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赋予谁》小猫一窝

33、下饵

　　江城，紧邻南京的一个长江边的城市，自古以来就是江南重城，背山面江，形势雄险。为镇守江防之地，古书中所释：“千山所环，中横巨浸，形胜之雄，控制南北”。由此可见，江城完全处于可攻可守之地，为南京镇守住了咽喉要道。
　　在国民党的统治下，江城的经济出现了极端地两极分化趋势，马路上随处可见头上插草的幼童，以及瘦得皮包骨的青年人。或遇一老妪病死路边，巡防队发现后探了探鼻息，便抬到了乱葬岗。而租界或是大一点的饭店戏院却是歌舞升平，每日倒掉的泔水都要好几辆车来运走。
　　此时，李欧正躺在位于城心最古朴奢华的茶园——小山楼二楼贵宾室的贵妃塌上，歪着身子，一手晃着红酒，一边摇头晃脑地听着楼下的咿呀弹唱。

　　今日一出《贵妃醉酒》唱得确实引人入胜，只是在人物心态的把控上还需打磨。李欧听过许多名家唱过这折戏，今儿这出与以往相比真真儿算不得名场面，但是今天这戏子所吟的戏韵，让李欧想起了一个人。
　　当唱到“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时，李欧不由得探直身子，立于一旁的小兵立马抬手打起了帘子，戏台中的杨贵妃头戴凤冠、身穿蟒服，珠翠环绕，香花成腮，轻挪慢步，手中牡丹花金扇在他的手中摇曳生姿、仿佛也能招来蝴蝶一般。
　　三次卧鱼、三次下腰，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无一不是点在了李欧的心坎上，右嘴角不禁扬起了满意的弧度。李欧食指向下点了点又躺了回去，小兵将帘子放了下来，旁边的副官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三天，李欧没进这个戏园子，《贵妃醉酒》日日上演，扮演杨贵妃的是新晋名伶柳石楠。南方城市爱听京剧的人不多，但是这折戏胜在舞台华美、亦唱亦舞，柳石楠的扮相顾盼生情、身段妖娆风流，自剧目上演以来竟能座无虚席。
　　城北一处私宅中，身着常服的柳石楠在厅内来回踱步，急得跟什么似的，忽听得脚步声，连忙相迎。来者两位，一位身着灰色洋服、头戴西式礼帽，一位鸦青色马褂、嘴唇上两撇髭须。
　　柳石楠将两人迎于上座，恭敬地斟茶倒水。
　　“你是着急了？”穿马褂者问道。
　　柳石楠低头不语，不敢回话。
　　“若是这份心性，我劝你趁早作罢。”穿马褂者不顾柳石楠焦急的脸色，吹了吹茶叶沫自顾自地说道。
　　“师傅！”柳石楠愠红了脸，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这几日他都没有出现，我是不是失败了？”
　　“好了，不要引得霄贤着急了，把最新的消息告诉他吧。”穿洋服着放下茶杯，缓声说道。
　　这三人正是杨淏翔、张云雷、秦霄贤。

　　三个月前，他们根据林东生的设计，重新计划了一个更为周祥的方案。
　　未免着了刻意，秦霄贤化名柳石楠，师承京城名角儿师子懿。李欧与秦霄贤幼时并无接触，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这三个月来秦霄贤超负荷饮食，一改之前削瘦的身量——增重是最好的更改容貌的方式。另一方面重拾基本功，接受京剧名家指点，熟记京城各大戏曲名家的人文轶事。幸亏秦霄贤从没有落下从小养成的晨起练功的习惯，又有多年的曲艺功底做基础，脱胎换骨彻底变成“柳石楠”并不难。
　　而张云雷与杨淏翔的面貌都做了很大程度的易容，如今的身份是与洋人做香料生意的甘老板及管家老张。

　　“卫城那边传来消息，李欧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假扮我们的人一如我们在卫城的样子正常作息。京城那边也是如此，林东生安排的人也一一按计划给了他们想要的信息。探子昨日皆已离开，快则今天慢则明天，李欧就会有动作了。”杨淏翔凝重地看着秦霄贤，“越到这个时候越得沉住气，你师傅很担心你的状态。”
　　秦霄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对着张云雷跪了下来，“师傅，徒儿知错了。”
　　张云雷这才缓了脸色，将秦霄贤托付起身，“你越慌就越容易出错，不仅无法报仇，自身性命也难保。”
　　“徒儿知道了。”秦霄贤再次保证，“徒儿以后一定克制情绪，戒骄戒躁。”
　　“只要李欧一天没有动作，你就唱一日的《贵妃醉酒》，打探消息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安心当好柳石楠。”

　　果不其然，第二日上午柳石楠刚刚下台准备卸妆，就有一列士兵等在后台。
　　“柳老板，司长请您过府一叙。”为首的军官拿出一条黑布抬手就要将柳石楠的眼睛蒙上，态度强横无理，而后台所有的人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柳石楠不急不慌抬起右手，挡住了布带，“请问长官，是哪位司长？还有，既然说是请我，这又是做何道理？”
　　军官为之一愣，他领命“请”过的伶人不下数十人，还从未有人敢违抗，且言语不卑不亢，凛然有势。“自然警务司的李司长，柳老板若是想在江城赢得满堂彩，就赶紧跟我走吧。”
　　“柳某一介戏子，竟然能得李司长高眼相看，感激不尽。”柳石楠微微躬了躬身，军官以为柳石楠愿意就范，再次作势要蒙其双眼，没想到柳石楠话锋一转，“只是柳某曾答应过师傅，不唱堂会。师命不可违，还请长官代为解释。”
　　“你！”军官怒目而视、青筋暴露。好言相说对方竟得寸进尺，若不是李司长极其在意声望民意，他肯定会将面前这位高傲的柳老板胖揍一顿，再拖上车。
　　柳石楠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情绪，更无视于对方因为愤怒而狰狞的面孔，自顾自地坐下，对着镜子卸妆。
　　“你等着！”为首的军官气急败坏恶狠狠地说道，领着人马离开了茶园。

　　听着士兵的汇报，李欧擦拭□□速度顿了一顿，“知道了，你先下去。”
　　“可是，司长……”士兵意欲再辩，却被李欧冷冷的眼神吓得噤若寒蝉，立马退了出去。
　　“柳石楠？有点意思。”李欧举起手枪，瞄准了远处的靶子，“砰！”一声枪响，正中红心。

　　酉时，柳宅。
　　柳石楠打了一套五禽戏，正擦着汗准备沐浴更衣，一阵整齐划一地皮靴踏地的脚步声由门口行至内院。柳石楠牵着嘴角冷哼了一声，返身在院中的竹椅中坐下。
　　“柳老板敞着门，是算准了我要来么？”李欧右手撑着拐杖，挥了挥左手，十多名士兵留在壁影之外，一名副官并十名士兵跟在身后。
　　“所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李司长治理有方。”嘴巴说着恭维地话，可是柳石楠的端坐的身形动亦未动。
　　“你这股清冷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李欧微微一笑，若有所指。
　　“谁？”柳石楠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欧并未接话，只是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下，身旁的卫兵从随身的食盒里拿出茶壶、茶杯，甚至两碟茶点。“前几日观柳老板的《贵妃醉酒》虽比不得大家的富丽华贵，但自成风流，因此很是挂念。且有一事不明，还请柳老板解答。”
　　“请说。”
　　“柳老板演绎贵妃俯身观花嗅其香味，为何执手于嘴前而不是鼻尖呢？若是鼻尖岂不是更生意境？”
　　柳石楠起身至花圃执手去闻花香，伸出兰花指捏着花茎凑近鼻尖，手赫然在嘴边的位置。然后扭头道，“李司长，可瞧清楚了？”
　　李欧恍然大悟，无不佩服地说道，“这便是拟实了，亏我观过无数大家演绎，竟无一人有柳老板的细致，也不枉我今日亲自走了一遭。上午手下唐突，惹柳老板不快，如今我亲自来请，柳老板可愿过府一叙？”
　　“多谢李司长抬爱，只是家师确实定下过规矩，不许过堂会。李司长若是想听戏，就在我这儿听吧。若是李司长嫌我这里简陋，我也没有他法。”
　　“司长！”旁边的副官急急地提醒了一声，李欧抬了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只怕讨了柳老板的清净地儿，再者只有念唱没有吹拉，总归不美。”
　　柳石楠摇了摇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也不管李欧是否跟上，便自顾向前带路去了。
　　“司长？”副官又问了一句，李欧也皱了皱眉，小声嘱咐他了几句，副官点点头退了下去，自己拄着拐杖跟着柳石楠进了一间屋子。

　　这是一间三开间的大屋子，房梁起得比一般的屋子要高，中间布置出三尺红台，将出相入、麒麟幕布无一不缺。围绕戏台，左手边，刀叉棍戟一字排开插于兵器架中；右手边，各色蟒服盔头或挂或摆整整齐齐。
　　“这想必是柳老板的练功房了。”李欧环顾四周，啧啧赞叹。
　　柳石楠也不言语，走至戏台东北角，将深红绒布揭下，原来绒布下罩着一部留声机。柳石楠从唱片匣子里挑出了一张，放在留声机中，搁下唱针，《贵妃醉酒》的前奏便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李欧在台下的太师椅中坐下，柳石楠换上了白色水袖素衣，简单描了眉眼束起头发便登台唱了起来。只见柳石楠身子往下略蹲，左右对称做了个抖袖，便开始唱那句著名的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时而打开折扇，时而翻袖扬起，时而双手斜着朝上指。因为每句唱词都在描写月亮，贵妃朝上指的姿势比较多，柳石楠手有所指、眼有所顾，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一折唱罢，不等李欧开口，柳石楠下台又换了张片子，流水快板的鼓点倾泻而出，柳石楠重新整了整身形，化身为穆桂英，英风萧萧，手中令旗翻飞。耳畔是嘈嘈切切的鼓点声，台上的柳石楠无论是唱、念、打皆有板有眼，李欧不禁眯起眼睛，嘴角漾起了笑意，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忽然，房门被推开，之前退去的副官径直走至李欧身边，耳语了几句，李欧依然眯着眼点了点头，副官转身又领着五名士兵出去了。
　　小小的插曲似乎也打乱了台上的演绎，柳石楠的念唱有那么一刹那的没跟上伴奏，李欧嘴边的笑意更深了。
　　“好！”留声机里最后一个音符渐止，李欧抬手鼓掌，稀稀落落的掌声撞击着房梁形成回响。“柳老板真沉得住气，明知计划失败了，还能将戏唱完，心性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