,每一步都像是赤着足踩在刀刃上。那时的她,无暇去顾及,那些伏在地上宫人晦涩的眼神,和之后在整个大魏纷扬的龌龊流言,以及最肮脏的唾骂。

      她看到的是满目鲜红,她扑身伏过去,趴在孙韫的身上,抖着手不敢去碰她残破的宫装。和鲜血淋漓的现场。

      言茴捉到她依旧清亮的眼眸,孙韫扯出微笑:“皇后。”

      言茴呜咽着,却发现喉头满是猩甜,根本吐不出一句话。这时候的孙韫依旧替人着想:“不是我的血,我把他给杀了。”

      言茴的心,就是在那时碎掉的。她实在未曾想到,那个她捧在心尖的少年,竟狠毒至斯。孙韫的声音还有些沙哑,问她:“是她叫你来的么?”

      原来孙韫从来都懂,普天之下,原来只有她是唯一懂那个人的人。这样通透的一个人,无须将善和恶隔绝,因为她的心底有着纯粹的爱憎。

      我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神仙,早已忘了冷暖。却在许久之后的某个时日,在这大魏的宫廷里感受到了冰冷至极的凄寒。

      我替这段往事感到透心的悲哀,再看那个床榻上稳坐的女人,她却早收了悲戚,我明白,这是哀莫大过心死。

      言茴顿了顿,我见到她深藏在眼底波涛翻滚的乌云密布,风卷残云般地压得我个老神仙快透不过气来。我真是无比地后悔,没有把小艾带过来。虽然我可料见听到这儿的她肯定会哭得抽抽嗒嗒,但至少那样子我也会有个转移注意力的目标。

      她下了结论,告诉我结局。□□宫闱,孽闻传了整个山河大地。帝王没有花费一兵一卒,轻松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从此万里江山,得享无边孤寂。

      言茴说,大魏朝曾经最为煊赫的太后掉落在了那个春暮,像花被风吹落一般,那么轻易。

      她记得,那时候她俯身把太后捧了起来。孙韫似乎累极,她抬手用残剩的广袖遮住了眼睛,低低地开口:“疼。”

      言茴看到,她的另一只手,攥紧的是心口。

      十二

      我哭了,我个不争气的老不死,竟然老泪纵横。

      言茴没有看我,她的视线略过了宫门,好像看到了那个春天的碧绿苍茫。她的声音浅浅的,柔柔的:“听说,神仙泪,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是么?”

      我想骂娘,这女人不愧是宫廷里一点一点修炼出来的。我正哭得起劲呢,她突然来了一遭话,就给我摆了一道。

      可是我就是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我只想噫呜呜噫,谁也别阻止我流泪。神仙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却还是强止住了眼泪,瓮声瓮气地问:“你要救谁?”说话间,还可耻地打了一个鼻涕泡。

      我有些悻悻地用袖子揩掉,还不忘扯了个笑厚脸皮地给当朝太后。

      言茴爱怜地抚着娃娃的头:“老神仙,您那么练达,肯定不会想不到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吧?”

      我点点头,眯了眯我本就很小的眼睛。

      她却没有再管我的神仙泪,只是目光悠远。我知道她是要继续讲故事了。

      她说是两个月之后,发现的太后有孕。当时大魏宫廷的风向早已变了,向来审时度势的宫人们不敢拿捏主意。一边是失势又恶名远扬的太后,一边是大权在握帝后情深的皇后。

      宫人抖着身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报告给了言茴这个传出去更为惊世骇俗的后续。那是在夏季,满宫的盎然,风和日丽。她本以为张卿才会勃然大怒,且会下令肃清余孽。

      毕竟向来的皇室最重所谓血统。

      但言茴却发现,她真的是从没懂过她。她没想到,得到消息的帝王是欣喜的,她急匆匆地下了朝爬上御辇,赶至栎阳宫。

      那时,临近中午,是夏日里最为炎热的时候。可当她们踏进宫里,才发觉出里面像是蒸笼。她注意到张卿才在进去的那一霎那,微变的眼眸。她想,即使那个少年已然远去,可是帝王却还是把唯一的破绽留给了她。她的心思泄得愈发明显,在场的人似乎都能感受出皇帝的故作姿态。

      对视和睽违,交织在已隔山海的两个人之间。言茴那时在想,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旁观者的身份罢。只是年少的她,不曾懂;起初的她,不愿懂;而如今的她,懂得避无可避。

      她维系着帝王应有的风仪,纹丝不动,丝毫不见任何的失态。可是言茴终归是熟悉她的,她清晰地察觉到两个人之间那轰然碎裂的巨响,她看到张卿才隐在袍袖中那捏紧到泛白的拳。

      她听到张卿才冷漠地道,声音依旧沉郁顿挫,不见任何慌乱:“想来母后也是知道皇后极难受孕。然天子无家事,朕向来所求的不过一个嫡子。儿臣偕妇多谢母后成全。”

      恍恍惚惚之下,张卿才拉着她一同行礼,腰躬地很深,头低地到底。言茴好像眼花,在抬首的一瞬,她似乎见到了天子眼间那迫人眉睫的悲怆。

      孙韫不曾抬头过,她只是佝偻着其时尚是年轻的背。她是默认了,言茴回头再看的时候,只觉得寥落。

      后来,天子昭告天下,皇后有孕,举国同庆,大赦。

      十三

      后来,都是后来的事了。

      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太后心力交瘁,加之孕中受惊。生产那个夜里,风飒飒地响,空气里有花香拂过。可她却难产,血崩如注。

      那天所有人都找不到皇帝。言茴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发了疯地疾步,终于在正阳殿的湖边找到了她。她看到张卿才形影相吊,月下独饮,仿佛发泄。她的心稍稍安定,却在下一刻注意到她手上捏紧的碎片,已然刻入骨血,染红了大半黄袍,她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言茴知道,她还是爱她的。这宫墙埋掉的所有人,都是深爱着的。

      言茴还是奔了过去,抖着身子半跪在她的身后贴住,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做的最肆意的一个动作。她主动地拥住了一个不可及的梦。

      张卿才的声音凄苦,里面夹杂着害怕恐惧,还有撕裂的痛。月光照亮她的双眸,月色惨白,她的脸亦是惨白:“她痛,我陪着她痛;她有多少痛,我就陪着她多少痛。只是她胆敢,胆敢弃我而去,她…她怎么敢,怎么舍得?“

      像是要抓住什么,张卿才酡红着双颊,嘴里喃喃说着发狠的话。这时候的她,不再是个帝王,只是当年那个纯然又胆怯的少年。

      需要呵护。

      言茴拥着她,姿势环抱,就像那晚苍茫的半月。夜风习习,她们只是一对互相取暖的小夫妻,在相拥抱团。

      莽撞的亲信陡地出现在后面的空地上,一头跌落在地,叩头颤着声道:“陛下,娘娘,不好了…“

      她清晰地感受到帝王身子一凛,变得紧绷起来。

      亲信眼一闭,心一横,还是哭着说了出来:“太…太后娘娘怕是不好了,太医求问是保大还是保小。”

      张卿才感觉瞬间,那血液的猩甜都积聚在了喉头一点,她勉强压抑这翻涌的血意。强自撑着站起来,哑着嗓子,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帝王的威严,她说:“保小的。”

      言茴感到握着她广袖的手无意识地在收紧,她低头就清晰地看到了盘踞其间的青筋。撑着她肩头的一臂在此时剧烈震颤,她看清了地上,皇帝呕出的红色液体。

      她看着她在她的面前倒下去,在昏迷前的那一刻,张卿才的神色几近扭曲:“她肯定恨死我了罢…她这是要报复我,是要报复我。”

      言茴惊叫着,她的恐惧霎时间登顶。

      言茴疯狂地撕喊着,喘着粗气,这样痛,怎么样都痛。可你以为从头到尾,痛的只有她一个人么?

      无力感把她整个都吞没,言茴呼救无门。她觉得天地倾覆,日月颠倒也不过如此。

      拾一终于现了身。

      她恶狠狠地抱住几近癫狂的言茴,和当初一样,轻轻覆上了她的眼,告诉她:“别怕,我是你的点点!”

      史书记载,明成八年,少帝生。是时雷电晦冥,鹤形火光冲天。名为潇。

      我终于听到了我要的东西。所以拾一为了报恩,以身献祭,投于当时的太后腹中。得以保住其母子性命。

      我长叹了一口气,一世一时,缘也,命也。

      可真是个痴情的鸟儿。

      十三

      孙韫说,将孩子取名为“潇”。

      有人多嘴,问太后是哪个“潇”。她那时候凄然许久,哽咽着吟:“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尔后,帝王下旨,她素来以仁孝著称。请奏太后移居西北行宫颐养天年。

      其后皇宫突逢走水,大火从栎阳宫起,烧了几天几夜,映红了半边天。有心人自是知道,这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在肃清宫廷。那些参与的、知道的、道听途说的,只要与这场秘事有过相关的人们全都难逃此就。血雨腥风席卷了整个大魏宫廷,从此那些纷乱的过往,皆化为了灰烬,随风而去。

      言茴说远离了皇城是好事,皇帝到底放了她一条生路。

      只是当年错道,从此天涯。余生经年,她们之间再无悲喜填补。她们失去对方的所有岁月。

      直到明成十七年初,她死在了大雪那日。寒风飘散,驿馆马徉,死讯竟到了第二年初才至京城。帝王得到消息后,只是平静地如常上朝,如常批改奏章,如常地带着小太子吃饭、洗澡、哄其入睡。

      那时候世人皆知陛下是无比地宠爱这唯一的嫡子,连带着对皇后也是十分歆羡。只有言茴知道,即使连她,都很难见到那个孩子,那个孝献太后留下的唯一血脉。

      皇帝一直把孩子将养在自己身边,同吃同住,悉心照料。天气好的日子,就抱着他出去玩耍;天气不好的日子,就把他抱在腿上一同闷在书房。

      张才给孩子小名取做:慕棠。

      张慕棠。

      知情人都省得,先太后小字甘棠,孙甘棠。

      只是后来,皇帝的身体渐渐地力不从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衰败。日渐昏聩,也会有清醒的时候。那时便会命人请皇后过去,对话的内容,大多都是年少一起上课的时光。

      有日她的精力尚好,她举杯邀酒,说的尽是年少欢愉的事。她曾站在帝国顶端睥睨这天下多年,却突然显出惴惴的样子来,像极了当年初见时,她躲在乳母怀里胆怯的样子。

      她终是把孩子托付给了言茴。

      她自知时日无多。

      那时候她求她,可否在十月初十那日,杀了她。她说那日是韫儿的生辰,她从没给她过过生辰。她想,在她走了后的第一个周年,她理应去给她过生的。

      言茴泣不成声。

      张卿才真是个狡猾的帝王,她都算计好了,言茴定然是不会拒绝她的。

      哪怕是杀了她,这样的请求。

      于是她得偿所愿,这个拥着大魏最鼎盛的富贵的帝王,是笑着走的。

      言茴快到极限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她来找我的请求。她从嫁给张卿才第二年便开始呕血,她的时日和花期一样,可数可至。

      她唯一真正向拾一提出的请求,除了当时年少,轻狂之下试验她神力让她救出太子的请求。只有用毕方毕生修为,续她有命足以一世伴驾。

      我知道,拾一祭了肉身换得孙韫母子一命之后,那些保言茴长命的修为一直在散逸。如今的言茴只是苟延残喘。

      她是想求我继续为其续命,保得她直到新帝亲政。

      我的代价很简单,讲一个故事,把老神仙我讲哭了。

      她成功了。

      我理应兑现,顺便也该取走拾一历劫后的元丹罢。

      十四

      我回到小院里,小艾撅着嘴巴已然等了我许久。

      她嘴巴一瓢,对我伸手:“拿来。”

      我装作莫名的样子,无视她,擦肩走过。她气乎乎地揪着我的后领,我哎哎个不停,于是从腰间取出锦囊。告诉她,这里面就是拾一。

      小艾破涕为笑,一蹦一跳地到后院里,一把揪住那只喂着的鹤来,像拎了只大鹅回乡。

      我施法把元丹注入拾一的原身,小艾鼓着掌欢呼。

      后来每天都能看到小艾托着腮蹲在地上,看着那只小鸟儿慢慢变化的模样。

      隔壁弄堂里的《故梦》换了个男声在唱,歌声婉转悠长。小艾卖艾草饼赚的那点银子全被她送去了勾栏听曲。这样的日子悠闲自在,小艾在听了我讲的那个故事之后,去隔壁听曲听得愈发勤了。

      她告诉我,每次她都能听得哭的稀里哗啦,惹得宾客纷纷避让。导致后来勾栏外索性贴了告示,上面画了小艾的像,下面写着:“此人与狗不得入内。”

      于是她气愤地天天缠着我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不耐烦。给她补充道,压榨出大魏皇家的最后一点秘辛。

      时年,景丰帝龙体欠佳,密诏孙韫入宫。他给了她选择。只要她说她不爱张卿才,且从未爱过,皇帝便立即下诏赐婚封她为太子妃。

      如果深爱,那便只能折断她,把她变成一把剑,从此悬在年轻的太子头顶。直到她足够狠辣到敢负天下人,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帝王。

      孙韫她向来纯粹,她有着最分明的爱憎,有着最通透的善恶。窗外斜雨未歇,遍地苍茫起绿意。她清澈的眼眸不带一丝沾染,高昂着头颅告诉景丰帝:“不,我爱她,孙韫是爱张才的。”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系列文,一章一个小故事吧,写着玩的,练文笔,这篇蛮久之前写的,以前用来打趣朋友,以其为角色入文写故事,如今改了名字放上来,但求一观。
    过段时间便会自行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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