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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瘦鹃泣红休向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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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瘦鹃泣红休向月
踏琰枪。
长八尺,重七七四十九斤,相传为宁川泽昔年得一块陨铁借神上之力锻造而成,通体银白,枪首有一条金龙盘旋而上,龙口吐刃,龙尾垂穗,舞之生风。
君宁建国之初,便是由宁川泽跨马提枪,追随在太祖身侧,打下了这偌大江山。
宁川泽逝世后,此枪由历任摄政王代代相传,上可打昏君,下可诛佞臣,轻易不出,一出则雷霆万钧。先帝驾崩之日,便是由宁曦月请出踏琰枪,才镇住了心有不轨的丞相和端王。
桑煞弥听过很多关于踏琰的传说,可他一直都不以为然,甚至放出话去早晚要与手持踏琰的宁曦月较量一番。可此时,银白的枪尖抵在他的喉间,陨铁森冷的寒意伴着宁曦月怒火如狂的杀意让他的酒登时醒了大半。
踏琰□□向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铺天盖地的枪影笼住他的周身,封住了他所有下意识抵挡的招式,随后便是踏琰本体如吐信的灵蛇咬向他的喉间。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期已至的时候,宁曦月却突然停手了。
他屏住的呼吸突然松下来,双眸死盯着踏琰的枪尖一点一点偏过头,眼睛迅速掠过旁边。
他看见尹修离跪在了地上。
被酒意熏得迟钝的大脑开始缓缓运行,他在回想为何宁曦月会突然发难,直到他的目光越过尹修离,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被贤妃揽入怀中的身影。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酒彻底醒了。
“摄政王。”
尹修离的重重一跪、轻轻一唤,唤回了宁曦月灵台的一丝清明,她眼底的血色一层一层褪了下去,终于只余下了一片弥漫的水汽。
桑煞弥可是此次漠庭派来出使的使者,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君宁的皇宫内,不能死在君宁摄政王的手里。
她不仅仅是宁谨诺的姑姑,更是……君宁的摄政王。
宁曦月垂下了眼睛。
她手中一松,踏琰“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再无力去捡,只喑哑着嗓子,对伸手想扶她的君扬道:“皇上把不相干的人都请出宫去吧。”
“摄政王……”桑煞弥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刚开口就见宁曦月滚着银龙的暗紫色袖口拂上自己胸口,五脏六腑如受重锤,他不禁倒退三步吐出一口血,等他一口气缓过来,早被君扬着御医打发下去了。
走到贤妃身边,以宁曦月的步幅,十步即到,她却好似走了百年。
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在兴奋于漠庭送了她一匹身量还没长足的小马,通体雪白,四蹄火红,虽是小马却已十足显出了千里马的风采。她给小马取名叫踏焰,还想着等宴罢一定要好好嘲笑尹修离看走了眼。可等她耐着性子跟君扬一同听完漠庭随队使臣拍马屁,一转头就看见谨言和谨诺都不见了。
宁家最后两个孩子,因为她的一次走神而一死一残,谨言为了保护妹妹被桑煞弥一掌拍出摔断了腰骨,谨诺不愿受辱举刀自尽。
她终于走到了贤妃面前。
匆匆赶来的吴非裕探查完谨言的情况后低声说着什么,她全都听不见。她只是跪了下去,从贤妃怀里接过尚有余温的小姑娘,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昭华郡主走得突然,合宫上下都没有准备,宫内宫外都忙碌了起来。宫里出来到王府请钧旨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素锦不愿这些事再惹宁曦月伤心,加之宁曦月又整日照顾似乎没了活气儿的宁谨言无暇他顾,她便自作了主张与宁福商议。谁知宁福竟似不大愿管似的几番推脱,她无奈,只得一人担下。正当她与宫中内侍商议殓服样式时,宁曦月披着单衣找到了她,嘱咐说一切均按宁谨诺生前喜好安排,衣服要织金,绣鞋要红色的,要滚金线,还要缀珍珠。
素锦一一应下,也略跟她提了几句宁福的反常,宁曦月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就往回走,像一个游魂一样,穿过忙忙碌碌的下人,也穿过前来吊唁请安的群臣及家眷。
直至殡礼前一日,宁谨言像是从梦魇中惊醒,只对她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不想再做摄政王世子了,一句是想去送谨诺最后一程。
出殡那日,她披着素色的大氅,推着谨言的轮椅,看着送葬的队伍一点一点从眼前走过,僧人们手持木鱼念着金刚经,伺候的下人们或真或假都卖力地哭嚎,只有她和宁谨言静静地在雪地里听着,似乎在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戏。
天地茫茫,宁曦月就这样站着,不哭,不悲,不言,不动。
五感皆闭,心神俱碎。
穷尽一生,宁曦月都没能原谅自己在永安十四年漠庭宫宴上的那一次走神。
殡礼之后,摄政王复朝,君扬追封宁谨诺为公主,命礼部拟封号和追谥。礼部动作倒是很快,隔天就呈了上来。恰逢贤妃留君扬和宁曦月用膳,拟着谥号的黄纸就呈到了永仁宫。
君扬被周静姝伺候着净过手,接过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手就交给了宁曦月。
周静姝凑上去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她看了眼宁曦月平静的脸,带着三分凌厉道:“这都是什么东西,皇上还是退回去吧,给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用这样的谥号——”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宁曦月打断。
“真恶心。”
宁曦月看着那一个个“洁”、“烈”、“贞”的字眼,一点点把手中的黄纸撕碎,又补了一句:“真恶心。”
周静姝张了张嘴,一句话偏又哽在喉头——昭华郡主对外只说是因贪玩从冰雕上摔落而亡,真正的死因被君扬下了严令封锁。可礼部敢起这样的谥号,与其说是违了天子之令,倒不如说是逼宁曦月把这口浊气咽下去……毕竟、毕竟这单子上列的东西,是对女子最大的夸奖。不对,想到这里,周静姝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宁曦月抬起眼睛:“什么不对?”
周静姝看了眼君扬,君扬挑挑眉,屏退了下人,只留下顺子和莺歌,抬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她这才说了出来:“旁人也就罢了,谨诺是什么性子?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自尽?她是能跟你上朝议政,可女子名节,男女大防,她却是不懂的!”
宁曦月定定地看着周静姝,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蓦地,她站起身,颤抖着手指向莺歌:“你去,去我府上找素锦,避开宁福也避开谨言,把那两个伺候谨诺的嬷嬷给我叫进宫来。”她喘了两口气,又对顺子说:“传尹修离入宫。”
尹修离原已歇下,得了小厮通报,匆匆披衣起身。“可是王爷那边有事?”
顺子捡着紧要的说了。尹修离静默片刻,“还请公公稍待。”回书房换好官服,把歇息前写好的奏章放入怀中,这才回了顺子,一同上马入宫。
他的府邸虽然离皇宫比摄政王府略远一些,但他骑马走得快,入宫的时候莺歌还没回来,他一眼瞧见宁曦月面罩寒霜,行过礼低声对她道:“稍后我来问,你换个表情,这样她们什么都不会说。”
他把怀中奏章呈上去:“请陛下和王爷过目。”
宁曦月听了尹修离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她接过奏章递给君扬,凑上去跟他一起看了起来,全然把其他事交给了尹修离。
这一会儿的功夫,莺歌和素锦带着两个嬷嬷也进了永仁宫,宁曦月连眼睛都没抬,点着奏章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君扬瞥见,伸出右手张开,五指绕了一圈再收紧,拳头顿了顿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抬抬嘴角,压低声音对君扬说:“我不会再对李成心慈手软了。”她屈指敲了敲奏折:“修离这份东西上的真是时候。”
那边尹修离先是不着痕迹地夸奖了一番两个嬷嬷在谨诺生前对她的诸多照顾,又旁敲侧击地点了一番京城中对于郡主离世的风言风语,再将谨诺同前朝几个有名的贞洁烈妇一起提了一下,终于引得那姓冯的嬷嬷快嘴说了出来。
原是那日谨诺亲了君扬,碍了两个嬷嬷的眼,当日傍晚便被说教了一番,小姑娘眼中本没这些,宁曦月也从未交代过,自是不服的。
尹修离强压住心中怒火,笑问:“那嬷嬷是如何让郡主信服的?”
冯氏带了几分得意与邀功看向宁曦月:“奴婢们便提醒郡主,若是惹了什么祸,败坏了名声,可是要牵连摄政王的。”
“啪、啪、啪。”
宁曦月拍手起身:“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面上还是笑着的,眼中却是风暴迭起:“本王还真是……谢谢你们了。”
“来人!”她用了一分内力把声音送出去,“把这两个多嘴的妇人拖下去,拔舌,喂狗。”
处置完两人,宁曦月似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她佝偻着脊背缓缓蹲下,双手抱膝席地而坐。
周静姝欲上前一步被尹修离拦住,只见君扬冲顺子使了个颜色,顺子躬身退下,片刻便端着一个放着一串糖葫芦的青瓷盘快步上来,君扬接过,也席地坐在了宁曦月旁边。
他拿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吃?”
宁曦月接过来,轻轻舔了一口糖衣:“怎么一点都不甜了。”
她垂下手中的糖葫芦,侧脸枕在膝盖上,露出一只眼睛看君扬:“我有教她练枪,有带她上朝堂,告诉了她该怎么同百官周旋,告诉她一个摄政王该做些什么……”
一行泪水顺着她的鼻梁滑进衣服里,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她的声音终于带出了哽咽:“我以为我什么都跟她说了……可是我忘了告诉她,在我心里,她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隐忍了十数日的眼泪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怎么就忘了告诉她了呢……怎么……怎么就忘了呢……”
“谨诺死了,谨言残了,我怎么跟我大哥交待……怎么跟宁家的列祖列宗交待啊……”
“她怎么那么傻啊,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就算真被人污辱了又能怎么样呢?还有我,我在啊……”
这是周静姝唯一一次见到宁曦月的眼泪,这个似乎会为身边人扛起一切的女子终于在谨诺离世的十几天后彻底崩溃,她无法想象失去谨诺的宁曦月能自责到什么程度,却在一声声压抑的抽泣中真切感受到了宁曦月的痛楚。
宁曦月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甚至在止住泪水之后还同君扬和尹修离布置了京察的人员调动,直至戌时过三刻,她才带了尹修离和素锦离宫。
周静姝跟着君扬送她出永仁宫殿门,看着她越发消瘦的身形在寒风中渐行渐远,怔怔地落了泪。
“素锦,”走了半程,宁曦月拉住素锦的手,“我忘了对谨诺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素锦一愣。
“没有什么比保全自己更重要,无论什么时候,切记切记,你的命才是我看重的东西,至于别的……不要担心,天塌下来还有我担着。”
“小姐……”
宁曦月看了素锦一眼:“听话。”她又转头看向茫茫雪夜,轻声呓语:“我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了……”
尹修离不忍地眨了一下眼睛。
端王的党羽已被架在火上,出正月后京察开始,一波还未平,一波又要起。
尹修离咬紧牙关,再三斟酌还是按下了对她和盘托出的心思。
还不到时候……
“修离,”宁曦月突然伸手拍拍他的肩:“你也一样。”她捶了捶头,对尹修离道:“你送素锦回王府,我去蓬莱。”她又替素锦把碎发掖到耳后:“回去好好睡一觉,我今晚就歇在神殿了。”
蓬莱阁
“你真的想好了?”天曜看着宁曦月拿起灯罩去剪烛芯,看她双眼犹自有些红肿,面庞却已是一片宁静。
“这不是小事。”
宁曦月放下剪刀,低头沉默片刻,抬头冲天曜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我会面对无数阻碍、非议,没有几个人会支持我,我甚至会因此背上千古骂名,成为历史的罪人。”
她眼中泛起一片晶莹:“我都不怕。”
她眨了眨眼,把泪意眨回去:“我与漠庭不死不休,更对所谓的女德女诫,宣战。”
为了不再有王安歌这样的身不由己,为了不再有谨诺这样的悲剧。
“请你帮我。”
宁曦月要做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君扬不见得会站在她这边,她更要面对传承了几千年的伦理纲常,力量之悬殊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在一件事上,她吃了无数次亏,也是该反向利用的时候了。
更何况,宁曦月相信,天曜永远会站在她的身后,为她引明前行的路。
“好,你要我怎么做。”
“我们从长计议。”